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乾隆朝
2020-09-16尤丹娜
尤丹娜
文字狱,古已有之。远到西汉杨恽因作《报孙会宗书》被腰斩、北宋时期的“乌台诗案”,近到乾隆皇帝的父亲雍正朝上的“年羹尧案”“吕留良案”,文字狱足够残忍,在前现代的中国,从来不是什么新鲜的统治手段。
但乾隆皇帝的文字狱,还是太特殊了。从数量上来说,有清一代,顺治至雍正三朝,文字狱为30余起,乾隆一朝,却达到130起以上,可谓“一朝抵三朝”;自惩戒方式上来看,更是丧心病狂,杀人如麻,连患病的疯子也不放过,死去的旧人也要挖出尸骨羞辱,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学会沉默
“文字狱”,其实从来和文字本身没什么关系。以文字做抓手、为理由大加挞伐的背后,是权力、政治的博弈,是“如何统治”的审慎思考。
从没有什么强权是“一念之间”。
这些荒诞不经的文字狱背后,是乾隆异常清晰的统治脉络。在看似凌乱的杀戮、“一念之间”的生杀予夺中,有皇帝自己缜密的想法。
“五不解,十大过”带来的彻骨寒凉,乾隆一刻也不敢忘记,那是面目模糊的社会底层群众给他“盛世幻想”的致命一击。所以,比起前朝文字狱“主攻”士大夫阶层,乾隆朝的文字狱将枪口对准了社会底层。“失意文人”、民间宗教组织,甚至是大量言行错乱的疯子,都是乾隆打击的重点。
在乾隆看来,影响社会稳定,最危险的一群人就是“失意文人”。这些读书人功名心极强,读书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改变命运,一旦不遂其愿,就会利用自己的浅薄学识,“好心”进谏,兴风作浪——比如“五不解,十大过”,显然是某个识文断字、心存不满的“失意文人”的作品。所以,乾隆要求,各地的“失意文人”应当成为排查重点。
而民间宗教组织,更是农民起义滋生的温床。那些对皇权抱有幻想的人若是以某类文书、某种信仰为桥梁集结到一起,逐渐“抱团”,定然会对政权造成严重的威胁,要把他们及他们的思想扼杀在摇篮里。所以,凡是在乡野中搜到有“邪书”、谈及政治的碑文一类,都当严惩。
最后,是最容易被忽视的疯子。按照常理,对于病人的狂言,皇帝本应该不屑追究。但乾隆认为,这些疯人没疯的时候也不会是什么“良民”,正是健康时对皇权、社会充满怨恨,病时才暴露内心的罪恶,颠倒黑白,扰乱民心——更何况,真疯还是假疯也很难界定,那就应该一律杀掉永除后患。
在这样的标准之下,全国上下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举报”运动。任何写有文字的纸片都可能成为满门抄斩的罪证,百姓赶在官员查验前在自家掘地三尺,焚烧任何可能惹祸的文书,而失智的疯人,连带他们的家属,都成了乾隆用来烘托恐怖气氛的殉葬品。在大兴文字狱的34年间,乾隆皇帝对每一件文字大案“事必躬亲”,犯人的生死也常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因为过于“杯弓蛇影”的心态,大多数的“文字狱”案件都以“永除后患”的灭门判决收场。
在精心营造的、阴晴不定的恐怖气氛中,皇帝想让惊惧的官员、百姓明白:安安分分过日子就行。无论你是否读书识字、家中藏书几何,无论是真心谏言还是觊觎皇位,如果想要活下去,就要学会沉默。
无菌“盛世”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年初,河南光州的祝万青被人举报,说他家的祠堂所悬对联有大逆不道的严重问题。
对联为“吾祖吾宗,贻厥孙谋;若裔若子,增其式廓”,匾额则是“豆登常新”。举报者认为,这样气势恢宏的文字只有皇帝才能使用,平民百姓用在自家的祠堂,就是绝对的僭越。
虽然这指控今日看来足够荒唐,但如果祝万青会因这一举报家破人亡,也绝不会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结果。从文字狱开始至今,荒唐的冤狱、匪夷所思的戏码几乎天天上演。地方官更是不敢怠慢,将此案列为大案火速上报,等待祝氏的“斩立决”和对他们明察秋毫的嘉奖。
但这一次,皇帝没有批复想象中的结果。令人意外地,乾隆训斥了上报的官员,说这是明显的诬告,百姓自家的祠堂对联匾额常常都是乱凑字句,文理不通,根本称不上什么大逆不道,如此“吹求字句”,就是助长了刁蛮之风。
掘地三尺也要“吹求字句”的皇帝停下了杀戮的手,通过祝万青一案及此后的《慎余堂集》案,他向文武百官及百姓们传达“文字狱即将谢幕”的信号,促使各级官员逐渐放弃对文字的吹毛求疵。乾隆四十八年之后,文字狱稀稀落落,冤假错案显著减少,乾隆五十年后,随着《奈何吟》一案的审结,34年的腥风血雨终于落幕。
迟到的宽容降临了——或者说,是皇帝尝到了胜利的果实,“鸣金收兵”了。
从“五不解,十大过”開始的这34年文字狱运动,以极端恐怖的手段,将一切可能危及统治,甚至仅仅只是忧心政治的思想扼杀在摇篮里。
以鲜血、以生命、以熊熊大火,乾隆完成了一次全社会范围内的“无菌处理”活动。有头脑、有政治抱负,甚至只是热爱遣词造句的人,都已经尸骨无存、后继无人;毫无标准、生死一念的各类惨绝大案,禁锢了所有还活着的人,他们不发一言,谨小慎微地藏起自己,只求苟活;至于那些更好对付的禁书、禁文,也早已付之一炬,成为历史的灰尘。
一切看来如此圣洁、干净,令人满意:乾隆用自己阴晴不定的恐怖文字狱,为这“盛世”加上了一层无菌的外衣——它没有、也不可能再敢生长出任何居心叵测的杂质。
只是乾隆忘记了,无菌的身体才是最容易被入侵的病躯,没有任何“细菌”存在着的国家社会,终究是大厦将倾。
文字狱带来了难以弥补的文化损失,而更惨重深远的影响,是乾隆皇帝消灭了“细菌”,也打断了士人的脊梁。
历代以来,士人“守护社会良心”“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并在报效国家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作用和位置、尊严与功名的想法在这里破灭了。乾隆的恐怖文字狱要求读书人们低下高瞻远瞩的头颅、弓起承担国运的脊梁,“著书只为稻粱谋”,只专注而短视地“活着”,抽空他们的灵魂,模糊他们的位置,让他们除了遵守皇帝谕旨和尽力敛财之外,再无其他的想象。
一个“一尘不染”,又失去脊梁支撑的庞大躯体,如何在风云变幻中拥有抵抗力?
乾隆之后的中国,农民起义、外敌入侵纷至沓来。“无菌”朝代之后,清王朝彻底病入膏肓。坚船利炮打开国门,乾隆苦心经营、自以为无懈可击的政权,进入了耻辱的尾声。
(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