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和泥水匠(组诗)
2020-09-16甫跃成
甫跃成
一只左手
那只手白皙,柔嫩,无名指根部
有颗小小的灰痣。那多半是一只左手,
胖瘦得体,五指纤长,关节异常灵活,
想着想着,几乎可以听见,黑白键上
它抚弄时发出的动听的和弦。
他总觉得,他在哪里见过这只手,
并且见过不止一次;否则就无法解释
为什么一闭上眼,它就晃动在他的面前。
他有没有触碰过这只手?它到底长在
谁的身侧?他没在妻子那里找着它,
也没在同事、同学、好朋友那里找到。
那么它的反复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数只手打着招呼,无数只手伸过来
让他紧握,甚至搭在他的肩上,
没等细看,便又塞回了温暖的裤兜。
高川乡
这么破败的小镇居然有一家旅店,
而我居然在此住了三夜。
三个夜晚足以让我相信这个小镇真实存在,
我见到的人,也真实存在。
我连续三晚在桥头散步,是否也足以
让纳凉的老头们相信,我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谁能解释,我遇到的人,为什么
偏偏是这些,而不是,另外一些?
苔藓若有若无。石狮子结实,粗糙,充满细节。
这不是一个人的想象力所能虚构出来的。
然而三天之后,我已离开。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以上这些并非虚构。
冯大姐
她出现在舞台上,
在退休职工的舞蹈队中,
动作准确,姿态娴雅,感情投入,
仿佛一只翩翩欲飞的年轻的天鹅。
所有人中,她无疑跳得最好,
她无疑具有成为一个舞蹈家的
罕见天赋。我从不知道她会跳舞,
我的同事们,也没人知道。
她的舞姿令大家阵阵惊呼。
一个舞者,一个仪器管理员,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我只记得她抱着示波器
从楼道里缓缓走过,推着平板车
轰隆轰隆驶进实验室的大门。
哮喘,微胖,记忆力衰退,
头发斑白,终于在两年前
摆脱繁重的工作,某天下班离开
就再没回来。她再次出现
已经是在舞台之上,
在一群衰老的星星当中,充当着
青春而耀眼的月亮。
——那真是她么?
或者說,我们先前所熟知的
那个目光暗淡的大姐,真是她么?
她居然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毫无破绽地,躲了三十几年,
直到今天,才冲出来,变成了
另一个人。
奶茶店员之歌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搅乱了她平静多年的生活。
狗一样地,他纠缠着她。他不屈不挠。他指天发誓,
说他深爱着,这个大他十四岁的离异女人。
那一刻,她相信了爱情。相信那种奇妙的感觉
足以令年龄的差距、性格的异同,都变得不值一提。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像他出现一般地突然
消失在人群之中。留下一个吃奶的婴儿,以及一个
切开了肚皮的高龄产妇。
“迫于生计,”朋友解释说,“她重新回到奶茶店
打工去了,柜台后面放着她的孩子。”
我不认识她。我是她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
可以近在眼前,也可以相隔万里。但是自那以后,
我的举动,也起了小小的变化。走进每家
奶茶店,我总会不自觉地,对着店员多看两眼。
一杯奶茶递过来了。我注意到,她的周围没有孩子。
羽毛和泥水匠
一根羽毛降落在他的跟前,他低着头,
没有看见。他在二十八楼砌墙,
腰后的细绳在空中飘来荡去。此时这根羽毛
落在他跟前的脚手架下,就在离他跨坐的墙头
不远的地方。它卷曲如同初春的嫩叶,
在阳光下呈现温暖的黄色,让这个冬天
在小范围内显得分外可亲。它在微风中
向前翻了几周,轻轻一跃,跟他骑在同一堵墙上,
但他仍然没有察觉。他盯着眼前的水泥砂浆
被右手里的铲子熟练地摊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羽毛在砖面晃了一下,被潮湿的砂浆粘住,
抖了几抖,但没有挣脱。仿佛必须跟他打声招呼,
它才完成任务,可以转身离开。
天气真好啊!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了望太阳,
又埋下头,继续忙于手中的活计。
风有些大了。羽毛在砖面上,抖动得更加厉害。
一阵扑腾,它终于挣脱了砂浆,回到空中。
他直起腰,扭扭脖子,左手在背上揉着。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一根羽毛
在离他很近的高空,飘着,飘着,向着太阳,
似乎越来越远。——这是一根
藏在深处长不大的羽毛,它软绵绵的样子
让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故意地挠他。
他突然有些激动,突然相信,这根羽毛
代表了一些别的什么。他伸出手去捞了一把,
没有抓住。它晃了晃,飞向了远处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