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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世界的重构:2019年玄幻、仙侠小说读札

2020-09-10刘奎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仙侠玄幻网络小说

刘奎

较之前几年的迅猛扩张,网络文学在2019年的发展渐趋平稳,甚至可说是有些艰难。这种情况缘于多重因素。首先,网络文学的体量已经足够庞大,基于这个基数,写手和读者数量的几何级增长已不可能。其次,近年的相关政策也不无影响。网络小说的野蛮生长虽然带来不少弊病,但也是网络小说的生气所在,对于部分有争议性的作品,不该一禁了之,而应加强批评、研究等评价机制的引导功能。不过,更深层原因还是资本市场的紧缩,网络小说越来越成为资本角逐的对象,资本市场的松紧状况对小说生产的影响日深。不过,网络小说在历经二十余年的发展后,也确实到了自我调整的阶段,从这个角度而言,2019年网络小说的艰难中也内涵着突围,有着从偏重体量到质量兼重的变化。

玄幻、仙侠是网络小说中最早也最成熟的类型化作品,昔日几乎就是网络小说的代名词。凭着超凡的想象、玄奇的情节,玄幻、仙侠一度是网络文学最具活力和吸引力的文类,随着文类的逐步发展,其内部衍生出多种变异文类,如洪荒流、无限流、东方玄幻、凡人流等,近来更是将社交媒体的诸多创意如聊天群、直播等形式融入作品中。因而,近年来玄幻、仙侠类小说虽受到都市、娱乐等文类的挑战,凭着自身的文体创新,尚能勉强维持局面。但历时看来,玄幻、仙侠类整体上还是越来越衰落,尤其是仙侠类,近两年鲜有引发轰动效应的作品。2019年的玄幻、仙侠的变化,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网络文学发展的整体态势。

一、信息:作家作品的推陈出新

网络文学虽然强调创新,延续性反而是网络小说稳步发展的根基。不同于当前的严肃文学,网络小说的更新方式是日更,篇幅更是可以长达数百万乃至上千万字,一部书从新开到结局,历时甚长,短者数月,长则数年。这维持了网络文学的相对稳定性。老作家持续不断的更新,为网络文学提供了一个稳定的基本盘。这跟网络文学经济的运行模式有关。网络文学走的是粉丝经济之路,成名作家在封“神”之后,能吸引更多的讀者,也能得到相应的经济回报,网站则能借成名作家赚取流量经济。对读者而言,大“神”作家是读者用金钱投票产生的,代表的是他们用点击量和月票等方式量身定制的阅读趣味,这些老作家的持续更新,也保证了阅读群体的相对稳定。据各大门户网站提供的综合影响力排位信息,占据各大榜单的主要是成名作家持续更新的作品。

2019年也有不少值得关注的新作。就仅行业霸主起点而言,就有宅猪的《临渊行》、误道者的《玄浑道章》、永恒之火的《众神世界》、横扫天涯的《造化图》等新书。这几部新作的文字质量并不弱于各作家的前作,但创新性和冲击力要小很多。起点该年还杀出两匹黑马,一为真费事的《烂柯棋缘》,一为言归正传的《我的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两者风格截然不同,前者颇有古典仙侠韵味,故受到传统仙侠读者的追捧;后者则是幽默搞笑的二次元向,得到新世代读者的肯定。这两部作品的同时上榜,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代网络小说读者群的现状,虽兼容了不同世代的读者群,但随着新世代如〇〇后读者群的壮大,二次元向和轻小说的比重日渐上升。除起点外,其他阅读平台都不断有新作问世。

旧作的持续更新与新作的不断推出,是网络小说保持稳定发展的基础。就2019年的玄幻和仙侠而言,又有西式玄幻中兴、东方玄幻进一步崛起及工业类题材持续受关注等现象和趋势。

2019年最受关注的西式玄幻是爱潜水的乌贼的《诡秘之主》,笔者在《转折的时代:2018年网络幻想文学阅读札记》中,曾对爱潜水的乌贼的形式创新及《诡秘之主》的新形式给予较高的评价[1] 。2019年乌贼发挥稳定,《诡秘之主》多次问鼎起点月票榜榜首。该文借助诡秘之地这个特殊金手指,将异世界各部分的面貌逐渐拼凑起来,通过结合异世界的历史与现实,让异世界显得既有历史性也有现实广度。《诡秘之主》的成功让西式玄幻再度受到关注,此外还有二目的《放开那个女巫》、甲鱼不是龟的《迈向克里玛莎》、核动力战列舰的《归向》、齐佩甲的《超神机械师》等。总体而言,随着网络小说的发展,玄幻正逐步走向本土化,即便是吸血鬼这类常见的西方题材,也呈现出鲜明的本土化风格,如神行汉堡的《变成血族是什么体验》即是如此。

东方玄幻正处于上升期。猫腻、烽火戏诸侯和无罪等东方玄幻的探索者在完成前作之后,都有新的开拓。猫腻的《大道朝天》一改此前《将夜》《择天记》等政教之争的写法,而主写江湖事,并通过将庙堂的谋算带入江湖之中,让江湖世界的结构更为复杂。烽火戏诸侯的《剑来》也是如此,谋略不从庙堂出,而自江湖内部而生。无罪的《平天策》则走向另一边,江湖事成了庙堂事。三人所开辟的玄幻世界,虽然形态看起来变得单一化,格局显得有些局促,但世界的内在结构却变得更为严密,玄幻世界更具整体性。不过,就口碑而言,三人的尝试似乎并不为大多数读者所认同,看来,如何为东方玄幻赋予更为丰富的内涵,还需更多的经营。

这类东方玄幻主要是指西式异大陆、魔幻、奇幻类小说的东方化,其实还有另一类传承自传统神魔小说的东方本土玄幻。中国本土玄幻,主要有志怪和搜神两类。写本土玄幻较有代表性的作家是徐公子胜治和树下野狐。徐公子胜治的《方外:消失的八门》写一个方外秘境与现实社会相交错的世界,既延续他此前《太上章》等小说的设定,也对都市修仙文有所拓展。树下野狐的《搜神记》的“蛮荒三部曲”是早期东方玄幻的代表,近来在网易平台重新连载《搜神记》。如果能有新作,当比旧作新刊的方式可取。此外,也有小说汲取传统神魔小说如《西游记》《封神演义》的元素进行再创作,像尚在连载的《众圣之门》(虾米XL)就借鉴《封神演义》的神话体系,写周王朝遭遇危机时,农家少年趁势崛起的故事。小说的创新处在于,小说的爽点虽然是打怪升级,却将与农业有关的诸多元素作为主角的修炼、立身之本。可以说,小说在借鉴封神的神话体系的基础上,开拓出了独特的神话空间和理念。不过,该小说过于强调血脉的作用,弱化了对农家理念的探索,这难免有些可惜。月关《南宋异闻录》借鉴民间的白蛇传说,赋予古事以新意,在上古洪荒之外另辟蹊径。

玄幻和仙侠类也有不少女性作者和读者,她们既关注政治与社会,也关心女性问题。2019年较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有priest的《烈火浇愁》、白日上楼的《我成了灰姑娘的恶毒继姐》、扶华的《向师祖献上咸鱼》等。《烈火浇愁》由双线结构展开,既写现实生活中的突发的各种灵异事件,也写玄幻世界中的异族争霸、群魔纷争。作者更是将种族歧视、官僚腐败、资本之恶等问题熔于一炉,在现实与玄幻的穿梭中不断回击这些问题。由此可见作者视野的宏阔。《我成了灰姑娘的恶毒继姐》则打破我们常见的同情弱者模式,穿越到恶人身上。小说也不同于习见的弱者逆袭模式,而是另辟蹊径,让女主角在迎合神的眷顾与坚守本心及自尊之间做出抉择。为了追求两性之间的平等与尊严,女主不惜以谎言甚至是与魔鬼做交易的方式,对自己进行复仇。小说《向师祖献上咸鱼》是扶华此前旧作《女主都和男二HE》的衍生文,该小说一反传统修仙文的逆天改命模式,而是甘心做一条“咸鱼”,却意外走红。这种现象与近些年来青年“佛系”文化的流行有关,体现的是近年来低欲望社会的青年心理症候[2]。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在江苏兴化揭晓的、由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2019年度小说排行榜,增设了网络小说排行榜,其中仙侠、玄幻类占了一半。这包括《魔力工业时代》(二目)、《天道图书馆》(横扫天涯)、《牧神记》(宅猪)、《昆仑侠》(骁骑校)、《谋断九州》(冰临神下)。这几部小说都颇具创新性,如《谋断九州》全然围绕谋略展开,为此,主角甚至放弃当帝王的机会,与时兴的爽文结构全然不同,因而在读者中也引发不少争议。而《魔力工业时代》应该就是《放开那个女巫》,写穿越者如何借助女巫的魔法发展工业的过程,只是换了个隐晦而又合乎时宜的名字。

《放开那个女巫》改名《魔力工业时代》的过程,还隐藏着这两年网络文学的一个新现象,即,工业类题材大量出现。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还有齐橙的《大国重工》《何日请长缨》。这类作品引发读者乃至社会关注,与时兴的工匠精神、大国工匠等主流话语密切相关,创作此类作品较容易获得“财”艺双馨的成就,故而网上跟风之作不少。工业类作品由来已久,除了《位面小蝴蝶》这类异界工业文之外,穿越文在选择改变历史的方式上,尤其青睐工业革命。无论是秦穿、宋穿还是明清穿,都不乏以提前发展工业文明改变历史走向的尝试,如早期的《新宋》、新出的《丝路大亨》等均是。这类作品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我们近代以来“落后就要挨打”的历史教训,是“大国复兴”这一集体无意识的表征。2019年最受关注的工业文莫过于《临高启明》。这部小说是群穿,也就是一群现代人利用虫洞,集体穿越到古代,他们选定海南临高作为基地,从无到有地发展工业。这部作品曾因“历史虚无主义”的名义遭禁,现被解禁。这部集体创作的作品,除满足我们大国复兴的集体无意识之外,还试图探讨以技术文明为基础的乌托邦的可能性。

较之严肃文学,网络文学有独特的传播和评价机制。比如各大平台的榜单,主要通过点击量或收藏量等市场数据生成,此外,网络上还有不少资深的读者,他们会根据个人的评价标准和阅读趣味评论作品,并列举各类书单,这是部分网友阅读的重要指南。当前论坛虽然逐渐被自媒体取代,但像龙空、优书网这样的论坛,依然在新书推荐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些论坛精华帖中推荐的作品颇多,现择录其中部分,作为有别于平台榜单和学院批評之外的参照。该年颇受关注的作品有:《我的一天有48小时》《怪物被杀就会死》《恐怖修仙世界》《饲养邪神的调查员》《迈向克里玛莎》《异明1561》《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玩家超正义》《问道峨眉》《仙路持刀行》《仙子请自重》《精灵掌门人》《位面晋升游戏》《我在东京当剑仙》《穹顶之上》《大国战隼》《何日请长缨》《我乃路易十四》《李青的奇妙冒险》《文学入侵》《巫中仙》《地球第一剑》《聊斋假太子》等。这些作品包括古典修仙、都市玄幻、二次元、异界、后宫等多个亚文类。值得留意的是,这个榜单中的写手几乎都不是“大神”作家,有的写手甚至刚出道。这些作品不全是唯爽主义,而是试图在文体创新或形式创造上有所突破。因而,其中部分作品可能收获了口碑,却失去了市场,这个现象颇类似电影市场中的商业片和艺术片之别。

二、现象:进一步打通次元壁

自2015年“IP”元年起,网络文学与电影行业的关联便不止于现象上的行业相似性,而是有了更为直接的关联。这两年,由网络小说改编的影视剧逐渐成为荧幕上的主力。即以仙侠、玄幻而言,2019年有《将夜》《庆余年》等影视剧的热播,此外还有《长安十二时辰》《剑王朝》《九州缥缈录》等。影视改编外,动漫改编也不可忽略,如《斗破苍穹》《魔道祖师》等都颇为成功。玄幻、仙侠的动漫改编,对“国漫”的重新崛起不无助力。除了影视剧改编外,音频化也是近年网络小说的新趋势,人们对网络小说的阅读,正逐渐从传统的一次元向视频和音频等其他次元拓展,人们可以通过影视剧全方位体验网络小说的奇幻世界,通过音频随处收听小说的最新章节。网络小说自身的形式在改变,也在重新塑造我们的阅读习惯和生活习惯。

网络小说正在打破让人习以为常的不同次元之间的壁垒,这不仅体现在网络小说的IP开发上,网络小说的形式也在悄然变革,尤其是二次元文化对网络小说的“入侵”,对网络小说的形式和主题都有较大的影响。所谓的二次元,主要是指由漫画、动漫、游戏等创造的二维世界,是相对文字的一次元和真实世界的三次元而言的。二次元文化的兴起,对网络文学的影响是全面的,加上漫画、动漫和游戏与玄幻、仙侠等网文之间本来就渊源颇深,所以,二次元文化对玄幻、仙侠的影响更为明显。

二次元文化对网络文学的冲击虽然近几年才成为话题,但这个过程早已开始。早期网络文学中便有动漫同人类作品,《火影》《海贼王》这类热门动漫的同人作品,至今仍层出不穷,如《木叶的白眼公主》等。动漫同人往往是截取某部原作的某个情境,或借助某个人物,进行重新创作。这种模式,跟网络文学早期的金庸小说同人类似,二次元文化只是作为创作题材或方法被引入。一般而言,同人类有两种:一是类似番外的作品。小说根据动漫原作的立意进行再创作,如对动漫人物的故事进行补充性描述,添加情节故事等,这种创作并不一定与原作精神相合,有时候甚至相反。另一种是穿越文,即现代灵魂穿越到某漫画或动漫人物身上。网文界可谓穿越者无所不在,他们不仅穿越到古代世界或异界大陆,也穿越到一次元世界或二次元世界,一次元如《红楼梦》《三国演义》或金庸小说的世界,二次元则是动漫、影视、游戏等创造的世界中。

因为有穿越梗的存在,网络小说天然具有打破次元壁的功能。尤其是随着快穿文的出现,次元壁几乎已不存在。现代灵魂可以自由出入于不同的文本,穿越的形式或是无限流,或是系统流,或是任务链,等等,方式多样。总之,身处三次元的现代人可以随意穿越到由文字塑造的一次元世界,可以穿越到影视和动漫塑造的二次元世界。这些不同的世界,不必相互关联,主角到一个世界,完成一个任务,或发生一段故事,之后便可離开,开启下一段的旅程。这类快穿文颇受上班族的青睐,据笔者所了解,上班族之所以喜欢这种方式,是因为他们可以随时捡起其中的一个部分来看,因为快穿文各个部分具有相对独立性,因而不必担心情节连贯性的问题,这很符合上班族在上下班途中或利用休息间隙阅读的习惯。

无论是早期动漫同人作品,还是快穿文中的动漫影视世界,二次元文化都是被小说作为创作素材或创新形式加以利用的。近些年的情况则有些不同。二次元文化试图摆脱网络文学的挟持,以期获得相对的独立性。首先是专门经营二次元向作品的网站相继兴起,如不可能的世界、刺猬猫等。其次,各大网络文学门户也专门开辟“二次元”或“轻小说”部类,以区别于“正宗”的玄幻或仙侠。二次元向作品与传统仙侠、玄幻之间的差异,表现在风格、主题等不同层面。传统玄幻、仙侠往往一本正经,二次元作品多轻松幽默;传统玄幻、仙侠的爽点主要在于打怪升级,二次元向则在萌、苏、宠等情感触媒或特定的梗;传统玄幻、仙侠多保留宏大叙事或拟宏大叙事的结构,二次元作品多微观叙事,重在人物形象、情节或场面的描写,可以说前者重叙事后者重描写。因而,二次元作品为凸显自身的独特性或开创性,称之前的网文为“传统网文”,也有论者据此作为为前二十年网络文学进行断代写史的依据。 [3]就二次元作品的独特性而言,这个判断并不为过。

不过,二次元的作品虽然与“传统网文”有着巨大的差异,但也并未放弃“传统网文”的诸多模式,实际上各大二次元门户上主推的作品,与所谓“传统网文”并无本质差异,区别主要还是在风格层面。也就说,二次元风格作品的兴起,及其将其他网文命名为“传统网文”的方式,可以看出二次元向作品的革命性诉求,但这很快被网络小说的爽文模式收编,成为“传统网文”自我更新的契机,或者说,二次元文化带来的变化是爽点的具体变化,即,从打怪升级的伪宏大叙事,转化为萌、宠、苏的情感触动,而非爽文机制本身的变化。各大门户设立“二次元”或“轻小说”的门类,也让二次元向作品的革命性再度类型化、风格化了。不过,二次元向的兴起,既挑战了我们固化的次元观念,让人重新理解生活世界的诸面向,这带来了新的体验和文化经验。同时,这种文化现象也是生活的表征,对于新世代青少年而言,他们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宏大叙事消退,宅文化渐次兴起的时代。于“御宅族”而言,二次元世界的意义并不亚于三次元世界,不同次元构筑的世界关系,不是深度模式,而是扁平化的状态。

目前二次元向网文虽然无法从总体上挑战网络文学的格局,但它的影响正在逐渐加深。玄幻、仙侠类小说正在向轻小说靠近。以起点中文网的玄幻、仙侠而言,无论是去年大热的《大王饶命》《牧神记》,还是今年登榜的《九星毒奶》《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我在东京当和尚》等,都不同于之前的作品,而是将轻松幽默,乃至萌宠等元素融入其中,都一定程度轻小说化了。二次元文化的影响还在于,它悄悄地改变了读者的阅读习惯,网站也积极引入二次元文化的机制,如增加“本章说”或段评功能,让读者可以随时发表意见,或查看其他读者的评价或“吐槽”,这与视频的“弹幕”功能类似。弹幕功能植入小说阅读,让阅读进一步碎片化、平面化,这与二次元所带来的小说从叙述到描写的变化趋势一致。

三、话题:江湖论理重建

以仙侠、玄幻与武侠等为主的幻想类小说,与现实类小说最大的差异在于,它有一个异于现实世界的想象世界,即传统武侠所谓的江湖世界。江湖世界有着独特的行事规则和秩序伦理,如追求快意恩仇、正义实现等。在这个世界中,人的身体、性灵和精神等,皆能得到极大限度的解放。侠客或仙人不必受现实世界物理规律的限制,飞檐走壁且不说,飞天遁地、与天地齐寿等现象也随处可见。仙侠的江湖是一个超凡的世界。如果借用心理学的理论,可以说江湖世界是人们对现实世界匮乏的想象性补偿,是一个乌托邦。

不过,在近些年的仙侠与玄幻小说中,江湖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差异日渐消弭,或者说,现实世界的行事规则逐渐侵入江湖世界并进而取代江湖世界的伦理道德。虽然传统的武侠或仙侠小说,从来不乏类似“江湖险恶”的描述,但从未像近些年所出现的那样,江湖伦理已完全沦为丛林法则。行走江湖不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争夺财侣法地。修行不再是一个悟道的过程,而是一个不断争抢机缘和资源的过程。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体悟天心,最终走向天人合一,而是对抗性、掠夺性的。江湖世界变异的推动者,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洪荒流的神魔争霸,一是仙侠小说中的凡人流。前者的代表性作品主要是各类以争霸为主的玄幻小说,洪荒流既有西方玄幻的争霸元素,也上承西游、封神等传统作品而来,与修仙小说同时并进,相互影响。而凡人流则是近年兴起的文类,网络作家忘语的《凡人修仙传》为该类型小说的开创者及集大成者,其对江湖世界的影响极为深远。

《凡人修仙传》将江湖世界作了祛魅处理。主角韩立生于草莽,他被家人送去修仙,却并非缘于向道之心,而是因为成为宗门弟子后,“可以免费习武,吃喝不愁,每月还能有一两多的散银子零花”[4] (《凡人修仙传》第一章)。前来接引的仙人也毫无仙人形象,而是收受贿赂、欺软怕硬。小说从一开始,就是反类型小说的,以世俗化的方式打破了修仙的神圣性,打破了人们对于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既定印象。随着情节的展开,读者才发现,原来韩立的遭遇并非偶然,而是整个环境都是如此。韩立从淳朴少年,成长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修行者,而且这个成熟的过程,是通过血的教训获得的,是通过江湖中的摸爬滚打而逐渐习得,在人物的心智与外在世界不断碰撞中完成。从这个角度而言,《凡人修仙传》借鉴了成长小说的模式。随着韩立心智的逐渐成熟,江湖世界的“底色”在他面前逐渐展开,这个底色便是利益为先,尔虞我诈,毫无道德大义可言。小说对江湖的去神圣化,让当代网络小说的江湖世界面貌有了根本的变化:修仙不再是体悟天心,而是一个逐利的过程,修行者的成功,不是凭借体悟获得自我超越,成为道德伦理的肉身,而纯粹是凭借力量,成为世界的裁判者。

《凡人修仙传》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不仅多次登上起点月票榜,点击量过亿,还开创了凡人流模式,引来无数的效仿者。《凡人修仙传》之后,效法或借鉴凡人流模式的仙侠类小说不计其数。

凡人流作为最流行的模式之一,已有论者总结其形式特点:“一是主角天生的各方面条件都极其平凡,是最普通不过的凡人;二是世界架构非常严谨,等级体系尤为严密,并且特别贴近现实社会,有严密的逻辑;三是虽然有各种机缘,但成就都是主角通过奋斗所得,主角实力的提升和获得的成就,必然是辛苦付出的结果;四是故事仍然充满了无数遗憾,主角虽然达成了最初的梦想,但得到的是一个有缺憾的人生;五是主角性格有明显的成长,最终会成为一个适应丛林法则的好人。”[5]无论是平凡的主角通过奋斗成功,严格的社会等级化,还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差距,这些元素我们都不陌生,基本上都来源于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生活。像韩立的经历,跟我们熟悉的“凤凰男”没有太大差异,都是从底层走出,凭借个人的奋斗与碰壁,进入新的天地,在拼搏中不断挑战、检验乡土伦理的有效性,并逐步熟悉新世界的规则,最终在新世界立足。韩立所在的修仙世界,遵循的正是市场经济和资本市场的逻辑,通过交换和竞争获得生存和发展资源。在市场和资本的世界中,只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人们就敢于铤而走险了。从这个角度而言,仙侠或玄幻世界可以说是现实世界的寓言,借助江湖世界的外壳讲述新时代的故事。它之所以成功,除了文类的开创性外,还有内容的时代性。

读者对江湖世界该持何种伦理秩序的态度并不一致。分歧之一便是修仙小说中的人物,究竟应该写得像人还是像仙。凡人流显然是选擇前者。如果从武侠、仙侠的文类脉络而言,这个文类本身也是随着时代而不断变化的,凡人流的出现是仙侠文在当代的衍变。不过,仙侠作为一种文类形式,本身也积累了自身的传统,形式本身不乏伦理内涵。正如江湖世界有着异于现实世界的伦理准则一样,它允诺实现正义、超越自我的可能性。凡人流的丛林法则、“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理念,部分耗尽了仙侠乃至江湖世界这个形式历代累积而形成的伦理共识及其象征价值。像《道门法则》这类作品,已近于江湖登龙术或江湖厚黑学。江湖世界已从乌托邦沦为恶托邦。

凡人流内部也不无颇有创意的作品。如将同为底层出身的凡人,视为同一个阶层,在寒门与权贵的社会等级冲突下展开故事。如《大劫主》在打斗升级之外,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冲突,就是寒门与贵族之间的矛盾。主角方原虽然从小就表现出不凡的一面,但他始终被视为泥腿子,难被权贵接纳。而方原的特殊性在于,他面对权贵时并不自卑,敢与他们争锋,同时,他的观念又与其他寒门不同,故屡次拒绝寒门拉拢,不愿成为寒门对抗权贵的工具。他的特立独行,挑战着寒门与权贵的双重价值观,也因此与世道格格不入。方原对权贵的拒绝跟他的出身有关,但他对寒门的拒绝,是因他不满于寒门的“帮派式”斗争方式,他实践的是一条底层人物凭借个人奋斗获得成功的可能。不过,这种不妥协,也缺乏社会根基,流于意气用事,人物性格也显得过于单向。与之相似的是误道者的《大道争锋》,主角张衍同样拒绝了世家和师徒两派,选择走独立之路,但他最终选择培养自己班底的做法,表明他只是在复制世家或师徒的方式而已。从这个角度而言,凡人流中底层凡人的出路,要么是走极端个人主义之路,要么复制已有的权贵模式,反而将凡人二字源自底层的社会性格遗忘了。

从形式与伦理的角度而言,凡人流打破已有的伦理体系,让人们回到纯自然的状态,从丛林法则起步,重建新的价值秩序,至于何种价值秩序,现在还只能看到建立在力量这种纯粹生物能力基础之上的秩序。也就是说,现在的江湖完全是无政府主义式的,旧的锁链已碎,新的秩序尚待建立。基于这种现状,2019年的玄幻和仙侠小说虽然缺乏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品,但也有部分作品颇值得关注,因为他们在默默修复或重建江湖秩序,包括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等多个方面。

在仙侠毫无仙气、江湖毫无江湖气的时代,看到《烂柯棋缘》《迈向克里玛莎》《问道峨眉》这类作品时,还是让人多少感到有些惊讶。《烂柯棋缘》是近于古典仙侠的作品,它之所以引起关注,原因正如很多网友所评价的“有仙气”。有仙气主要指几个方面:一是主角计缘平凡的生活中常寓神奇,却又让人感到一切均妥帖自然。二是小说主角为天下弈棋人,其一言一行,虽并不刻意,冥冥之中却牵动着天下大势,整体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在,契合仙侠的神秘感和超验性。三是语言古朴典雅,节奏不急不缓,与常见的打怪升级流截然相反,有举重若轻之感。在修仙小说的江湖已沦为名利场的时代,《烂柯棋缘》可称修仙界的清流,如果能坚持这种风格,在修仙文中当有一席之地。

《问道峨眉》也是古典仙侠。小说不同于一般穿越文那样主角凭“金手指”升级,而是写出了穿越后的艰难,主角直到暮年才苦尽甘来。小说的金手指是一块能够推演的玉珏,颇类似《大道争锋》中主角张衍的玉璧。不同于凡人流写修行者之间的相互征伐,《问道峨眉》强调因果、机缘。机缘留待有缘人,这让小说的世界具有神秘色彩,可说是给修仙世界复魅。虽然小说强调修仙者要尽量斩去因果,但也并不刻意强调仙凡之别,反而着重写修仙者的温情一面。如主角陆玄为了妹妹在村里生活十数载,又为友人奔走谋划,等等。与《问道峨眉》相似写有情的修仙的,还有《青梅仙道》《剑叩天门》《匹夫仗剑大河东去》《仙道剑阁》等。

这些小说,或通过家族亲情,或通过对修仙目的的改造,或通过对修仙世界的复魅,重续了修者与人间的桥梁,校正了被凡人流推向极端的个人主义倾向,重构了江湖世界的伦理规范和情感结构。尤其值得强调的是,这些作品对仙侠世界的改造,并不是简单的回返凡人流之前的修仙世界。这些小说并不回避凡人流所提出的问题,即人是复杂的,或多或少都有缺点,但这并不是小说要屈服于这些负面价值的理由。这些小说的做法,不是利用既有世界的秩序漏洞,继而变本加厉地谋取私利,也不是推波助澜将既有的缺陷予以放大,相反,他们正视普通人及江湖世界本身的不足,并试图在这个基础上重建新的伦理体系。如《牧神记》所做的,便是让修炼者从昂首天外回到大地,以人间价值为基础,重建江湖的伦理价值。《剑来》中陈平安也是要让有理的人有处说理,不过,《剑来》中的说理逐渐从早期的道理蜕变为了阴谋,目的让位于手段。

就重建江湖世界的伦理体系而言,《迈向克里玛莎》(甲鱼不是鱼)是今年难以回避的作品。该小说是西方玄幻类,主要情节是巫妖格雷从地下来到地面,立志做一个骑士。他的做法是史无前例的,因为巫妖本来是骑士追杀的对象,且为教宗所不容。但格雷选择做骑士,不仅是为了躲避追杀,而是为骑士精神所感动,他要严格按照骑士的誓言行事。因他的虔诚,在保护领主的战役中,得到前来监视他的天使的守护,被圣灵确立为圣骑士,是教会五大圣骑士之一。他严格按照宣誓誓言和教义的信条行事,为此不仅与世俗王权利益冲突,也与教廷的利益冲突。小说最引人注意的地方在于,格雷本来是为正道所不容的巫妖,却因他对骑士精神和宗教教义的无比虔敬,反而得到天使的守护,进而得到圣灵的认可。小说使用佯谬的手法,用巫妖毫无世俗经验的双眼,发现人间正义的不正义本质,世俗世界信仰体系的虚伪,这既具有表达上的喜剧效果,更从伦理的角度,与既有的伦理和价值体系构成冲突。巫妖严格按照教义行事,却成了异端,这是极具讽刺性的现象。借助这个伪装成骑士的巫妖,小说追问目的正义与程序正义之间的关系,试图重建一个公平、正义的世界。

不过,《迈向克里玛莎》也有自相矛盾之处,即小说试图建立一个绝对公平、正义的社会,但格雷在首度执掌世俗王权时,却借用他召唤的鬼魂,监视人们的一言一行。这虽然让犯罪无处可藏,但也让人们失去隐私。这意味着,小说为了追求绝对的目的正义,部分地忽略了过程正义。但让人欣慰的是,目的正义与过程正义之间的冲突问题,也是小说要自觉面对的议题。

[注釋]

[1]可参阅《转折的时代:2018年网络幻想文学阅读札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2期。

[2]按,拙作对女频文的介绍,主要得益于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博士研究生邵海伦同学的分析,特此说明。

[3]邵燕君:《序言:网络文学的“断代史”与“传统网文”的经典化》,载邵燕君 薛静主编:《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代·典文集》,漓江出版社2019年版。

[4]https://read.qidian.com/chapter/Gyliu2kLjSQ1/BGWJ7ZiYylE1。按该文中《凡人修仙传》的引文,均出自起点中文网,后文仅随文注释章节。

[5]邵燕君主编:《破壁书 网络文化关键词》,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83-284页。

作者简介: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

责任编辑:王金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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