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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经验与语言的超越

2020-09-16敬笃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蓝蓝现实词语

敬笃

“长久以来我都让一种新节奏的回响萦绕在我耳畔。”(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而读完蓝蓝的《德令哈》组诗正在应验这样一种说法,一曲令人震颤的梵音在我耳畔不停地回响。精巧的用词与节制的情感抒发,让人不得不佩服诗人语言的功底与对现实经验的独立审美。每一首诗看似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这或许恰好印证了蓝蓝自己的诗学观点——“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

蓝蓝是一位成长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成熟于21世纪,具有代表性的中国女诗人,在当代女性诗歌的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她的诗歌创作集中于对日常生活诗意的挖掘,并以女性特有的思维方式,不断地进行语言探索,灵活且不拘泥于形式的分行,使其文本具有很高的个体辨识度。特别是近年来,对诗歌语言的个性化思考,形成了较为鲜明的风格——她主张诗歌抒情的本质,但不刻意回避叙事;主张介入现实,但不故弄玄虚,纠结概念。蓝蓝诗中的几大核心命题:个体与社会,生存与死亡,自然与艺术,诗歌与现实世界,词语与修辞的关系等,一直贯穿其创作历程,汇成了一个庞杂而富有思考的哲学深渊,也构建了异于他者的诗学国度。

诗人怀揣着一颗虔敬之心,深入到生活场域之内,由经历到的事物出发,树立了一座属于自我的缪斯雕像。蓝蓝试图在语言中寻找属于自我个体的真实感受,从不同的角度离析出现实之境所隐含的喻体,实现虚无与现实的互文性。蓝蓝坦陈“从微觀的个人生活细节出发,扩展至当下更辽阔的历史生活场景,这是诗人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她敏锐的洞察力,把看似稀松平常的日常事物纳入其诗学视野,并通过质朴的词语表达完成意象的句法转化。舒缓、平实、冷静,且节奏感极强,虽小处着笔,却处处见大精神、大气象。

“你的手在露珠和泪滴上忙碌\在屋檐和潮湿的睫毛下飞舞\在一生的大雪里蒸馏出\大脑的自由所需要的云”(《多么丰盛的雨》)词语的自由律动,重构了诗歌的内在形式,使得内容得以具体而深刻地表达出来。灵动的字符与果敢的断句,自由地结构出和谐且富有生趣的艺术之美。“为了压榨生命的悲伤\使它发出欢畅的笑声”(《多么丰盛的雨》)词语造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在“雨”缔造的王国里,经历出一种压迫感、坍塌感。这是源自于诗人内部经验,而获得对外部世界的直觉,营造一座词语的迷宫,在这座迷宫里“生命的悲伤与欢畅的笑声”碰撞出强烈的生命痛感,构成了雨后阴郁格调的抒情系统。

美国诗人阿什贝利看来,在艺术里所有的变化都是为了谋求更好,因为它表明艺术家还未屈从于那种无所不在,想使其原地不动的诱惑,它还表明艺术家的活力正在释放信号,虽然这种活力常常遭受威胁。作为艺术家的诗人蓝蓝,在词语的变构中,不断地寻找自我与现实之间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正是建立在“不屈从”的基础上。面对现实生活、外在世界所带来的不可知的挑战,诗人并没有止步不前、犹豫徘徊,而是执刀剔骨,如勇士一般与之对抗。“你拜谒本雅明墓地,把围巾系在冰冷的/墓碑。需要扔掉法典/只走逃亡之路,感到身后的枪口在逼近。”(《需要》)词语之间内部结构的舒张,让表达更具爆破力。个体与世界之间的对抗,表现为一种紧张且压抑的状态,面对未知的死亡(身后的枪口在逼近)诗人必须被动做出抉择,这种抉择是诗的本能,是词语的本能,亦是诗人的本能。

蓝蓝的诗,有时候会让人陷入痴迷之境,她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以及颇受后现代影响的行文方式,可以窥见她对词语的天然敬畏和对梅洛·庞蒂哲学的无声契合。她的修辞看似没有连贯性,实则暗线勾连、错综复杂,像网一样织构出生活隐喻的世界。她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要与传统决裂,在视觉、语感上产生强烈的语言反差和意境反差,从而还原词语、物、真理本来的面目。“需要跨越边界,需要捍卫边界\失去自己并得到自己。需要恐惧\需要脆弱,保持你的柔软\这无比坚固的堡垒。”(《需要》)这看似充满矛盾的表达中,折射出诗人内心世界的游离与决绝,进而回到历史的面具之下,让诗向我们敞开,烘染出本诗的张力。蓝蓝的诗凝练、通透,不需要芜杂不堪的解构,亦不需要按部就班的阐释,它以其自身存在而存在,诗自己向我们说话。她借助语言的本质来表现她所理解的现实世界的本质,此刻语言自己向我们说话,为我们呈现被遮蔽之物,带我们穿越林中路,抵达澄明之境。

在蓝蓝这里,很难寻找到社会固有的道德律或社会正义观,因为她的语言对这一切都有着天生的拒斥,而她的责任感、感受力、想象力也不会允许其顺从或屈服于某种固定范畴。翟月琴提到,“在蓝蓝新世纪的诗歌写作中,这种坚韧的生活态度,随时赋予她更为全视的现实穿透力,创作的大量诗篇都涉及了公共性书写。”她将个体生命置身于整个社会现实的生存之中,以独白式的话语,进入现场,来重新审视文学,去探寻被遮蔽的事物本相。

南美诗人帕斯指认“诗,由语言而生,又超越语言”,强调诗的特性就是脱离语言与超越语言的矛盾结合。诗言说不可言说之物,超越不可超越之物。“需要跨越边界,需要捍卫边界\失去自己并得到自己。”(《需要》)跨越边界,是为了超越了时空界限的束缚,只有这样才能进入无限的状态,才会为词语创造出无限可能性。而超越语言带来的是一种对人性的揭示,也是对人本体性存在的考量,从而将语言指向物自身,完成自我的一种现实关照。所以,诗人一直在寻访自我,又希望通过语言来完成自我本己的超越。然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既是诗人的一次精神操练,也是诗人自我拯救的一种有效方式。

蓝蓝的诗歌始终与自己的生命经验相关,或历史、或现实、或未来。“是逝者造就了不朽。”“他们再次回到戈壁\种植沙柳和杨树\在锁链和苦难中\建成了巴音河畔的城”(《德令哈》)通过历史的广角与现实的对应,时空的自由切换,营造了极强的画面感,让人置身其中,跟着诗人词语预设的轨迹前行。诗人通过碎片化的构境方式,在文本本身的断裂和不确定中,完成意象的拼接,利用多重感情的叠加,既可以丰富诗的主题性,又可以增加诗的厚重感。在一系列单纯的诉说中,诗人笔锋一转,将视线从现实转向历史的回音,而那些逝者的命运,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世人面前——“像沙砾和漠风一样\他们没有名字和肖像\你在破败的土墙上抚摸\在野草间倾听\那一阵阵隐约的呻吟\从棺木般的禁闭室里\正传出囚徒的歌声——”(《德令哈》)这近乎悲壮的表达,可以读出生命的痛感、命运的怅然以及物是人非的苍凉。

“应该更多地做事\因为牢狱之门不会移动\铁条没有自由”“写诗就是泥土在唱歌\石头搂着溪流跳舞\是自由对牢笼说不”(《应该》)蓝蓝保持着吊诡的想象力和对生命的足够敏感,诚如诗人所确认的那样,“假如一个诗人丧失了对世界的想象力,丧失了对他人、对其他生命的敏感,丧失了对身边生活诚实的表达,我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对他人的爱和诗歌》)自由与牢狱之门,泥土唱歌与石头跳舞是基于现实之物的一种超拔的想象,这看似凌乱、无序的想象,恰是对“自由”的艺术阐释,彰显了诗人高超的技艺和独具一格的思辨力。而“你微笑,你能够\你向众多的你,交出了自己”(《应该》)是蓝蓝正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向世界敞开,并交出了隐喻背后的自我。这首诗充满力量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更像一次呐喊,一次对当下社会问题和生存现实的反诘与叩问。

如是,现实的经验和语言的超越,即将成蓝蓝诗歌未来无限可能的重要砝码,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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