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第一步是走出去观察

邵浔美

从我家里到四马路，有十里路光景，步行至少要五六十分钟，坐电车要半小时；我每天非“进城”一次不可，所以出门总带些读物，一路翻看，倒也不觉得厌气。

今天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竟然忘记带书，回家的途上，便说不出的烦闷。起初还勉强瞎想，到后来所有的念头都变得枯燥与陈旧，于是便从玻璃窗里看着两旁的景色，希望有什么发现可以供给自己做题材。

一切和往常一样：水手仍是浑身酒意，工女们仍是手里提着小饭篮在风中走，沿街的孩童仍是顽皮地横穿着马路——他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好像都是雕刻出来而不会变化的。车子渐渐走近提篮桥，高大的堆栈变成了冷落的咖啡馆，接着热闹的商店也显现了。转弯的时候，巡捕开上红灯，车子便停了下来。

我的目光忽然被面前一宅破旧的住宅洋房所吸引，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宅房子好像在向我皱着眉头，表示着它处境的患难及生活的乏味：它知道自己已失掉了主人的宠幸，现在被奚落在此地，只等那必然要来的末日到临。我对它看得久了，它简直像是个会说会话的生灵：更像要我向它的主人为它关说，早些让它解脱。

假使不是红灯变了绿灯，我或者真能听见它恳求的声音。我于是想到有一年，滕固写好了篇小说，对我说：“我希望你读了以后给我一些批评。我近来得到了一种新的经验，我觉得最无生命的东西如桌子、椅子、床铺、墙壁之类，都像是活的动物；所以我在小说里描写起景物来都用一种去形容我的朋友一样的手法。”

那篇小说，我隐约记得有一段是描写一个人在深夜走进条幽暗的狭弄时的心境，他是一个失望的青年（这是当时一般小说家最喜欢描写的典型人物），他两旁的两座墙壁，正像是两个奇伟的大人，在对他揶揄。

我以为这不是滕固特别的技巧，因为凡是写作人的眼光中，天下万物都会是有灵魂的；你有了解力你便可以看出他們的表情，而一个诗人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讲得明显些，一个写作的人应当对于一切东西都能发生感情，你的文字才可以打动人。

初学写作的人，每每以为观察便是对一切东西细看，得到的印象便始终只有他们的外形，描写出来便无非是张报告。这种观察至多只能像摄影；摄影和图画在艺术上的分别，便是一个平常人对于事物的观察与一个真正的文学者对于事物观察的不同的地方。

所以当有些有写作兴趣的青年问我要写作应当看些什么书的时候，我总对他们说：

“看书是以后的事情，你现在不必担心。你第一步工作是应当走出去观察，观察一切你眼睛所能接触的东西。同时，你观察起来决不能用一种建筑师或是材料商的眼睛去看，你决不能去看他们的尺寸大小与质地；你要用一种仙神的眼睛去看，你要去看出他们的活力和他们存在的理由。等到你能用生命灌注进一切事物的时候，他们便会自己奔奔跳跳走进你作品中来。看书的目的不过是去看人家观察的结果及他们观察的方法：这方法是一种神会，你不能去学习，你非得要自己先去直接领悟不可。假使你连观察都不会，那么，我劝你还是不必做你所不能做的事情，你还不如安心地生活着让别人来观察你来得妥当。”

这是写作人初步的训练，因为最近有人问我怎样写作及应当看些什么书之类的话，又因为在路上得到了那个提示，所以我便把它写下来，以呈献给一切想要写作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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