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

叶生华

（一）

“响喽……”

苏融融一声喊，传了云栖镇上好长一段路。这个“响喽”在小镇上喊了快一个月了，人们已经听惯了苏融融拖长腔调的喊，但小孩子们听不厌，他们刚刚玩完一个游戏，正想不出接下来玩什么好，忽然听到“响喽”，哗一下赶过来。

苏祥祥在妻子喊过一声“响喽”后，左手停止了推拉，“呼哧呼哧”的風箱随即停止了喘气，煤炉里的火苗也一下子缓下来。苏祥祥瞄了一眼压力表，指针已对在指定的数位上，铁葫芦里的气压已经满负荷，如果再大火烧下去，就要爆炸了。

孩子们围着铁葫芦，等待接下来的惊险时刻。苏融融喊道：“走远点，走远点，小心炸着了小脸蛋。”孩子们退开了一点，苏祥祥拿起一只很大的布袋，套在铁葫芦的嘴巴上。铁葫芦嘴巴的一边用一个可活动的螺栓连着一个铁盖，铁葫芦嘴巴的另一边也有一个可活动的螺栓，连着一个铁钩子。铁盖盖在铁葫芦的嘴巴口，被钩子钩住，再用螺丝拧紧，严实得不漏一点气。苏祥祥拿起一根空心的铁管，套在钩子伸出来的一根拉手上，然后右膝盖跪住铁葫芦，也喊了声“响喽”，用力一扳铁管，“嘭！”盖子打开，一股很浓的白烟喷入布袋里，又从布袋的口子处和不太紧密的布缝里冒出来，形成一团白色气雾，向四周飘开，同时飘开来的还有爆米的香味。

孩子们呼一下冲进白雾里，抢爆米花，少量的爆米花从布袋口子处蹿出来，零乱地散落在地上，孩子们一颗颗地抢，抢到了就放进嘴里。苏融融大声喊：“不要捡，不要捡，地上脏！”她从布袋里捧出一大把爆米花分给孩子们吃。爆米花白花花香喷喷，是用晚梗米爆出来的，苏融融闻惯了这味道，闻着特别舒服。孩子们围过来拿爆米花往嘴巴里塞，有很多掉到了地上，又弯腰去捡掉地上的爆米花。苏融融又喊道：“不要捡地上的，还有，还有。”看孩子们馋的样子，苏融融笑了，脸上浮起了母爱。苏融融和苏祥祥才三十八岁，脸晒得黑，额头上已长出很多皱纹，老得早。他俩想要个孩子，可是一直没怀上，成了一块心病，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在眼前欢蹦乱跳特别可爱，心里便涌上软软的东西。

苏融融发现，有个小女孩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朝着刚刚炸响的铁葫芦看着，充满恐惧。小女孩大概五六岁样子，没去抢地上的爆米花，也没去苏融融手上抓爆米花吃，可能被吓着了。苏融融捧一把爆米花走过去：“小姑娘，怎么啦？”苏融融把爆米花递到小女孩鼻子下，让她闻闻，小女孩没有明显反应。“喏，吃吧，还暖呢。”小女孩还是没动，继续看着铁葫芦。铁葫芦歪斜在煤炉边，张开嘴巴，朝着地。小女孩好像要哭，脸部肌肉已经拧出了哭相，但没哭出来，连眼泪都没有。爆了那么多年米花，苏融融第一次看见有孩子被吓成这样。苏祥祥过来看了，感觉情况不好：“小孩子最容易哭，吓着了应该哭才对，她不哭，是有问题，快送回家交给她父母吧”。

苏融融抱起小女孩就走。小女孩的家，就在小镇东面的公路边，一幢两层三间楼房。苏融融抱着小女孩走进了围墙门，一只花白狗叫了几声，大概看见了小主人，立刻停止了叫，摇着尾巴走过来，跟着苏融融走进了屋。

餐桌上摆着两个菜，小女孩的母亲杨敏站在灶头边，往盆里盛红烧肉，五花肉烧得走了油、上了膏，冒着香喷喷的热气，苏融融感觉到肚子饿了。把孩子放在椅子上，跟杨敏说了孩子的情况。

杨敏说：“也怪我家萌萌淘气，我正要喊她回家吃饭呢。”

苏融融说：“是我们不好，老式的爆米机太响了，我没有让孩子们走得更远一点，是我不好。”

杨敏不认识苏融融，只知道小镇上来了一对爆米的夫妻，从安徽那边过来的，天天摆摊爆大米、玉米、蚕豆等。三十年前爆米花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美食，后来绝迹了许多年，最近几年又出现在镇头村口，引起了过来人美好的回忆。杨敏还没去爆过，在家里也能听见爆米机“嘭”的声音，心想，离这么远都能听见，可见声音确实很响。见苏融融这么诚恳地站着，有点不敢离开的样子，便招呼苏融融：“快坐会吧。”苏融融说：“不坐了，那边还有活呢。”杨敏说：“那你快回去吧，没事的，等孩子睡一觉就好了。”

杨敏看着苏融融离去的背影，心想，她应该和我年龄相仿，这么显老。

（二）

出租屋里的灯光有点暗，是灯泡功率太小的缘故。蜘蛛在电线上吐了好多黏黏的丝，蛛丝上粘满了灰尘，日积月累，电线变成了一条粗壮的黑绳子。电灯泡也蒙上了一层灰尘，本来不强的光线又被灰尘遮去了好多。这间房子原来是养猪用的，一个月前苏祥祥和苏融融来到这个小镇上爆米花，去茶馆打听哪里有房子租，正好房东在茶馆喝茶，便领着他俩去看了房，讲好租一个月房，租费二百八十元。房子虽脏旧，但腾空后面积挺大，足够两个人吃住了。爆米生意不能长久呆在一个地方，爆上个把月后，想爆的人家基本上都爆过了，想回味曾经的爆米花滋味的人早已回味过了，小孩子吃了一次又一次也吃厌了，接下来就没多少生意可爆了，得换个地方。现在的人什么美食吃不到啊，他们对爆米花感兴趣，无非是因为心底里有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

苏祥祥往木箱里装煤，把一铲煤倒入木箱里，用铲子拍拍实，装到差不多够用明天一天的量了，才停手。看着地上煤剩得不多了，苏祥祥说：“融融你明天去趟县城吧，买点煤回来。”夫妻俩习惯相互叫名字，不带姓。苏融融正在煤球炉上炒青菜，她说：“我明天一早就去，上午生意淡，你一个人守摊行的。”这段时间他们天天炒青菜吃，苏融融说今年霜下得浓，打过几趟霜后的青菜好吃，再不吃就要起菜心了。苏祥祥说：“是的，再不吃又要等明年了。”其实苏祥祥心里清楚，妻子是嫌猪肉太贵，不舍得多花钱。

一盆炒青菜，两碗白米饭，夫妻俩吃得欢。苏祥祥挟一筷青菜过去，放到融融饭碗里：“融融，多吃点啊，补补身体。”苏融融忍不住“哧”一下笑了，她知道这是丈夫逗她玩的，祥祥经常这样逗她玩，但同时融融也感觉到了祥祥对她的好，是真心实意的好，所以活干得再累、菜吃得再简单，心里也是乐的。

苏融融忽然想到了小女孩，心情沉重起来。“不知道小女孩怎样了？”苏融融自问。苏祥祥说：“没事的没事的，你不是说小女孩的妈妈也说没事的吗？”“是啊，但愿真没事。”下半顿饭吃得有点沉闷，苏融融总感觉心里搁着什么东西。收拾好碗筷后，融融对祥祥说：“把钱拿出来数数，有多少了。”祥祥说：“不是前几天刚算过嘛，怎么又要算了？”融融说：“再算算吧。”夫妻俩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数钱。

来爆米的人，大多上了年纪，很多人不会用微信或支付宝付钱，收到的大多是纸币或硬币。苏祥祥和苏融融过几天就将收到的钱理出来，分类扎成捆，百元钞二千元一捆，拾元钞二百元一捆，这是银行理钱的方法。

融融说：“明天我顺便去趟邮政银行，汇点钱给爸妈，也给小君和小萍汇点过去，上次给的钱可能快用完了。”融融又指着一堆纸币说：“这些留身边备用吧。”祥祥说：“留那么多干嘛，不是还会做出来吗？”融融说：“多留点吧，万一急用。”祥祥懂融融的用意，答应了。

（三）

苏融融起得很早。洗漱时感觉到恶心，想吐，去洗脸盆前吐了几下，没吐出来。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几天了，有时候吃饭也没胃口，吃了想吐。苏融融把情况告诉了祥祥，苏祥祥瞪大眼睛看着融融：“不会有孩子了吧？”说到有孩子了，苏融融眼泪唰一下流出来了：“不会吧，那么多年了……”

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早晨，苏祥祥从来没有这么快地吃完了一碗饭，没挟菜也是有滋有味，看着从东方升起来的红日，从来没见过如此艳丽，他再三叮嘱苏融融：

“记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啊，记得先去医院检查啊，记得路上小心点啊，记得买点好吃的啊……”

苏融融幸福地笑着：“嗯，记着了，记着了。”

苏融融开着三轮电瓶车向县城去了。镇上没有賣煤球的店，只有县城里还开着一家煤球行。云栖镇离县城不远，电瓶车开半个小时就到了，苏融融还是先去了邮政储蓄银行，汇了三笔款后，走进了隔壁的超市。

来的一路上，苏融融老是想着小女孩，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到眼皮在跳，又好像没有跳，因为感觉很隐约，分辨不清到底跳没跳，更分辨不出哪个眼皮可能在跳。老家有个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以前苏融融不信这话，现在仍然不信，可是此刻倒是希望左眼皮真的跳起来，希望左眼皮跳是真的有财来，那样她和祥祥就可以多挣些钱回家了，家里实在需要钱，父母老了，还有小君小萍上学需要用钱，如果右眼皮跳……苏融融胡思乱想着，提醒自己安心走路，不要瞎想，可是脑子就是不听她的，控制不住想，想到最后苏融融觉得，不管小女孩情况怎样，昨天受的惊吓总归是因为爆米花，她要买点东西去看望一下。想着小女孩，苏融融就心慌胸闷，可一想到自己可能怀孕了，想到祥祥那么喜悦的样子，苏融融就又豁然开朗起来。

苏融融走进超市的时候，苏祥祥整理一下爆米的工具，准备出门。

这些家什，是父母移交给他的。苏祥祥的家在长江以北一个叫苏家湾的村子里，家家户户以爆米谋生，村子的名字也被外人叫成了“爆米花村”。苏祥祥和苏融融自幼一起长大，五六岁时就天天跟着父母出门爆米花。由于做爆米生意的人集中在同一个村里，村子附近的地方已经没生意可做了，为了多挣钱，父母远走他乡。父亲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爆米花机和煤炉，另一头是一只装煤的木箱子，苏祥祥和苏融融分别坐一头，让父亲挑着走。父亲挑着担子晃啊晃，母亲跟在后来，一会儿提醒父亲走慢点，一会儿又喊祥祥融融别闹。从小听“嘭”的声响，闻爆米花的香，苏祥祥对这些东西太熟悉了。这个像葫芦一样的大铁罐，是爆米机的主体，村里人叫它“黑铁葫芦”，据说外国人叫它“大炮爆米机”。铁葫芦架在煤炉上，煤炉连着一只风箱，风箱拉出来的风通过一根管子送进煤炉里，煤炉就烈火熊熊了，把铁葫芦里的气压烧得一直往上升。

苏祥祥在煤炉的底部拴上一根绳子，又给放煤的木箱子拴了根绳子，试试高低合适后，分别挽了个结，套进一根扁担。平时都是把爆米机放在电瓶三轮车里开出去的，今天三轮车被融融开走了，苏祥祥就用扁担挑。父亲当年就是用这根扁担，挑着爆米机走四方的，许多年前这根扁担交到他手上时，父亲的腰已经弯得很厉害了。父亲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父亲没看见他点头，父亲弯着腰，视线只够斜看地面，但父亲一定感觉到了他郑重的点头。

苏祥祥挑着爆米机朝镇上走，一路上有热心人和他打招呼，苏祥祥一个个地微笑回应，心里想着，不知融融去医院了没有，不知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不知道是不是真怀上了……

苏祥祥走到了每天摆摊的地方，放下机器，安装好，等着客户过来。手机响了，是苏融融打来的：

“祥祥，呃呃呃……”苏融融在电话里哭开了。

苏祥祥吓了一跳：“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快说啊！”苏祥祥心跳得呯呯响。

“祥祥，我，我……”

“快说啊，怎么啦？”

“有了！我有了……”

“什么？”

“我们有孩子了！”

“哎呀！”

苏祥祥听清楚了，兴奋得没地方使劲，捏紧拳头，朝自己胸口狠狠地捶了三下。苏祥祥扯着风箱，摇着铁葫芦，手臂上的力特别足，把风箱扯得喘着粗气。

来这个小镇上已经有一个月了，开始生意很旺，很远的人家都过来爆米花，他们大多用晚梗米爆，说是爆回去给孩子泡糖茶喝。苏祥祥在心里笑着，他知道，其实是大人们想喝爆米花糖茶了，他们给孩子爆米花，或者说同意孩子爆米花的要求，都是个幌子，实际上是大人们自己想尝尝几十年没尝过的味道，他们怀念小时候的味道了。有些人拿来玉米、蚕豆，爆出来的米花特别香;有些人要求放点糖进去，这样爆出来的米花有甜味;也有人不放糖，喜欢原味。女孩子们最喜欢吃玉米花，金灿灿的玉米皮包着白花花的玉米肉，经过那么一爆，玉米整个儿裂开了，裂成了一朵花的形状，白花花里夹带了金灿灿，特别美丽的一朵花，飘着香。苏祥祥也备着大米、玉米、蚕豆和糖等原料，顾客只要付钱就可拿到爆米花，但这里是乡镇，多数人家里都有这些原料，他们自带原料过来爆，只付加工钱。呆的日子久了，苏祥祥感受到了小镇人的纯朴，很多人认识了苏祥祥和苏融融，也听惯了“嘭”的一声响和“响喽”的叫喊，要是哪天有事没去摆摊，茶馆里的人就在议论：“今天怎么还没有嘭？”“难道他们换地方了？”苏祥祥感受着一份纯朴的乡情，发现自己与这个地方有了感情。苏祥祥和苏融融每去一个地方爆米花，都是真诚做生意，真情对顾客，人心换人心，当地人也对他俩好。

苏融融从县城回到爆米摊，已快到午饭时间了。每天烧早饭的时候，她往锅里多加一点米，连同午饭一起烧了，把中午的饭菜装入盒子里，带到爆米摊，这样可省去做中饭的时间。可是今天，祥祥说不吃冷饭了，跑去对面快餐店买回来两份快餐，给融融一份两荤两素的，自己吃一荤一素的。来爆米的人说苏融融好福气，家里男人待她好。苏融融高兴地笑了，笑过后又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冒出来，自从吓着小女孩后，这种感觉就经常冒出来，成了融融一块心病。

晚饭后，苏融融对祥祥说，要去看一下小女孩，心里搁着这事，晚上睡不好觉。苏祥祥想，也好，要是老是睡不好觉，对肚子里孩子生长不利。苏融融拎起白天买的一袋礼品，出门了。

云栖镇上街道不大，也不长，路灯也不明亮，走完一段水泥路，就到小女孩家了。围墙大门没关，楼房里也没开灯，整幢楼黑漆漆的。花白狗跑出来，朝着苏融融叫，苏融融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关灯睡了呢。邻居听到狗叫走了过来，他认识苏融融，对她说：“萌萌去县医院住院了！”

苏融融手里的马夹袋掉到了地上。

（四）

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八楼，心血管内科。

杨敏和丈夫王军陪着萌萌，经过了惊心的一夜。现在萌萌度过了危险期，睡着了。折腾了一晚上，孩子累了，睡得好沉。杨敏看着萌萌小鼻子一呼一吸，微微地动着，心里酸酸的。抬起头看盐水袋，盐水在管子里一滴一滴往下掉。此刻杨敏的心里，有泪水也在一滴一滴往下掉。

那天萌萌在爆米摊前受了惊吓，本以为睡一觉就好了，不想第二天天大亮了萌萌还不醒。杨敏叫萌萌起床，萌萌没应答;杨敏推萌萌，萌萌还是没反应。杨敏叫来王军，王军一看情况不好，萌萌气急乏力，全身青紫，昏昏欲睡。救护车把萌萌送入急诊科，经过一番急救后，又转入心血管内科住院部。初步诊断，萌萌心律失常，是心脏有问题。杨敏听到医生说“心脏有问题”，哭了起来。王军拎着早点走进病房，看见妻子杨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心沉了一下。这两天，王军也没轻松过，一直安慰妻子没事，其实自己也担心出事，只是他没把担心告诉妻子，他不想让妻子背负更多心理压力。越担心的事，越是发生了，平日活泼机灵的女儿，像打了霜的花朵，一下子蔫了。

护士来换盐水，还带来一张催款单。一个晚上已经花去八千元，医院要求再预交两万元。

护士又送来一叠检查单子，验血、心电图、彩超、核磁共振。

王军对杨敏说：“萌萌是被爆米机吓出病的，不能这样算了。”

杨敏说：“不算又能怎样，只要萌萌治好后不落下病根就行。”

“不行！”王军心里盘算着，等萌萌出院后，要找两个爆米花的外地人算账。

医生诊断，萌萌是因心律失常引起呼吸困难和乏力昏睡。经过药物治疗，萌萌身体逐渐好转，十天后，又做了一番检查，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叮嘱家属注意观察孩子身体状况，注意避免剧烈活动。

回到家里，萌萌恢复了活泼灵动的天性，和花白狗在院子里转圈子，比谁跑得快。杨敏喊：“萌萌啊，你病刚好，别玩太疯啊。”萌萌哪里听得进，继续绕着圈子跑，跑到围墙门口时，一头撞在进来的一个人身上。

苏融融看见萌萌玩得很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自从得知萌萌住院的消息后，苏融融没睡好吃好过。想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她就觉得日子充满了希望，可是转念想到萌萌，心一下子沉下来，生怕萌萌有个三长两短。祥祥劝融融不要担心，要管好自己的身体，萌萌住院又不是他们之故，爆了快二十年米花了，跑了那么多地方，从来没发生过爆米机吓坏人的事，再说每次爆响之前都提醒过了，怎么能说萌萌的病是爆米机吓出来的呢。苏融融还是放不下心，总是觉得萌萌是先受了爆米机惊吓后再发病的，脱不了关系。

王军看见苏融融进来，马上变了脸色。萌萌住院十天，花掉了两万一千元医药费，其中自费付掉了六千多元，加上厂里上班停掉的工资，还有其它费用，加起来有一万多。最重要的是，萌萌的身体被吓坏了，能不能完全恢复还难说。

苏融融走进屋，与杨敏王军怯怯地打过招呼，把一袋礼品放到餐桌上。王军板着脸说：“本来要去找你们，你倒自己找上门了！”苏融融明显呛到了王军的火药味。苏融融说：“我来看看萌萌，孩子怪可怜的。”王军说：“我们损失了一万多块钱怎么办？我家孩子的身体坏掉了怎么算？”

萌萌跑过来，打开苏融融送来的一大袋礼品，大袋里还有一小袋爆米花，是苏祥祥特地用玉米爆的，一朵朵金灿灿白花花的玉米花，透着诱人的香。萌萌捧起一把在手掌里，放鼻子下闻，笑着说：“好香！”王军一巴掌拍过去，把萌萌手掌里的玉米花拍落到地上，又将放玉米花的袋子一甩，玉米花撒落一地。

屋子里开满了玉米花。

萌萌哭了，杨敏也哭了。苏融融淌着眼泪对王军说：“我会给你一万块钱。”王军说：“你能还我萌萌的好身体吗？”苏融融接不上话，转身回去了。

（五）

萌萌又发病了，再入县人民医院。

王军越想火越大，萌萌本来身体好好的，被爆米机吓成这样，那个爆米花女人还空口说大话，那么多天过去了没把钱送来，完全是骗人。王军实在吞不下这口气，决定去找两个爆米花的外地人算账。

王军来到爆米的地方，没见那两个外地人，只留下一地被行人踩扁的爆米花。王军又去他們租住的房屋找，房东说，前天一早天还没大亮，他们就退了房，开着电瓶车走掉了。王军向房东要他们的电话，房东说没有他们的号码。

逃跑！

王军心头闪过这个念头，怒火就烧了起来。逃了，说明他们心虚，不做亏心事逃什么。王军后悔自己晚了一步，疏忽了他们是外地人，随时会走掉。他不甘心就此作罢，去派出所报案，民警告诉他，这事属于民事纠纷，不在公安立案范围，建议他找律师和法院，走司法程序。王军觉得，走司法程序太磨时间了，不如追到他们老家去要钱。对，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萌萌的病情趁于稳定，王军对杨敏说：“你陪着萌萌，我去一趟爆米花人的老家，大概两天时间来回。”杨敏知道王军去干什么，她不放心：“那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王军说：“没事的，我叫堂哥陪着去。”

王军叫上堂哥，按照从房东那里要来的地址，坐上了北去的高铁。列车隆隆地开着，王军的心里七上八下。毕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陌生的人，任何不利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王军在心里反复演练在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下的对策。云栖镇离苏祥祥的家乡不太远，高铁行驶了一个半小时后就到站了，王军和堂哥转坐公交车又行驶了四十来分钟，再步行二十来分钟，就到了苏祥祥家所在的村。村口立了一块很大的宣传牌，中间画了一朵很大的玉米花，金灿灿白花花地盛开着，玉米花周围点缀了密密一圈爆米花，洁白如雪，上方“爆米花村”四个字特别大，下面有两行小一点的文字：“从前爆米糊家养娃，如今播撒文明之花。”王军觉得，这上一句话很逗，按照平时他会笑起来，但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走过一座苏家湾桥，沿着河滩边一条不大的石子路朝东走，走近浜底，便见一个自然村落，楼房凌乱分布，有一幢三间二层楼房比较显眼，因为这幢楼的外墙没贴墙砖，只有光光的水泥墙面，比王军家的楼房简单得多。村民说这是苏祥祥和苏融融的家，王军走到门口，看见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腰弯得厉害。老人看见有陌生人来，站了起来，站起来后依然弯着腰，抬起头才能让目光平视。弯腰老人边上坐着一位老太太，戴副老花镜，在折纸元宝。王军直截了当说明来意，问弯腰老人儿子儿媳在哪里，弯腰老人说祥祥和融融没回来，要到过年时才会回来。弯腰老人请王军他们坐，王军也不客气，随手拖过一条凳子坐下，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面有一张退伍军人证书。

王军很意外，两个爆米花人没逃回家，那他们逃哪里去了呢？面对两个自理生活都快成问题的老年人，王军突然开不了口提要钱的事了，觉得无从说起，更觉得说了也可能白说。王军开始后悔没听堂哥劝，事先没了解清楚情况，这事做得偏冒失和冲动了。

爆米花村张书记听说苏祥祥家里来了两个要钱的外地人，便过来看看。张书记亮明身份后，对王军说：“老苏的儿子儿媳常年出门在外，老苏夫妇年纪大了靠我们大家照顾着，你们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王军把事情以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张书记没表态是或者否，却说起了苏祥祥家的情况。张书记不管王军爱不爱听，顾自进入到一种很投入的状态里，十分认真地说着。

这个弯腰的老头叫苏阿荣，老太太是苏阿荣的妻子，他们是苏祥祥和苏融融的养父母。老苏曾经是一名抗美援朝战士，在战场上负过伤，有两块弹片打进他身体里。一块弹片伤到了腰脊，老苏原先有一米八几的个头，后来腰就直不起了;另一块弹片打进下腹部，伤到了输精管，当年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都有限，忽略了断裂的输精管，造成终生不育。老苏退伍后，因为身体原因去不了单位上班，就回了村里，干上了爆米花的活。苏祥祥和苏融融都是老苏夫妇去孤儿院里认养的孤儿，祥祥和融融从小坐在爆米花担上，跟着养父母四处闯荡。老苏夫妇靠爆米花养活了一家人，用政府发的退伍军人补助，资助了三名家庭经济贫困的学生。祥祥和融融长大后，产生了爱情，从兄妹变成了夫妻，接过了父母的爆米机常年在江南一带爆米花，挣钱养父母，造了楼房。苏祥祥和苏融融还接过了父母的好传统，也资助了两位家庭经济困难的在校学生，一个叫小萍，另一个叫小君。老苏家的日子虽然好过了，但苏祥祥和苏融融至今没生孩子，老苏夫妇俩盼啊盼，就盼着有个孙子，老苏自己没生孩子，苏祥祥和苏融融不能再没孩子啊……

张书记越说越动情：“老苏家，是我们村里的光荣之家和文明户，一直受全村人尊敬。只要是该由他们家负担的费用，就算砸锅卖钱也会承担，决不会赖账！如果他们家没能力偿付，我们爆米花村全村六百多户人家会联合起来付！”

张书记说得如滚石落山，块块着地。王军忽然感觉到，这个直不起腰的老苏变得高大起来，而自己越来越渺小。

两天后了，王军回到了医院。医生把王军叫去，告知最新诊断结果，萌萌患的是先天性心脏室间隔缺损，需要动手术。王军和杨敏决定，转院去上海瑞金医院做手术。

（六）

苏祥祥和苏融融来到了离云栖镇不远的望山镇，选择公路三叉路口一块平地，摆上了爆米花摊。镇上的人老远听见有个女人喊：“响喽，响喽！”，过一会听见一声“嘭”的巨响，然后老远看见一团白烟腾空而起，又迅速飘散。

苏祥祥和苏融融选择离镇区稍远的公路边摆摊，是想围观的小孩子少一点，可是孩子们听见“嘭”的一声响，还是老远地跑来看热闹，抢爆米花吃。苏融融对祥祥说：“怎么现在的小孩子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还是抢爆米花吃啊。”小时候，祥祥和融融也抢掉地上的爆米花，为了一颗爆米花，两个人打了起来，结果融融哭了，祥祥被父亲打了屁股……苏祥祥想着，不禁笑了起来。苏融融问：“笑啥？”苏祥祥说：“笑你小时候抢不到爆米花就哭。”

苏融融突然问：“我们的孩子以后会不会也抢爆米花吃？”

“是啊，我们的孩子还会抢爆米花吃吗？”苏祥祥跟着问。苏祥祥是回答不了融融的问，才自问了一遍。虽然没答案，但苏祥祥和苏融融在谈论这个话题时的心情是飞扬的。

这些日子，关于肚子里的孩子，是苏祥祥和苏融融谈不厌的话题。同时，关于小女孩萌萌的病情，是另一个话题。这两个话题交叉着出现，一喜一忧，苏祥祥和苏融融当然喜欢谈前一个话题，可后一个话题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甩不掉。

苏祥祥摇著爆米机不停地转，把风箱拉得呼哧响，让煤炉伸出火舌使劲舔铁葫芦。苏融融在一只方形模子里做爆米糖，这是他们转移到望山镇后新增的生意。锅里放入饴糖和水，煮成泡沫，倒入爆米花翻炒，撒入炒熟的芝麻再翻炒，倒入一只方型的模子里压实压平，拿一把锋利的刀切成小方块，装入袋。爆米糖松脆香甜，一小袋卖20元，买的人多，一天的收入也就翻了番。

晚饭后是苏融融特高兴的时间段，他们又要清点一天的收获了。

苏融融点着一叠叠钞票，苏祥祥在手机上加着数字，过一会苏融融就问：“够了吗？”苏祥祥把手机在融融眼前晃了下：“猜？”苏融融按住手机，看清了：“有九千六百多了？不会加错了吧，再算一遍吧。”又算了一遍，没错，总共九千六百四十六元。苏融融松了口气：“再做几天，就凑够一万了。”

第二天早上，苏融融起得早，在洗脸盆前呕个不停。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苏祥祥听得难受，觉得做女人太辛苦了。

“融融，今天你别去守摊了，在家休息吧。”

“不，我要去，爆米糖好卖，我要多做点。”

苏融融坚持要去，坐在苏祥祥驾驶的三轮电瓶车上，向三叉路口开过去。快开到三叉路口时，苏融融突然发现，有个小孩子在路中央跑来跑去，远处正有一辆摩托车开过来，速度很快。苏融融感觉到了危险，喊祥祥停车。车没停稳，苏融融就跳了下去，喊着“别跑”，朝小孩子跑过去。苏祥祥转头看见，摩托车飞快地驶过来，小孩子居然朝着摩托直行的路径跑过去，眼看就要撞上了，苏融融一步跨过去，推开了小孩子，摩托车的右把手撞到了苏融融的腹部，摩托车倒下了，苏融融也倒下了。

“融融……”苏祥祥大喊着，像疯了一样奔跑过去，抱起苏融融。

苏融融呻吟：“痛，痛。”

苏祥祥问：“哪里痛？”

“肚子……”苏融融痛得没力气回答。

苏祥祥看见，一条血线沿着苏融融的腿脚流下来。苏祥祥急得大喊：“快打120，快帮我打120啊！”

120急救车呼啸而来，把苏融融和摩托车司机送进了县医院。

苏融融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淌着眼泪，盐水一滴一滴输入血管里。苏祥祥坐在旁边，不敢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说话融融就哭得厉害。

“祥祥。”苏融融哭着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苏祥祥捏住了苏融融的手，捏得紧紧的，将一股力量传导给融融。

“不哭，不哭，没事的，我们还会有的。”苏祥祥安慰融融。

苏融融听祥祥这样说，反而哇哇地哭响了。苏祥祥自己，泪水也不停地往下滴。

（七）

萌萌住进瑞金医院已经许多天了。经过会诊，确诊萌萌患的是先天性心脏室间隔缺损，专家亲自给萌萌做了根治手术，很顺利。杨敏和王军天天守着萌萌，看着萌萌一点点苏醒过来，叫了一声妈妈。杨敏给萌萌擦去挂在眼角的泪珠，自己却止不住地流泪。医生说，萌萌的手术预后良好。杨敏问：“是不是说，以后不会复发了？”医生说：“一般情况下，大多数患者是这样。”

王军追问：“这个病和受惊吓有关系吗？”

医生说：“这是在胚胎时期的发育异常引起，是先天性缺陷，与后天没有关系。”

杨敏忍不住又哭了，她被医生说的“预后良好”四个字感动了，越哭越响，把沉积在心里的郁闷全哭了出来。

晚饭时，王军给杨敏叫来了外卖，自己去医院附近一个小饭馆，找个位子坐下，点了两个菜，要了三瓶啤酒，独自喝着。王军也想哭一场，像妻子一样大哭一场，可是这样嘈杂的环境他哭不出来。两瓶啤酒喝下去后，王军脸红了，喝完第三瓶，王军头有点晕乎乎了。想起这段时间为萌萌操碎了心，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心酸哪，高兴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萌萌在一天天好转，脸上有了光澤，人活泼了，话也多了。萌萌说：“妈妈，我想吃爆米花。”

“好，好，让爸爸给你去买。”

王军走了好几条街，又走进几个小区看了，都没有看到有爆米花的。向小区居民打听，他们说，这个是老早前的事情了，现在街上和小区里都不可以摆摊。回来路上，王军想着怎样去安慰萌萌，想到了那天晚上，爆米花女人来家里看望，给萌萌送来金灿灿白花花的爆米花，被他一巴掌拍地上了。王军后悔自己，错怪了爆米花人，等出院回家后再去找找他们，向他们道个歉。

王军站在萌萌床前，搓着一双空手，不知说什么好。萌萌懂事，不为难爸爸。萌萌说：

“爸爸，等回家后，我要去爆爆米花，我要吃好多好多爆米花。”

王军说：“好好，爸爸给你去爆，爸爸让你吃个够。”

萌萌说：“爸爸，你不能再把爆米花打地上了。”

王军答应：“好，好，爸爸不会再打了。”

杨敏听着父女俩对话，想到了爆米花女人的可怜，一下子眼泪汪汪了。杨敏去手机里搜到一首《爆米花》歌曲放给萌萌听，病房里响起优美的歌声：

“怎么那么喜欢你，心里跳的都是你。一颗颗玉米蹦起来，进了你的手里。一颗颗玉米爆开花儿，这一生我都会开心守护你。我是你的，爆爆爆，爆米花儿，只求你能，抱抱抱，抱着我……”

萌萌笑了，卷起两只手掌，拼接成一把勺子的形状，做了个捧玉米花的动作，放到鼻子下，闻啊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