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记
2020-09-21积雪草
那天下午,我在田埂上奔跑,风扬起我的头发,尘土眯了我的眼睛。我停下来把头发掖到耳后,然后用手使劲揉搓眼睛,揉了几下,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下来了。一回头,发现身后有一个人影,猛然间吓了一跳,以为是谁偷偷尾随在我身后,定睛细看才知道,不过就是一个稻草人而已。
它的表情夸张而且滑稽,头颅是用一个葫芦做成的,不知哪位心思灵巧的人,用碳笔给它画上眼睛鼻子和嘴,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得吓人;鼻子像一个洋葱头,俏皮而滑稽;嘴不但大而且红,看上去很有喜感。它的身体是树杈做成的,上面绑上晶亮的稻草秸秆。当然,那些稻草的秸秆也是它的肌肤,外面罩上一件宽宽大大的旧衣衫,头上戴着一顶破了边的旧草帽,手里拿着挥赶鸟雀的长鞭子。它不漂亮,像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一般,风一吹,伶仃的身躯便在田野里摇摇晃晃……
故乡的田野里,没有大片的麦子,更没有大片的稻田,高低不平的山地上种着一小片一小片的谷子和高粱。秋风起时,籽粒渐渐饱满成熟,成群结队的鸟雀叽叽喳喳前来偷嘴。于是山间田野,隔不远便会立起一个稻草人,守护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实。
我慢慢蹲在田垄上,蹲在稻草人的脚下,脑子里想一些奇怪的事情,涌出一些奇怪的念头,稻草人不会生病吧?不管风吹雨淋,它始终都保持一个姿势站在那里。外祖母犯了旧疾,上秋以來,愈发的重了,每每半夜喘息得二里半以外都能听到,呼吸困难。我夜里睡在她身边,觉得心里很难受,心里虽不忍却帮不上半点忙,不能让她得以缓解。母亲拿药给她吃,却总不见好转,母亲叹息,我也叹息。
稻草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它在我的身边偷偷地笑了。我瞅它的脸,圆圆的眼睛,葱头鼻子,大而红的嘴,笑得夸张而变形。它不能体会别人的心情,只是一味地傻笑,连它脚底下一朵小花,也红透半边脸,在风中摇头晃脑,傻呵呵地乐。
那些鸟雀都回家了吧?太阳在山边使劲往下坠,我背起书包,慢慢地往回走,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回头看稻草人,它站在田野里,还在张着嘴傻笑。
隔了一个星期,我又来到田埂上,看着稻草人依旧孤单地立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嘴红艳,笑得夸张,保持着一个不变的姿执。它的执着让我有些恼怒,每天都咧着嘴笑,不累吗?有那么好笑吗?难道它就没有烦心的时候?
稻草人似乎完全不懂别人的心情,自顾自地在田野里傻笑着。我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它,它在风中摇摆,挥舞着手中长长的鞭子,笑容依旧。
那年秋天,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令人沮丧,外祖父得了肝癌。起初没经意,后来人便越来越消瘦,脸色蜡黄,食不下咽,终于瘦得像田野里伶仃的稻草人一般,看得人揪心。
夜里起来小解,发现母亲偷偷在被窝里哭,努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肩膀一抖一抖的,隐忍,委屈,伤心,难过。那个小小的人儿,立在门边,看得呆住,忘记了去厕所,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一时间,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受,心口发疼。
成长,有时候是一刹那之间的事吧!
那个晚秋,地清场光,山上的谷穗都颗粒归仓,连秸秆都没有剩下,只有稻草人还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有几分落寞。放学后,我磨磨蹭蹭走在田埂上,残阳如血一般殷红,有飞鸟向着太阳的方向朴愣愣地飞,苍山幽远,荒野无人,暮色四合。我一路跑到稻草人的身边,放下书包,坐在它的脚下,想着那些沉重的心事,眼中发酸,心中绞痛。
那一年,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的味道,那种慢慢袭来的死亡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充满惊恐和慌张,无法逃避,无法抗拒,又无法接受,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得人透不过气来。我坐在稻草人的脚下,抱住双膝,哭了……
我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有些累,眼睛也肿了。稻草人却一如往昔,瞪着大大的眼睛,张着炽艳的红嘴,笑得夸张而滑稽。尽管田野里的粮食已经颗粒归仓,已经没有需要它守护的东西,可是它仿佛毫不介意,在晚秋嗖嗖的冷风里依然故我。
我看着它,不错眼地看着它。守护,是一个多么温暖的词;真心守护一片田野,真心守护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尽管这之前我根本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可是这之后,我会像稻草人守护田野一样守护我的亲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笑着面对。我摸了摸稻草人的手,然后抓起书包,飞奔着往家的方向跑去。
作者简介:
积雪草,原名王晓宇,专栏作家、发表作品百万余字,辽宁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山西文学》《山东文学》《中国铁路文艺》《佛山文艺》《短篇小说》《微型小说选刊》等,并多次入选学生试卷。已出版作品集《从前慢·乡野物事》《微笑向暖,安之若素》等多部。新书《深情地活着,优雅地老去》最新上市,欢迎批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