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库恩的范式不可通约性及其语言学转向
2020-09-17张怡颖
张怡颖
摘 要:范式的不可通约性是库恩科学哲学思想的重要部分。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之后,库恩的范式“不可通约性”思想遭到了许多的质疑与批评,为了消除这些质疑,库恩对不可通约性做了一些修改,使不可通约性发生了很多变化,这一理论渐渐发生语言学转向,不可通约性转化成为不可翻译性。通过对库恩科学哲学思想的深入研究,不仅解释了库恩“不可通约性”的完整内涵,描述了库恩思想语言学转换的全过程,也可以从库恩的思想转换中得到一些启示。
关键词:库恩;范式;不可通约性;语言学转向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獻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20)08-0051-03
范式的不可通约性在托马斯·塞缪尔·库恩(Thomas Sammual Kuhn)的科学革命理论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但由于这一理论对逻辑实证主义和证伪主义为代表的经典科学哲学造成了威胁,使得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出版后遭到许多质疑与批评。为了使自己的科学理论更有合理性,库恩不断对不可通约性理论进行修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库恩的不可通约性理论的内涵也在发生着变化。
一、库恩的范式不可通约性思想及其挑战
想要对于“范式不可通约性”问题进行说明,要先讨论范式的含义,范式是库恩科学哲学理论的核心。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的方法论被描述为永久革命:总是试图推翻原有的假设。但是库恩认为,科学革命在历史上是非常罕见的,库恩将科学进步的过程分为:前科学时期—常规科学时期—科学危机时期—科学革命时期—新的常规科学。为了解释科学进步的过程,库恩提出了“范式”这一概念。常规科学是在库恩提出的“范式”总体理论的框架下进行的。范式是一个科学共同体下科学家们都接受的理论假说,什么是科学共同体呢?库恩说:“一个科学共同体就是由同一科学专业领域中的工作者组成的一个群体。”[1]148这个群体之间公用同一个范式,“一个范式就是一个科学共同体成员所共有的东西,而反过来,一个科学共同体由共有一个范式的人组成。”[1]147同一个科学共同体的成员追求一个共同的目标,也对他们的继承者进行训练。在这样的群体内,交流是相对充分的,对于理论的专业判断也相对能够达成一致。同一个科学共同体的科学家根据共同体的范式理论来感知世界,进行思考。他们认识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收集信息、进行检验,在与范式保持统一的情况下,进行其他种类的科学活动。就像一直佩戴眼镜的人总是忘记眼镜存在一样,科学家们通常把范式当作是给定的、自然的、不容置疑的和透明的。在这种情况下,范式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科学不断进步的过程是人们深入理解自然界的过程,由于人们对于自然界的理解不断精细,科学所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断增多,所以引发了科学革命。
库恩认为当旧的范式被替代时,在这个范式下所获得的常规科学也要一起被放弃,主要理由是范式的不可通约性。这一理论是由托马斯·库恩以及保罗·费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独立提出。他认为区分不同的学派不能用科学或者不科学来区分,不同学派的理论都可以是科学的,只是因为我们用不同的世界观和不同的方法论来从事科学活动,而这些世界观和方法论之间是不可通约的。库恩范式的不可通约性概括地讲就是新的范式和旧的范式使用的世界观、规范是不相容的。库恩认为,由于指导科学家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不同,他们对于理论基本概念的理解也是不同的,只有承认旧范式的错误,新的范式才能被人们接受。库恩认为科学革命就是因为科学家世界观的改变,使一个新的范式代替了旧的范式。
20世纪60年代,库恩的科学哲学的动态思想激发了人们的兴趣,《科学革命的结构》一发表就得到了广泛的关注,与此同时,库恩的论点激起来自各个方面的强烈批评。库恩的不可通约性认为,范式规定它们自己的事实,不存在客观的真理,范式规定了它们自己的问题域以及解决问题的标准。这些观点是高度反直觉的,与常识相悖的。相互竞争的范式之间实际的“转换”不能通过逻辑和中立的经验强迫促成。就像格式塔的转换,它必须是突然发生的或者根本不发生的。但是库恩也明确表示过他不想与相对主义结合,而且一次又一次公开批判相对主义。
舍弗勒(Israel Scheffler)在《科学与主观性》一书几乎谴责了库恩论点的各个方面。他认为即使范式可以看作一个分类系统,也不能影响人们对自然的感知。一个分类系统可以将对象分类为“椅子”“奶酪”“草莓”“烟囱”等范畴。但是,因为这些范畴无法判断真假,所以它们不会规定什么对象可以划入这些范畴中,也不会影响我们的观察判断。比如说,我们不会把桌子当作椅子,也不会把粉笔看作奶酪,因为我们对“椅子”“奶酪”这些分类词项有所了解。没有范畴能够产生或消灭存在。因此舍弗勒认为,库恩所说的“范式是自然的建构”这种观点是错误的[2]388。
据统计,库恩关于范式的观点有21种,具体内涵难以界定,甚至连库恩自己也难以把握。在波普尔主持的伦敦拜德弗学院的学术讨论会上,库恩作了《发现的逻辑,还是研究的心理学?》的发言,试图将范式的概念缩小以消除他人对于自己思想的误解,但是这次的发言却引起了斯芬·图尔敏(Stephen Toulmin)、华金斯(Watkins)、波普尔等人猛烈的攻击。图尔敏质疑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整体结构的合理性,华金斯对代表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主要思维框架的五大结构性要素进行了逐一的批评。由于库恩“常规科学”,即认为科学的逻辑无关紧要,而且认为它对科学史家来说也没有说明能力的观点,波普尔认定库恩的学术路向是相对主义的、非理性的,同时也具有严重的社会学和心理学倾向[3]13-14。
二、库恩思想的语言学转向
随着人们对于库恩思想的批评,“范式的不可通约性”思想也遭到了质疑。不断地批评使库恩开始重新思考自己观点的合理性,尤其是与“不可通约性”相关的问题,这些批评促使了库恩从语言学角度思考问题。
越来越多的科学哲学家开始批评库恩不可通约性的观点,库恩渐渐承认自己的想法过于极端,他调整了问题的角度,提出了“局部不可通约性”的观点。在“局部不可通约性”观点提出之后,库恩将不可通约性演化成不可翻译性,这样一来他的工作重心就转移到语言哲学上。“因为在从一个理论到下一个理论的转换过程中,单词以难以捉摸的方式改变了自己的含义或应用条件。虽然革命前后所使用的大多数符号仍在沿用着,例如力、质量、元素、化合物、细胞,但其中有些符号依附于自然界的方式有了变化。”[4]358在语言学之中,由于蒯因(Quine)“翻译的不确定性”的影响,库恩认为,不存在一个中立的语言可以完好的、不存在纰漏地将两种语言翻译成同一种语言,不可通约性实际就是不可翻译性。
在《合理性与理论选择》中,库恩对于“局部不可通约性”思想又做出了进一步的阐述,他认为,在学习语言的时候,我们不能孤立地学习某一个术语,应当成套学习。“人们如不同时学会使用这两个术语的话,就学不会如何使用其中的任一术语,这一部分的语言学习过程,如不借助于牛顿第二定律的话,也无法进行下去。只有通过这一定律,我们才能学会如何使用牛顿的‘力和‘质量,如何把相应的术语和自然界联系起来。”[5]库恩认为,翻译语言和学习语言是有区别的,语言之间的不可翻译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学会一门外语。在库恩后期的著作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库恩“不可通约性”向语言学的转化,这种转向表明他越来越注重科学语言的运用,推崇语言分析的方法,我们把这一变化称为库恩的语言学转向。
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库恩更多地研究语言学的作用,从语言学入手,从语言学的发展来表达科学的转变和发展,用语言分析法来表达哲学思想。范式经常被比作语言,因为语言是一种社会建构,一种由共同体维持的活的实体,它的成员们有同样的文化信仰,有共同相似的目标和观点。库恩用“词典”代替“范式”,用“不可翻译性”代替“不可通约性”,用“语言共同体”代替“科学共同体”,从语言学的角度对科学进行了一系列阐述。
从语言学的方向出发,库恩的“不可通约性”其实就是意义和指称的不可通约,是被限定的名词存在不同意义的问题。随后,库恩对范式不可通约性这个问题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讨,库恩认为“不可通约性因此而变成一种不可翻译性,集中出现在两种不同的语词系统的分类存在差异的地方。产生这种不可翻译性的差异不是任何旧的差异,而是一种既违背了无交叠原则、类标志条件,又违背了我不能细述的等级关系的限制的差异。”[6]如果用分类学的方法来分析哥白尼所支持的“行星绕着太阳转”理论和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所描述的“行星绕着地球转”的理论时,我们会发现,行星这个词作为一个类名词在两个阐述中是重叠的,但是所蕴含的意义却不相同。在这之后,库恩认为自己找到了科学革命中理论不可通约的根源,那就是因为分类的不同,类名词的不同导致了不同理论中的指称是不相同的,所以科学革命之后,两种不同语言系统是不可翻译的。随着他用词汇代替范式的语言学转变,库恩扩展了他对科学进步和达尔文物种形成的类比,认为不可通约性是一种隔离机制,它将不一致的分类类别分开。库恩不断地变化的同时,他的理论也在不断深化,库恩不再局限于对于不可通约性进行解释,而是从分类学不断研究不可通约性理论的语言学意义,这样一来,库恩的不可通约性理论就更理性,更容易被人们接受,这也回应了一些抨击库恩理论“不理性”的言论。
三、不可通约性的语言学转向的根源
库恩思想语言学的转向也受到了欧美哲学家的影响,这些科学哲学家认为,科学用来解释和表达科学理念的方法与语言学有密切的关系。库恩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开始解释语言在科学革命中的描述作用,用全新的角度解读自己的理论思想,使“不可通约性”这一科学基本概念被更多的人所接受。库恩思想的语言学转向具体来说是受康德(Immanuel Kant)、杰明·沃尔夫( Benjamin Whorf)、蒯因等哲学家的影响。
康德“本体—现象世界”:康德在《纯粹理性评判》中认为“现象”和“本体”之间是不可逾越的,这就存在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可以认识的“现象世界”,一个是不可认识的“本体世界”。康德认为,本体世界和现象世界是靠语言作为工具,使概念联结起来的。这对库恩不可通约性向语言学的转向有一定的启发作用,本体世界可以看作是旧范式指导的世界,科学革命后,范式发生了变化,世界没有变,但是本体世界所对应的现象世界已经大不相同。由于范式不可通约性的存在,不同范式之下的科学是很难交流的,科学理论的概念是一个语言的问题,所以,不可通约性的问题也可看作是语言和翻译之间的问题。康德的“本体—现象世界”思想对库恩“不可通约性”语言学的转向有很大影响。
沃尔夫“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语言学家沃尔夫和他的老师萨丕尔(Edward Sapir)共同提出了“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这个假说主要说明语言决定论和语言相对论的问题,其中包括语言和科学的相互关系。语言决定论认为语言决定人的思维,按照母语的不同,人们的思维也就不同。“人们根据其生长中接受的母语语境下的各类范畴与定义来认识客观世界,可以这样说每一种语言都用其独有的方式为该语言使用者构建了一个客观世界。”[7]语言相对论认为语言不能决定思想但能影响思维,“语言相对论,就是说语言的结构是多样化的且有无限种可能,因此各个语言系统所编制的语言范畴类别、区分定义等都具有独特性,在很大程度上完全区别于其他语言体系。语言在某种程度上对思维产生影响,没有制约或主导作用,不同语言的人,思维也会有所不同。”[7]语言可以使人们认识世界,是人们交流的工具,语法是产生句子的工具。使用不同的语言就好像使用不同的工具,得到对世界的认知也是不同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关于语言学的思想对库恩有很大的影响,库恩认为,科学革命后,旧范式被新范式所取代,这种转换是心理学上所说的格式塔的转换,旧的问题被新的问题代替,世界观也发生了变化。在沃尔夫看来,世界觀是受语言影响的,他认为,因为语言决定了人们的思想、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所以语言也决定了人们的世界观。“由此,库恩和沃尔夫具有了共同的理论基础,他们都主张语言构造了思想和经验,都认为依靠语言来对世界进行分类,从而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不同的语言产生了不同的科学。可以说,这是造成库恩语言学转向的关键因素。”[8]
蒯因“语言整体论”:蒯因的整体论观点认为,单一的理论不能孤立地面对经验的检验,理论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接受检验。如果只靠感觉经验,我们不能证实或证伪某一个单独的理论,因为这些理论不能是独立的,而应当是作为整体中的某一部分来接受实验检验。科学都是被经验所不充分决定的,在相互竞争的理论中,证据不能对理论做出充分选择。蒯因把这一理论从物理领域带到了整个知识领域,这种观点被称为“迪昂—蒯因”论题。蒯因认为“迪昂—蒯因”论题是一个关于语义学的论题,表达的是关于翻译不确定性的整体论的问题。库恩受到蒯因语言整体论的影响,认为在学习个别概念时,要把单个的概念与相似概念联系起来,与整体的概念结合,才能更好地学会单个的概念。在蒯因的语言整体论中,一个概念陈述被另一个概念所替代后,词义会发生概念,所依存的范式也会改变,这也说明了库恩范式不可通约性的问题。在蒯因的影响下,库恩的不可通约性的语言转向使不可通约性变得更加合理化。
四、结语
库恩思想的转向,不仅是对自身观点的发展和深化,也是对自身思想理论的维护。通过语言学的转化,库恩对于自身思想不断丰富,使其理论思想从绝对主义过渡到相对主义,得到了人们的普遍支持和认可。这一转换体现了当时西方哲学的一些基本特征。在20世纪初,哲学向语言学的转向就已经开始了。在这种情况下,库恩跟随潮流,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了深层次的思考,哲学的语言的转向也无法避免。
库恩着力于科学哲学语言学研究的同时,依然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上,运用语言学方法研究科学哲学。在库恩的哲学思想不断深入与转化的过程中,库恩把科学带到了人类的社会生活中,运用语言学的知识把握科学进步的规律,也将语言学带到了科学哲学中,使得人们的视野更加宽阔。在语言学方面,科学哲学的研究对语言学的研究也有很大的启迪,两个学科相互交流,互相沟通,形成了新的语言概念,“不可翻译性”的形成,使得语言学的术语也更加准确,概念更加清晰。
库恩的语言学转向,也使得人文与科学更加融合,使得人文价值更加理性,人们在追求更好的精神信念时有了更加理性的标准,更有价值的选择。当今世界,全球化的不断发展使拥有不同范式的群体产生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冲突。支持着不同范式的人们组成了一个多元化的社会,在不同范式的交流过程中,“不可通约性”在当今世界依然存在,如果我们想要彻底消除范式之间的差异性,那么我们的社会生活将会走向单一,范式失去了差异性也就失去了其活力的独特性。
库恩“不可通约性”思想的语言學转向,可以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启示:在遇到质疑与冲突时,我们不能一味地消除矛盾冲突,而是要从不同角度提升自我,缓和矛盾冲突,尊重不同范式的多样性。不同的范式之间互相学习借鉴,这样,才能使自己的范式更加绚烂、合理,被更多的人所接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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