在南法深山的星空下
2020-09-21玛达姆王
玛达姆王
爬上山垭口小憩。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网络时代尤其如此。
今年因为交通罢工加上疫情,法国人总共没好好上几天班,但夏季休假也跟往年一样早早提上日程。
我参加的徒步是6天的“发现之旅”,跋涉、探访普罗旺斯以北和上阿尔卑斯省以南之间的布埃锡和德沃律一带。这里的高山密林中隐藏着史前穴居人遺迹、古老的修道院、废弃的近代村落,还有丰富的地貌以及各种野生动植物踪迹。
没有网络的地方往往意味道路崎岖难走,餐饮住宿条件简陋,然而对徒步爱好者来说这才是乐趣所在。何况正值持续高温,外出还得戴口罩,能够短暂逃离都市,摆脱口罩束缚,尽情呼吸新鲜空气,是难得的自由。
法国南方盛夏的阳光炽烈,但在山里,凉风一吹还得加件外套才扛得住,晚上需加厚外套和钻睡袋。
第一晚我们住在海拔1010米的阿涅尔勒。这个村庄从十六七世纪就开始有人居住,直到20世纪初还有一百来个村民。后来由于太过偏远,生活不便,村民逐渐迁出。“二战”期间,这里曾是法国抵抗运动基地。战后曾短暂复兴,人口稍有增长,但终究敌不过时代变迁,20世纪60年代最后一个村民搬走,这里被正式废弃。
我们的宿营地是建于十六七世纪的两层木屋,和后几天住的牧羊人小屋、19世纪村屋一样,都被法国国家森林管理局接管,重新装修后专用于接待徒步者。
这些房屋都简朴干净,疫情期间不提供睡具,需自带睡袋和床单。宿舍一般是2至4人间,房间不够时就男女混住。条件好的带浴室和洗手间,最简陋的十几个人共用两个洗手间和两间浴室。电力仅供照明,小电器都不能使用,手机也无法充电。
后勤每天开车把队员自备的睡具、行李和全队一天的餐饮送到宿营地。山上做饭不方便,好在西餐容易对付。早餐麦片加面包,涂果酱或夹火腿乳酪。中午野餐,后勤准备一大盆沙拉,各人用自带的饭盒装上,再切一两片面包,到山上分一片火腿、一块乳酪,不保证好吃,但营养热量足够。如果饭后还能分一块超市最便宜的巧克力,从公用保温壶倒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就值得一声欢呼。吃饱喝足,就地躺下午休,管它草丛里蚊虫黄蜂飞来跳去,下午好有精神继续跋涉。
等我们结束一天行程,风尘仆仆赶到宿营地时,后勤早在山泉里冰好十几瓶啤酒。饭前有薯片等零食,前菜照例是蔬菜沙拉,主菜是山下餐厅做好的一荤一素,带到山上加热。饭后少不了几种乳酪和一份甜点。酒管够,虽然大多是廉价超市的大包装低端酒,胜在品种丰富,餐前酒、佐餐酒和饭后消食烈酒,每样都有若干选择,大家毫不嫌弃,喝得兴高采烈。
在阿涅尔勒村建于十六七世纪的木屋外晚餐。
我们共12个队员,6男6女,除一位36岁男队员外,其他人年龄都在40岁以上,算是一支中老年徒步队。队员来自法国各地,职业五花八门,有IT销售、科研人员、珠宝商、会计师……林林总总。
同屋几晚的伊莎贝拉是欧盟官员。她长得美,语速快,友善勤快,经常在厨房帮忙洗碗,爬山时总是走在第一阵营,速度和耐力比一些男队员都强。
队里唯一一对夫妇快60了,两人都个高腿长精瘦,一看就是户外健将。太太帕斯卡勒是保险公司精算师,先生伯纳德是直升机公司调试员。在这个叽叽喳喳的队伍里,伯纳德话不多,总在留心观察其他人的需求。徒步时只要有人掉队,他会默默停下来等待。前方溯溪需要保护,他马上大步上前,和领队一前一后伸出援手。休息时后勤和队员围着餐桌谈天说地,他在厨房里准备餐饮,热菜、洗碗。只要坐在他附近,需要什么,刚要开口,他已经把东西递过来了。
徒步队的灵魂人物是领队。我们的领队奥利维耶36岁,专业是环境保护,业余时间喜欢收集矿石,对山上的地形、动植物还有矿石都了如指掌。每到宿营地,他就从背包里掏出十几本书和资料,供大家随意翻阅,都是关于这一带的动植物、矿石、地理和人文资料。他还随身带着小放大镜,休息时让我们观赏他捡回来的宝石。
一路上,他教我们识别稀有植物,比较不同植物的香气,示范如何通过足迹判断动物种类,带我们摘野草莓和野蔓越莓吃。在他指点下,我们看到路边草地里开始腐败的狐狸尸体、远处悠闲遛达的岩羚羊和旱獭。雨后的泥土有特别的芳香,奥利维耶抓一把递给我闻。
每到危险地段,奥利维耶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介绍前面地形和注意事项。讲解完,再把我和玛丽莲这两个经常落在最后的女队员叫上前,叮嘱我们紧跟他。对于这种特别关照,我虽然领情,心里却不太服气。其实我体力不差,在女队员中绝不算垫底,吃亏在人矮腿短步子小,加上经常停下来拍照,所以走在后面的时候多。真需要专心赶路,哪怕大雨中道路陡峭滑溜,我也能一步不落跟上。
这条线路虽然难走,但很少悬崖峭壁,真正的风险是在看上去好走的地方掉以轻心,这次徒步中唯一的事故就是这样发生的。
女队员伊萨贝拉在领队奥利维耶和队员迪迪耶帮助下前行,当时大雨初停,石径光滑。
当时我们在水浅石头平的地方溯溪, 最年轻也最高的法布西斯走在我前面,我眼看着他脚一滑,一头栽进水里,手卡在石头间,趴在溪里起不来。还好他年轻体质好,除了轻微擦碰外并无大碍,原地休息一小时后就可以继续前进了。
好几次我们前脚刚踏进孤岛般与世隔绝的温暖木屋,捧上饮料和甜点,后脚就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大家庆幸不已。
山里条件差,有时连饮用水都要靠后勤运上来,大家都不挑剔讲究,只是每天在烈日下、大雨中爬山涉水七八个小时,无论如何得洗澡。队友热心向我传授了两种法式洗澡绝技。
一种叫“洗猫澡”。指人多淋浴间少,每个人分配到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只能快速淋湿,抹上沐浴液然后赶紧冲掉,像猫一样东抓一把西挠一下,非常形象。
另一种是法式冷水浴。这是指时间充足,但水温只有15度,秘诀可以概括为“分段式淋浴”。先手臂,再腿,然后身体,洗完出来穿好衣服最后洗头,要点是不能一钻到淋浴头下就让冷水从头浇到脚。等用透心凉的水洗完头,用毛巾尽量抹干,就可以在20度室温下,神清气爽喝冰镇啤酒,白天的辛苦一扫而净。
大家喝酒聊天时,我往往屋里屋外转着圈找信号。
宿营地都在山洼里,有的室外有微弱信号,有的爬到小山坡上把手机举得再高也捕捉不到丁点儿信号。路途中走在山上倒是常有4G,但往往忙着赶路,只能趁休息并有信号时看一眼手机,与世隔绝的新奇感和轻微焦虑交织。多年来我好像从来没有放下一切休过假,总有一些事需要及时回应,这似乎是我认识的所有中国人的共性。而法国队友大多几天也不看一次手机,对他们來说,度假时有天经地义不被打扰的权利。
看我着急,帕斯卡勒同情地问,你多久没到过这种没有网络的地方了?想想还真不记得。毕竟平时生活在城市里,回国都有5G了。米盖尔说我们法国反对建5G,我半认真半调侃回应,可不,你们要5G有什么用?
话虽这么说,离我们徒步地方不远处的埃克兰国家公园海拔4000多米,有众多山峰、冰川、河流、湖泊,吸引了更多的户外爱好者,风险也大多了。每天我们徒步时在头顶盘旋的直升机都是去埃克兰峰搜救的。奥利维耶说那里每天要救援5至7次,他承认这是网络不发达的后果,否则不该有那么多事故。
生平头一回,我站在阳台上一抬头,或者坐在床上透过天窗,就能看见璀璨星河。等眼睛适应黑暗,越来越密的星星从暗色天幕浮现出来,越来越亮。
一天晚上,在星光下烛光中吃完晚餐,大家穿上厚外套,跟着奥利维耶来到旁边完全没有光亮的地方。
这个营地除了我们,还有几对父母带着十来个孩子在草地上扎帐篷露营。晚上没有车,也没有行人,我们在马路上舒展地躺下来。
满天繁星就在头顶。奥利维耶指给我们看,哪里是双子星,哪里是大熊座、仙后座。偶尔有飞机一闪一闪无声穿过密集的星群,还有明亮的流星划过天幕。
奥利维耶用给两岁小女儿讲故事的口吻,给我们这班中老年人绘声绘色讲起睡前故事。他模仿狼啸很传神,悠长的声音在寂静夜风中传得很远。黑暗中响起鼾声,我转头一看,一位大哥躺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地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