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章牵出协和医学院百年风云

孙浩

徐世昌像纪念币以雕工精湛而深受藏家青睐。因背面“仁寿同登”四字，被认为是为徐氏祝寿暨就任大总统三年而制作;又因大总统交接仪式在中南海的怀仁堂、宣誓在居仁堂，故建筑图景是两者之一。这个说法在泉界流传多年;无“纪念币”字样，却有极罕见加刻英文字，用途不明，没有定论。

赠送北京协和医学院1921年9月开幕大典贵宾之徐世昌像“仁寿同登”纪念章，2020年6月加州Stephen Album拍卖成交价13万美元（约合人民币93万元）。纪念章上所刻名氏为Dr. Ralph Garfield Mills，乃外科和病理学教授。图景为协和老楼入口，因雕刻空间有限，其台阶与实际略有出入。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众所周知，民国成立历法即改公元纪年，徐世昌为1855年10月23日（咸丰五年九月十三日）生，大总统就职是1918年10月10日，与面文“民国十年九月”（1921年9月）无论是祝寿或任职纪念日都不相符。且作寿向来逢五逢十，67岁作寿有违常理，难以理解。

以笔者所知，首先对此质疑的是美籍学者史博禄（BruceSmith）。1995年《东亚泉志》发表的论述上，他认为此币应与洛克菲勒基金会捐资兴建之北京协和医学院落成有关，指出无“纪念币”字样的银章上刻名氏者均为与其相关人士，惟当时缺乏直接证据，阅后也未加细思，拙作《百年银圆》2012年出版时沿用旧说。

2018年底，笔者与旅美老藏家曾泽禄医师及台北洪惠风医师在台小聚，席间洪医师出示所藏刻受赠人名氏之银章一枚，交流后均倾向史氏看法，即开始搜寻资料。2020年6月，美国加州StephenAlbum拍卖公司出品一枚加刻英文字样版，以13万美元（约合人民币93万元）成交，超过众人预期，颇受矚目。曾医师随后在一论坛提出上述看法，引起热烈的反响，众人积极参与各抒已见之际，有藏友亮出一张关键性的文件图片，惜本文截稿前物主未回应笔者索图请求，谨摘录内容如下：“迳启者：中华民国十年九月北京协和医学校举行开幕典礼，名宿英俊联翩莅。元首虚席延接，洵为一时盛会。兹遵大总统谕，赠予阁下仁寿纪念章一座，即请察收，顺颂日祇。大总统府大礼官黄开文启（印）”（原文无标点，为笔者所加）。

徐世昌像“仁寿同登”纪念章的来龙去脉至此已拍板定案，再多的推论皆属多余，但有必要了解其背景。

协和医学院与协和医院的院徽，标示的创立日期分别为1917年与1921年。

建筑杰作耗资巨额

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伦敦传教会、美国外国宣教事务委员会、美国长老会的外国宣教委员会，以及后来的卫理公会主教教会的对外宣教委员会、福音传播协会、伦敦医学传教协会等与清政府合作，开办一座协和医学堂，成为当时唯一政府认可的教会学校。因是联合成立，故名Union，中文则为“协和"，此为今日北京协和医院的前身。由《说文解字注》，“协”字从十从劦，乃众之同和、同心之和也，以翻译来说可谓信达雅俱备的完美之作。

此时大洋彼岸的美国，靠投资炼油起家的洛克菲勒（JohnD.Rockefeller）成为全球首富后，将重心由商场转向以教育与医药方面为主的慈善事业，这也是他从小的志业之一。1913年，他成立洛克菲勒基金会（RockefellerFoundation，RF）。1915年，基金会以20万美元购买协和医学堂，为扩大校区又收购附近的豫王府，拆除旧址并在1917年动工。建筑群完成后，1921年9月14日举行协和医学院新建筑及医院开幕式，场面盛大，连续多日。当时全球没有医学院的开幕式能够邀请到如此众多的医学权威及名流高官，小洛克菲勒（JohnD.RockefellerJr.）及基金会董事均出席。后来担任协和董事的胡适代表北京大学参加，他在日记中写道：“典礼极严肃，是日著学位制服参加列队者，约有一百馀人，大多数皆博士服，欧洲各大学之博士服更加浓丽壮观。自有北京以来，不曾有这样一个庄严仪式”。洛克菲勒基金会捐资创办的北京协和医学院，堪称外国在华设立的学术教育机构中“在地化”与“本土化”最成功的例子。

新校舍和医院房屋的设计建造由美方负责，原预算为100万至150万美元。由于世界大战的影响，开工后汇率和原材料价格迅速攀升，最终基金会共耗资750万美元，如在今日金额将以亿计。据负责设计的建筑师赫西（HarryHussey）介绍，中国政府高层对基金会勘地时的顾问建筑师库利奇（CharlesA.Coolidge）表示，“希望基金会不要在北京建造另一座如使馆区的外国城市，尤其是邻壮丽的紫禁城如此之近”。对中国传统大型建筑颇有研究的赫西，在此指导原则下结合中西式工法及工艺，完成他自认是生平杰作的精美建筑群。

1917年9月24日，北京协和医学院建院工程奠基典礼仪式。右侧站立者即建筑师赫西（Harry Hussey）。

捐献完成后洛克菲勒基金会成员合照。前排持帽者即小洛克菲勒，右起第四位即后来代理医学院校长的顾临。

王府交易轶事多多

赫西对豫王府的描述如下：占地约12英亩（约4.85万平方米），周围墙高6米，建材与修筑北京城墙的大砖相同。雕梁画栋的宫殿式建筑，白色大理石栏杆及台阶，美轮美奂的漂亮花园，有着白色大理石小桥及流水，府内多株参天古树，一切都保持得非常完好。这比我们将要新造的更加精美及重要之建筑，不该遭到破坏，应该觅地另建，豫王府应当作国家文物保护。

参观当天，赫西与豫亲王遗孀及小舅共进晚餐，询问下得知在革命之后所有皇亲国戚均陷入窘境，出售府第乃家族不得已之决定。英语流畅的亲王遗孀在席间透露，房产转移前曾耗时月余，从屋顶到挖地清查，想确定是否有窖藏金银财宝，但一无所获。她要求赫西同意拆除期间自派三人在工地、两人在废弃物出口处察看，赫西则允诺再加派两名锡克族巡警在门口配合检查。契约上比照其他多数北京大宅交易都有的条款：签字后发现的任何财宝，由双方均分。这在北京老宅改建是常有之事。

赫西表示即便如此，坊间仍然传闻在施工中挖到价值200万美元的银子，被他纳入私囊，流传之广连教会的报纸也刊载。赫西向当地传教士解释，如此大量的银子可铺满一节铁路车皮，要12至15辆本地车辆载运，在随时有五人监督下这是极其困难之事。虽中文报道把此事当茶余饭后的笑话，但传言在工程结束数年后仍未休止。如今豫亲王府遗迹，除了协和医学院门口一对卧狮外，已荡然无存。

大总统徐世昌在总统府会见小洛克菲勒

《纽约时报》1921年9月21日刊载的有关协和医学院捐献典礼在当年的9月19日举行的新闻，报道中提到建造及设备的总值达800万美元。

刻名氏者来头不小

正本清源后，来谈谈纪念章上刻名氏的是何许人士。目前所知计7枚，现按公开顺序罗列如下：

“Mr. R. S. Greene”

此名氏章见1982年9月香港MoneyCompany拍卖。全名RogerShermanGreeneII（1881年至1947年），中文名“顾临”，前美国外交官，在巴西、日本、西伯利亚等地担任领事職务外，1907年至1914年间担任美国驻哈尔滨领事、驻汉口总领事。1914年之后离开外交界，加入洛克菲勒基金会并开始从事慈善活动，成为了洛克菲勒基金会下的中国医学考察团（ChinaMedicalCommission）的一员，该考察团后来促成了中华医学基金会的成立。1921年起，他出任基金会驻华代表，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开办关系密切，等同协和实际主管。1927年至1929年间曾任洛克菲勒基金会远东部副主任，1928年至1938年间任医学院代理校长。后与基金会不和，辞职返美。

“Dr. C. Packard”

此名氏章见1994年6月Ta i s e i-Bladwin-Gillio出品。全名CharlesPackard （1885年至1970年），1918年至1923年在协和医学院教授生物学。返美后曾在著名的哥伦比亚大学及威廉斯学院任教，退休前担任美国麻州海洋生物实验室主任，专长是镭及X射线对生物的影响。

协和医学院落成时景象及协和医院现况（图片来源于网络）

“Dr. T. M. Li”

此名氏章见1995年2月Taisei拍卖会。全名Tsi n g-Meu L i，夏威夷华裔眼科专家李景模，此前在长沙湘雅医院服务。1917年至1927年在协和医学院，曾是满清逊帝溥仪的眼科医师助理、出席国际眼科大会官方代表。

“Dr. G. Y. Char”

全名George Y. Cha r（1887年至1951年），夏威夷华裔。中文名谢元甫，Char是“谢”的粤语发音，1920年至协和医院，期间曾至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进修两年，1942年离任时为北京协和医学院泌尿外科教授。抗战胜利后为协和医学院外科顾问。

“Prof. P. M. Roxby”

全名PercyMaudeRoxbt（1880年至1947年），此名氏章见中国嘉德2018年春拍。中文名罗士培，英国利物浦大学著名地理学教授，1921年至1922年间在华担任教育部委员，1944年出任英国文化委员会驻中国代表，是推动近代中国地理学国际化的重要人士之一。1947年逝世于南京。

“Dr. E. W. H. Cruickshank”

全名ErnestWilliamHendersonCruickshank（1888年至1964年），苏格兰人，医师和生理学家，协和医学院客座教授。一次大战在皇家陆军医疗团（RoyalArmyMedicalCorps）服务，战后至1935年间在美国、加拿大、印度及中国等多地巡回教学，有营养学教科书著作多部。

“Dr. R. G. Mills”

全名RalphGarfieldMills（1881年至1944年），美国伊利诺州人，来华前在韩国汉城的医学院担任病理学教授和研究总监。1918年到北京协和医学院，1923年再次担任病理学系主任。夫妇俩在韩国和中国时都是传教士。协和医学院落成时景象及协和医院现况（图片来源于网络）

赠顾临之“Mr. R. S. Greene”字样纪念章，1982年9月香港拍目图片，是所见最早的一枚。

水落石出备感珍惜

据史博禄研究，当时财政部次年有发行徐世昌像新国币之议。构想或为届时正面用大总统肖像，背面变更字样可便宜行事，一举两得。但1922年4月直奉战争，直胜奉败，徐氏6月去职作罢。有“纪念币”者或为造币厂日后自行制作，以获取额外利益，若为合法发行之货币应有面值。

说到“仁寿同登”的出处，是来自清朝海南才子张岳崧赠给广西巡抚梁章钜的著名对联：“凤质龙文，光华相映;景风淑气，仁寿同登”。语句洋溢着对受赠者的赞美，个人认为用在协和医学院的开幕上十分贴切。

当时中外各界皆知的空前大事，竟然未被在华的中国钱币藏家如伍德华、耿爱德等大师察觉与徐世昌像“ 仁寿同登”纪念章有关，委实令人意外。如今水落石出，笔者要向不人云亦云、追根究底的史博禄、曾泽禄及洪惠风等前辈先进致敬。加上科技的进步、资料的流传及搜寻日益便捷，在笔者而言，上述资料已足以成为推断“仁寿同登”银章来龙去脉的佐证，当然也要感谢泉友出示的文件。在北京协和医院开幕9 9年之际，分享所得相关资讯，于全球疫情肆虐的当下回顾此事，备感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