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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洛基谈切尔诺贝利

2020-09-14叶倩雯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25期
关键词:洛基切尔诺贝利灾难

叶倩雯

图/Susan Wilson

1986年4月,乌克兰,航拍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爆炸的第4发电机组的建筑

1986年4月26日凌晨,震惊世界的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这也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泄漏事故之一。这次灾难释放出的辐射线剂量是二战时期爆炸于广岛的原子弹的400倍以上,造成2600平方公里的隔离区,几十万人流离失所,人员损失可能近十万人。如今,34年过去,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始终是乌克兰最深的一道伤疤。

2011年1月1日,乌克兰政府宣布,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废墟周围地区将变成一个新的旅游景点。很多旅游公司都在宣传这条旅游线路绝对安全,“游览一天,所受到的辐射剂量比做一次全身X光扫描要低300%,只相当于在飞机上待几个小时受到的辐射量。”有人讽刺这里已经变成游客的打卡圣地。

不仅如此,相关的娱乐周边产品也十分丰富。乌克兰出品的射击类游戏《潜行者·切尔诺贝利的阴影》变成了升级打怪的日常娱乐,全然消解了灾难的沉重和可怖。

但历史的债务并没有偿还,人类也依然没有从核灾难的阴影中解放出来。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提到:“切尔诺贝利不仅是一个时代的灾难,散布于我们地球上的放射性核素,还将存留五十年,一百年,一万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们该怎样理解它?我们可能破解我们尚不可知的恐惧的含义吗?”

事实上,这场灾难不仅带给死难者、受害者及其家人们无穷无尽的痛苦,还撼动了苏联的政体。更为重要的是,切尔诺贝利作为现代文明的一个象征,时刻提示着人们警惕所谓的“理性”,时刻保持对核能的敬畏。某种程度上,人类如何看待这个已经被普遍认为是“清洁能源”的“沉睡恶魔”,决定了我们将会拥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2019年美国HBO电视台出品了一部迷你剧《切尔诺贝利》,比较细致地还原了这场灾难的过程,展现了从苏联最高领袖戈尔巴乔夫到无名士兵的群像,揭示了结构性谎言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该剧播出后引发世界范围内的讨论,哈佛大学乌克兰史专家沙希利· 浦洛基(Serhii Plokhy)也曾作为嘉宾点评过这部迷你剧。

沙希利·浦洛基1957年生于苏联,成长于乌克兰,专攻东欧思想与文化、国际关系史,主要致力于俄罗斯和乌克兰史的研究,现任哈佛大学乌克兰研究所所长。他著有《大国的崩溃:苏联解体的台前幕后》《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斯拉夫民族之起源》和《雅尔塔:决定世界格局的八天》等十多部专著,并已被翻译成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出版。

浦洛基著作丰富多元,且充满洞见,曾经连续三年获得美国乌克兰研究协会颁发的最佳著作奖项。其中《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Chernobyl: History of a Tragedy)于2018年获得英国最顶尖的非虚构文学奖 Baillie Gifford 奖。

在该书的序言中,浦洛基提示我们:“将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归罪于运转失灵的苏联体制和此类核反应堆的设计缺陷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这样一来,便也暗示这些问题皆归于过往了。不过,这样的信心怕是用错了地方……权威的当政者希望增强国家实力,巩固本国地位,希望经济加速发展,克服能源与人口危机,但对生态问题仅仅是给予口头承诺。比起1986年的情形,如今这些情况变得更加明显。假如我们不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汲取经验,切尔诺贝利式的灾难很可能会再现。”

2020年7月,这本《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在中国出版发行,我们也借此机会采访到了作者沙希利·浦洛基。

人:人民周刊 沙:沙希利·浦洛基

不考虑历史的细节,就无法得出正确的教训

人:有这么多关于切尔诺贝利的研究和专著,你为什么还要讲述切尔诺贝利?这本《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有什么新的内容?

沙:切尔诺贝利核灾难一直是我个人历史的一部分。我的朋友们在爆炸后被送往禁区,我对那段时光记忆犹新。我一直对这个主题很感兴趣,所以曾前往切尔诺贝利和普里皮亚特旅行。毕竟,能够造访事故的发生地是我长期以来的愿望。

在前往禁区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作为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我拥有其他人、尤其是年轻人所不具有的洞察力。

新建的基輔档案馆开放的馆藏无疑对我的研究和写作也有很大帮助,一些新的文献不仅让我“刷新”了记忆,还学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人:切尔诺贝利灾难发生时,你就在乌克兰一个离“受损反应堆下游不到500公里的地方”。你对熔毁的记忆是什么?你也提到近年检查时才发现辐射对你的甲状腺造成了伤害。当医生这样告诉你身体的情况时,你的感受是什么?

沙:当医生告诉我,我在某一时期得了甲状腺肿大时,我并不觉得很不舒服,反而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个疾病已经过去了。实际上,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的诊断是否与切尔诺贝利有关,这就是绝大多数受切尔诺贝利辐射影响的人的处境。

当今的世界对核弹爆炸所释放的辐射影响知之甚详,但对长期低剂量辐射对人类健康和环境的影响知之甚少。

就切尔诺贝利和福岛核灾难所造成的辐射来说,我们需要建立一个资金充足的国际计划来研究这种长期性的影响。否则,当下一次灾难发生时,我们将继续被蒙在鼓里。

人:你不认为“运转失灵的苏联体制和切尔诺贝利式反应堆的设计缺陷”是切尔诺贝利灾难的原因吗?你在该书的序言提及“今天的情形比1986年更明显”,指的是什么?我们应该从切尔诺贝利事件中吸取什么教训?

沙:苏联的经济和管理制度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充分显示出其缺陷。人们不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生产配额的完成优先于安全问题,所有这些因素都导致了这场灾难。同样重要的是反应堆的设计缺陷,它存在重大的安全问题却从来没有告知操作者。

1986年,乌克兰日托米尔州,Narodytsky区是禁区外受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如今,核能发展的新领域是中东,这个石油和天然气资源丰富的地区,我们一般认为他们不会大力发展核能。但该地区的政府之所以对核技术感兴趣,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为了解决电力短缺问题,另一个是为了获得制造核武器所需的专业技术。

该地区的大多数国家都是由独裁政权管理的,没有或很少有公众对决策过程和执行有约束力和控制力。这似乎是所有灾难的先决条件。

要知道正是苏联核计划的保密性使得政治家、管理者、设计者、反应堆的操作者在安全问题上可以偷工减料。而后来的历史证明,就是这些原因导致了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发生。

人:你为什么认为这次事故“标志着苏联末日的开始”?

沙: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时,苏联体制已经走向衰落,事故本身及其后果促成了这一进程。关键因素并不是灾难本身,而是当局处理有关灾难后果、辐射水平等信息的方式。事故发生后,那些受核尘埃影响的地区的现实情况是被遮蔽的。

一旦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开始允许人们公开表达自己的担忧,切尔诺贝利的问题就排在了首位。苏联政府第一次大规模调查,其实是围绕切尔诺贝利事件的生态问题。但在调查的过程中,争取独立的运动也在萌发。首先是立陶宛,该国于1990年3月第一个宣布从苏联独立出来,乌克兰也于次年宣布独立。

人:你如何评价HBO制作的迷你剧《切尔诺贝利》?这部剧在中国也有很高的热度,毕竟核危机是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

沙:是的,如何利用核能是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我很高兴地看到,中国核工业的安全水平得到很大的改善,正朝着正确的道路迈进。

这部迷你剧提醒我们所有人,危险不仅仅来自于核能,还来自于信息的不对等。人民需要了解核工业相关风险的真相。谎言的代价是非常高的,尤其是在核能方面。

对这部作品的主旨部分,我十分同意。当然也有人批评这部迷你剧歪曲了苏联生活的某些方面。就我来说,这部作品虽然来源于真实故事,但仍是一部虚构的故事片,毕竟不是纪录片,很多时候不够准确的地方不可避免。

人:你在书中写道:“通过将这场灾难置于历史背景下,我试图让人们更好地理解这场世界上最严重的核事故。”你试图提供什么样的“理解”呢?

沙:切尔诺贝利灾难已经在众多书籍、电影、专题片和纪录片中被“神话化”。它成了一个全球性的故事,成为全球化余波的一部分,似乎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与核工业有关的故事一样。

但在这种全球化中,人们很容易忘记事故发生的具体地点和时间。如果不考虑这些历史的细节,就无法从发生的事故中得出正确的教训。研究切尔诺贝利的历史本身是很重要的,但这种工作的最终目的是为未来吸取教训,并防止这种灾难再次发生。

“帝国的时代已经过去”

人:你是乌克兰问题专家,你的著作《欧洲之门》(The Gates of Europe: A History of Ukraine)讲述了乌克兰的历史,你写这本书是 "希望通过历史来洞察现在,从而影响未来"。你怎么看现在的乌克兰及其与俄罗斯的关系?

沙:乌克兰目前与俄罗斯处于不宣而战的状态。1991年苏联解体,可以被看作1917年就开始的“俄罗斯帝国”的历史性终结。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这种终结可以在没有战争和流血冲突的情况下发生。尽管,一个帝国的瓦解往往意味着战争和冲突。

遗憾的是,事实并不如我们的期待,前苏联最大的两个共和国: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军事冲突只是被推迟了。今天的俄罗斯试图重新建立对前苏联空间的控制。如果不能讓该地区第二大国(恰好是乌克兰)加入俄罗斯控制的新空间,就不可能实现这一目标。

乌克兰显然是拒绝加入俄罗斯管理的新的政治和经济联盟的,毕竟乌克兰对从前的苏联还是今天的俄罗斯来说都是独立的国家。我们不知道当下的战争和冲突会持续多久,但从其他帝国瓦解的历史中,我们显然知道战争的结果会是什么——帝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人:冷战曾深刻影响了当今世界的格局,你的另外一本著作《被遗忘的盟友:美国空军、苏联战场与东西同盟的瓦解》(Forgotten Bastards of the Eastern Front)即将在中国出版,你有什么话要对中国读者说吗?

沙:首先,我很高兴我的新书将在中国出版。这本书写的是二战期间美国在乌克兰的空军基地,中国在同一时间也发生了不少类似的故事。历史学家芭芭拉·塔奇曼(Barbara Tuchman)在她的获奖著作《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1911-1945》(Stilwell and the American Experience in China, 1911–1945)中描述了同一时期中国境内美军基地的故事。

我相信,中国的读者对这段历史早就有所了解,我的书中提到的一些故事恐怕也是你们熟悉的。当然也会有很多不同,我认为在政治、文化和个人层面上找到不同历史论述的相似和不同之处,会让人读起来很有收获。

人:新冠病毒也是另一种在全世界蔓延的灾难。它对乌克兰的局势有无文化、政治上的影响?你认为它会带来地缘政治的变化吗?

沙:疫情加剧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现有的政治、经济、社会和种族等问题。在这个意义上,乌克兰也不例外。

到目前为止,乌克兰政府在实行检疫和遏制疾病传播方面是相当有效的。但很多人担心的是,封锁对经济的影响和对政府处理能力的挑战。如果乌克兰政府不能出台有效的经济方案,总统所在的政党很可能会在定于秋季举行的地方选举中付出代价。

就地缘政治变化而言,我不认为会发生变化,除非俄罗斯决定利用这次危机继续其破坏乌克兰稳定的政策,并利用经济困难达到这些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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