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市长朴元淳自杀:韩国左派的人生危机
2020-09-17
人权律师今安在?
1986年,韩国汉城大学学生权仁淑伪装成工人,前往京畿道富川市排气机械厂任职。她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与基层劳工打成一片,进而宣传组织工会、争取劳工权益、与资方对抗的理念,从而提升劳工阶级抗争意识。不过很不幸,进入工厂后不到半个月,权仁淑的真实身份暴露,她被拘捕至富川警察署。在警察署,警员文贵童为了逼她承认“卧底”身份,对她进行了性侵犯(详细内容可参看汉城高等法院审判文件)。
性侵案发生后,权仁淑没有机会公开自身遭遇。后来,多名人权律师勇敢介入,权仁淑才开口讲述了“性刑求”的惨痛经过。尽管如此,当时的全斗焕独裁政权却全面封锁了媒体报道,认定背后存在“政治操作”。此后,法院草草结案,不仅否定了权仁淑的陈述,反而以她被左倾思想污染、诬告为由,判她坐牢18个月,曝光政府封锁令的记者和相关组织人员,也都以涉嫌违反“泄密罪”而被捕。一直到1987年,汉城大学学生朴钟哲因“水拷问”致死,引发大规模反政府示威,全斗焕独裁政权受到巨大冲击,在两百多位律师的声援下,检方才得以重启权仁淑“性刑求”案件调查。最终,真相大白,警员文贵童获刑5年。自此,权仁淑“性刑求”案与朴钟哲“水拷问”案并举,被称为扳倒全斗焕独裁政权的标志性案件,而最早参与这起案件的人权律师,也就成了英雄般的时代人物,从而声名大噪。其中比较著名的就有后来担任首尔市长的朴元淳。
20世纪80年代,对于韩国来说,那是一个血与火的激情时代,一大批年轻而意气风发的人权律师迅速崛起。比如朴元淳,朴元淳的昔日同窗文在寅,以及文在寅的大哥卢武铉。这些人权律师在卢泰愚军政倒台后,大多进入政界,或者从事跟政治相关的社会活动。他们进入韩国政坛后,延续了昔日人权律师的风范,致力于扭转财阀当道、权贵专权的社会风气,普遍关注底层命运、积极拓展个人福祉。随着卢武铉、文在寅先后成为总统,这些昔日的热血青年,也迎来了政治机遇,开始在韩国政坛大显身手。
在韩国,有以李明博、朴槿惠为代表的右翼政权,以及以卢武铉、文在寅为代表的左翼政权。前者为财阀代言,被称为保守派,后者为底层发声,被称为进步派。但受制于韩国特殊体制,双方的政治争斗,往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文在寅在位,李明博和朴槿惠下台,左翼正当道,人权律师从边缘走进了中心。只可惜,“夺权难,守权更难”,即使他们登上了权力之巅,腥风血雨的刀口生涯似乎从来就不曾远离他们。比如我们熟知的卢武铉,在退休后跳了山崖,而被视为韩国下一任总统热门人选的首尔市长朴元淳,也在2020年7月9日自杀身亡了。
朴元淳死亡背后
朴元淳19岁时考入首尔大学法学院。在大学期间,他成为了反朴正熙独裁政权的活跃分子。结果他被抓进监狱关了4个月,首尔大学的学籍也丢了。出狱后,他于1979年又考入檀国大学史学系。不过他一直对法律念念不忘,期间进入英国伦敦政经学院攻读国际法。1980年,他顺利通过每年仅录取数百人的司法考试,1982年入读司法研究与培训学院,在这里,他遇到了大他3岁的文在寅,并成为至交好友。
朴元淳毕业后,在大邱任地方检察厅检察长,但因为拒绝参加死刑执行程序,仅仅工作了6个月就辞职了。随后,他成为一名专职的人权律师,跟卢武铉和文在寅一样,为底层和异见人士发声。期间,他参与了两个著名的性侵案,一个是上文提到的权仁淑案,另一个是1993年发生的一起职场性侵案。这起职场性侵案使得韩国的性侵犯概念得到重新定义——过去,强行搂抱、言语挑衅未必会被认定为性骚扰;此后,“只要对对方人格、尊严形成侵犯,造成精神上痛苦,即可判定为性侵犯”。从这点来说,代理这个案件的朴元淳,可谓贡献颇大。后来,他又参与了韩国“慰安妇”维权运动,也公开赞赏那些敢于曝光被政客性侵的女性。
正是因此,当7月9日传出他因为性侵其前秘书而“畏罪自杀”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一名常年从事女性保护、反性侵的斗士,竟然会违背自己多年努力建立起来的法律信念,这是何等的讽刺?可这名举报他的秘书自称受到朴元淳的长期性侵,还声称不止自己一人受到侵犯,其他多名女性同事也有过类似遭遇。根据韩国法律,如果朴元淳死亡,检方就将以“无公诉权”为由,拒绝这名秘书的公诉要求。换句话说,朴元淳是否真的性侵了这名秘书,将不得而知。人权律师出身的政客,历来以道德高洁立身,所以哪怕轻微的污点,都可能造成人设崩塌,就像当初跳崖自尽的卢武铉。朴元淳自杀,很可能也是慑于巨大的道德压力。从这点来说,朴元淳突然死亡,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之所以朴元淳的自杀容易引发联想,可能是因为他鲜明的左翼身份以及“文在寅的心腹的标签”。朴元淳自杀身亡,已是左翼阵营连续三年来,因为性丑闻而“倒下”的第三名重量级高官。
左派核心
2011年,做了多年人权律师的朴元淳,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年,他以无政党派候选人身份参加首尔市长选举。他本没有希望当选,因为竞争对手个个都有深厚背景,远高于他这样一个“政治素人”。比如,保守派候选人罗卿瑗,深受朴槿惠的赏识和支持,另一个竞争者是得到江南富人区和左派支持的安哲秀,他是韩国知名的企业家、杀毒软件专家,知名度同样远胜于朴元淳。但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朴元淳以为自己竞选无望的时候,左派热门人选安哲秀,突然宣布退选。
如此一来,朴元淳意外得到了左派的大力支持。因为他以文在寅同窗好友的身份,以及长年从事人权律师的左翼风格,正好可以对抗代表保守派财阀势力的罗卿瑗。最终,朴元淳以53%对46%的优势击败罗卿瑗,从保守派手中夺回失去9年之久的首尔市市长职位。这大概是朴元淳第一次为左派立下功劳。他击败罗卿瑗,实际击败的是背后的资深保守力量。当然,如果说他当选首尔市市长有运气成分,那他随后连续两届高票连任,一举打破首尔市市长最长任期记录,凭借的确实是他推行的诸多民心政策。比如,他推动为学龄儿童供餐的“新苗卡”计划,还有为贫困儿童提供假期餐补的“暑假缺粮儿童餐饮援助方案”。这些都是颇具左派色彩的政策,他也因此获得“福利市长”称号,真正践行了他在就职当天许下的“在首尔天下没有饿肚子的人”的承诺。
2016年,朴槿惠被曝出“闺蜜门”丑闻,此时,他积极加入弹劾朴槿惠的运动中,跟随文在寅进行“烛光集会”,表达抗议,为帮助文在寅参与总统大选立下汗马功劳,可谓真正进入了左派的核心圈。文在寅上台后,另外一个大案令朴元淳左派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那就是李明博贪腐案。在此案中,朴元淳担任起诉李明博的“诉讼先锋”,成功将李明博及亲信清除出韩国政坛。在两次的派系斗争中,朴元淳都是核心人物,立场坚定、斗志昂扬。但也正是如此,他自然也就成了保守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朴元淳的死,确有派系斗争的充分理由。当然,理由归理由,要说他一定死于派系斗争,仅凭他“纯正左派”身份是不能下结论的。
事实上,针对朴元淳,保守派此前也不是没有反击过,比如攻击他过分注重福利,从而可能养懒汉,或者质疑他自我标榜“弱者代言人”,实际却因为拆迁问题导致许多底层人流离失所。不过这些攻击都软弱无力,朴元淳的支持率始终居高不下,如果不是自杀,顺利完成任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在保守派打垮朴元淳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彻底改变了韩国政坛局势,让保守派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优势丢失殆尽,几乎没了还手之力。而在这次疫情中,促成左翼执政党更胜一筹的关键人物,又恰是朴元淳。
新冠肺炎疫情
在疫情之前,文在寅的支持率实际已经持续低迷多时。2019年7月,文在寅提名曹国为法务部部长进行司法改革,紧接着曹国就被曝出涉嫌为女儿伪造入学文书等丑闻,曹国因此被迫辞职。文在寅为此抱憾不已,他的民调支持率被拖累至41.4%,离30%的红线也就一步之遥。此时,被认为下一任总统最有力的竞争者、自由韩国党党首黄教安抓住机会,持续发起针对文在寅的攻击。2019年11月,黄教安顶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在青瓦台门前连续8天绝食抗议,以反对文在寅一系列政策,这为他博得了大量媒体关注。他最终晕厥进入医院的画面,更有几分“以身殉国”的意味。
保守派在背后使劲拱火,并将大火引向总统本人,一度令首尔静坐抗议文在寅的人数高达300万,局势几乎到了失控边缘。在2019年底,由于当时文在寅推动的朝韩关系也陷入低迷,反对派甚至给文在寅的下台提前准备好了罪名:叛国。不过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今年年初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彻底打乱了保守派的进攻节奏,聚众抗议,在需要隔离的疫情面前,天然不具合法性。韩国疫情重灾区集中在大邱,也就是右翼保守势力最甚的地方,也是2017年文在寅竞选总统时两大惨败地区之一。疫情大规模扩散,该地区聚众集会的邪教新天地教会,被认为负有主要责任。为此,首尔市市长朴元淳抓住机会,在脸书账号上公开呼吁,要求该教会总会长李万熙出来负责、解决问题,同时向国民道歉。李万熙迫于压力,以89岁高龄下跪谢罪。尽管如此,依然没有得到民众原谅,反而他手上戴着的一块手表引发了媒体关注。这块手表表面看着平平无奇,却刻着“朴槿惠”的名字。原来,这是朴槿惠任总统期间,制作的三款纪念手表之一。李万熙能得到这样一块手表,可见其与保守派关系之亲密。
文在寅
黄教安
李万熙
狠狠“捶打”李万熙,实际也就是在“捶打”背后的保守派势力。如此一来,眼光精准、反应敏锐的朴元淳,可以说为左派再立了一新功。其实这次疫情,真说得上是保守派的滑铁卢。这次疫情中,身先士卒、行动敏捷的文在寅,因为抗疫给力,大受欢迎,甚至一度成为美国效仿的标杆。与此相反,支持率一度超过文在寅的黄教安,却始终萎靡不振。疫情期间,他不忘政治斗争,继续抗议事业,同时背着消毒器,上街喷洒消毒剂,企图挽回危局。结果,这等华而不实的行为,在执政党推行的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措施面前,显得颇为滑稽,惨遭民众吐槽和反感。
总之,因为疫情,文在寅彻底扭转了低迷的支持率,成功帮助执政党在4月15日的国会选举中大获全胜,获得300议席中的180席,一举改变了“朝小野大”的局面。而黄教安,在这次大败之后,退出了政坛。新冠疫情之战,文在寅和朴元淳配合得是天衣无缝。
选举变数
国会选举是2022年的总统大选“前哨战”,一般来说,如果没有意外,获胜方基本不会丢失胜利果实。所以这次疫情的突然爆发,不仅仅是让文在寅“翻身”这么简单,更是为执政党在2022年赢得总统大选打下了坚实基础。对于绝望的在野党来说,几乎没有办法扭转局面,除非出现意外。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疫情还未结束,为执政党立下汗马功劳的朴元淳自杀了。朴元淳的离世,正可以作为保守派翻盘的绝佳“意外”。为什么说朴元淳的死对保守派翻盘极其关键呢?其实说起来,朴元淳虽属左派核心圈,但也并非文在寅最重要的继任者人选,像前国务总理李洛渊和京畿道知事李在明,在支持率和声望方面,都远远超过他。所以很多人猜测,如果右翼真有什么政治阴谋,也不应落在朴元淳身上。
但问题就在于,随着首尔市市长朴元淳的离世,加上釜山市市长吴巨敦也因为性骚扰女公务员而辞职,韩国两大重要的城市,都出现了市长职位空缺的局面。根据韩国法律,如果国会议员或地方自治团体首脑出现空缺,每年4月就要进行补缺选举。这意味着,2021年4月,这两地方要进行市长补选。这对于已经赢得国会选举的执政党来说,实在是一件节外生枝的事。要知道,首尔和釜山两地的选民加起来超过1000万。而此前,京畿道知事李在明和庆南道知事金庆洙也都身负官司,如果这两个地方官员也因为官司被解雇,也要补选,那全国4400万选民中,就将有近一半参加补选。如此,2021年4月的补选,就有可能替代执政党大获全胜的国会选举,成为2022年大选的“前哨战”。这等于是让选民再一次大规模评估执政党,这对执政党来说是非常不利的。刚刚过去的国会选举,执政党之所以赢,主要得益于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时的良好表现。可疫情对政治经济的真正影响才刚刚开始。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2020年韩国经济增长率很可能降至-2.1%。如此低迷的经济状况,选民会做何感想,反对党又将如何大作文章,实在难以预料。另外,之前作为文在寅执政主要政绩的南北和解,最近也因为朝鲜炸毁南北联络事务所而化作一团浓烟,消散殆尽。这又是反对党可堪利用的攻击借口。
最近韩国盖洛普民调也显示,目前文在寅政府的支持率,已经从5月份的71%迅速掉落到了如今的47%,4个月来首次低于50%。这说明,抗击新冠疫情带来的好感,也快要消耗殆尽了,一旦开启大规模补选,执政党多半会吃大亏。2022年总统大选,也就有了新的变数。
朴元淳
调查显示,朴元淳死后并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反而负债6.9亿韩元(约合人民币398万元)。和卢武铉一样,自杀后,检查机构对他的家底调查了一番,发现这位号称纵容家人贪腐的总统,其实也处于负债状态。由此可见,如果想在韩国当一个廉洁、理想高远的好官,从经济角度来说是非常艰难的。在经济状况并不乐观的情况下,还要面对政治对手的撕咬和绞杀,而且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住把柄,进而被投入监狱。
其实在韩国政坛里,像卢武铉、文在寅、朴元淳这些人,确实都是些理想主义者。他们令人动容,能让人为之落泪和同情,也是因为他们在韩国那样一个纷繁复杂的社会,还保持着一份为民发声的初心。朴元淳突然自杀,许多人可能会担心,在与以财阀为代表的右翼的斗争中,以文在寅总统为首的左派会因此而失势。但更令人担忧的是,朴元淳的莫名离世,跟当初卢武铉当年自杀有点像,这都清晰地表明:以理想主义为底色的左派,除了政治对手的攻击外,本身就存在人生意义危机。未来的韩国政坛,这些理想主义者,可能多半并非死于对手的折磨,反而更有可能凋零于自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