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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鸹蒜的春天

2020-09-10刘力坤

绿洲 2020年1期
关键词:羊羔郁金香母羊

刘力坤

每年清明上坟时,在坟头野地看到春天的第一朵花就是老鸹蒜花。那些白色、黄色、红色的迎春花朵,如大地深处派来的使者,举着花冠灯盏,传来春回大地的第一缕花讯。

祭完祖宗,给坟头上培上新土。族人们便在墓碑前拉开阵势,开始吃贡品。孩子们边吃盘馍、油香等各种好吃的,眼睛已经在野地里四处张望。只要看到风中摇曳的老鸹蒜花,便不顾不管地冲上去,用铁锨、木棒、尖石,甚至是指头,又挖又抠。待四周的土层挖开,看到老鸹蒜细白的花茎时会放慢手脚,小心谨慎地用手刨,直到那寸把长的细茎带出指头蛋子大的黑褐色极像老鸹头的蒜头来。挖老鸹蒜的孩子,开心的笑容才宛如蒜头根颤动的须子,在风中荡漾。

挖出一枚老鸹蒜,一层层剥去深褐色薄如蝉翼的鳞茎皮,一枚月白色、半透明、散发着淡淡清香,一咬脆生香甜的老鸹蒜,成为我们春天的第一口野鲜儿。调动了我们的胃口,激发了我们的干劲。只要挖出几颗,招惹得大人们也加入到挖老鸹蒜的行列。

当你手捧一撮老鸹蒜,立刻就会明白,这种美丽、坚强的花朵为什么取名老鸹蒜!将一朵花和一只鸟集结一体,造物主的创意可谓奇妙。在大自然诸多的奇思妙想中,我的第一认知肯定是这形神皆似老鸹的石蒜头。我们这里的人把乌鸦叫做老鸹,绝然没有寒鸦的诗意和灵鸦的智慧。可是老鸹蒜则吸收了乌鸦的灵性,将一枚蒜长成了一只鸟,而且是从土里飞向天空的一只报春鸟。如此争先、传神、清香,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怎能不点亮整个春天呢!

来自彼岸的花

当年在坟地里结识的花,品尝的果,带来的春天的明艳,我全然不知这朵花的前世今生。多年以后,才晓得老鸹蒜幽秘的佛花世界。在佛教典籍中,这株素白花瓣中长出数根长须,须顶长个花锤,并且放异彩的花叫曼陀罗华,又有龙爪花、幽灵花、地狱花、彼岸花、生死之花、天堂之花等名称。她是天界四花之一,生长在幽冥世界的三途河边,接引亡灵。曼陀罗华是黄泉路上的唯一风景,生长茂盛,大片大片,密密挨挨,鲜红如血,铺满往生路途,唤起死者生前记忆。曼陀罗华花香具有魔力,加持亡灵深深陶醉。闻着花香,踏着花毯,走上往生路。当灵魂踏上黄泉,渡过忘川,便会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留在了彼岸。一朵妖艳的花将生命分為阴阳两界,生死相隔。一朵花又将生死引渡、连接,向死而生,组结成生命的闭环。既是前世的终结,又是今生轮回的开端,一花一世界!

我不忍目睹这朵艳丽、惨烈的春彼岸披散的花瓣、挣扎的花须。那纷乱、惶恐且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颓丧,不正是一位亡者散落的灵魂呀!

在西方极乐世界里,佛陀坐于莲花之上,一开金口说法,便“天花乱坠,地涌金莲”,那些懂法、开悟的曼陀罗华,正是长在大地上的老鸹蒜花。

在未知老鸹蒜花在佛法世界里的角色和花语之前,看到春天的老鸹蒜,我是适意的、愉悦的,内心除了对祖先亡人的祭奠礼仪,对一朵花没有太多的想法。当明白了老鸹蒜花洞察幽冥,超然觉悟之后,再看这朵花,此花已非花,她是你灵魂的引道者,是来自彼岸的使者,恰如童年直觉告诉我的:老鸹蒜花是大地深处派来的花信子,比你还要知道你的未来……

一株守护春羔的石老鸹

那年春天,我们家门口山上阳坡的积雪已经融化了,阴坡的雪还斑斑块块地挂着。草芽子破土返绿了,正是韩诗意境:草色遥看近却无。圈了一冬天的羊,闻到青草的味道,我猜测还有老鸹蒜花清冽、悠远的射破灵魂味道的招引,冲出羊圈,撒开四蹄向山上跑。

最忙乱的要数早晚。早晨大羊急着出圈上山吃草,小羊则撕心裂肺地“妈——妈——”叫,那急切、凄惨的呼唤,仿佛与羊妈妈的生离死别。母亲、大姐、两个哥哥把羊圈门开条缝,把听到青草冲锋号,挤成堆要出去的大羊,一只一只从门缝里放出去,一是数数,二是隔离羊羔。跟在母羊身边的小羊羔叫喊着、嚎啕着,紧紧挤贴在妈妈身边,伺机跟大羊一起出逃。二姐、三姐、我和小弟,在羊群中扑腾,将这些不愿离开母亲的羊羔逮住,关到小圈里,等到它们的母亲晚归时,再放它们母子团聚。上百只羊拥堵在圈门口,我们一家七八口都投入到这场羊咩人吼,体力与脑力并重的晨光劳动进行曲中。

好不容易将羊群分离,放羊倌二哥骑上他的坐骑,扬鞭催马,追赶冲向河谷的羊群,放羊去喽!我们继续收拾战场,将叫声渐稀、渐落的羊羔们,归拢到打扫干净的木栅栏小圈里。开始清理大羊圈的羊粪。半晌午,干完活已经满头汗。羊羔们又开始大呼小叫地要“妈——妈——”了,它们的肚子饿了。我们放下铁锨、木锨,把羊奶温热,装进奶瓶里,给一只只伸出栅栏的、咩咩乱叫的羊羔们喂奶。我们只有三四个奶瓶,张口要奶的三四十个,只好你吃两口,它吃一嘴。这时才能充分地显示那句俗话: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哪只羊羔叫的凶,又抢又挤,我们就会赶紧把奶瓶放到它嘴里安抚。喂奶简直就是平息一场群架。

夕阳西下,牧归的羊群回来时,又一场大战来临。母羊还在河对岸的山坡上,唤儿的声音先传了回来,“咩——咩——”一声起,一声续,那充满思念、牵挂情感的声音是极具感染力的。只要一位羊妈妈叫,羊群里所有的妈妈都随声附和。圈里等的心慌、饥肠辘辘的羊羔们,只要听到母亲的呼唤,根本不用反应,张口即出“妈——妈——”所有的羊羔立刻思母爆棚,妈——妈——,哭成一片。寻母哭喊一浪高过一浪,一波涌起,一波盖帽,根本没有停歇。只叫得我们心慈手软,把小圈门打开,让这些思母断肠的羊羔们如洪水般冲出羊圈门,跟头绊子地冲向河谷。终于在河边母子相见,母羊唤儿声切,双目流泻慈泪。羊儿声声应和,摇尾撒欢,闻着妈妈的奶味,扑向羊妈的怀抱,那情景宛若相隔半世纪的生离无二。最亲昵、急切的表达就是迫不及地寻找羊妈妈的奶头,吮吸涨得饱饱的奶。嘴吸头顶脖子咽,摇头摆尾双膝跪,那是生而为羊羔的极致快乐。母羊们则安心地半眯着眼,一边反刍,一边享受喂养孩子的幸福……

春天就在羊群的声声呼唤中来临了。我们脱去厚棉袄,换上轻便的毛衣,在春风中疯跑。挖老鸹蒜、摘野蒜苗是春天扑向山野的第一道春鲜。我们村的老鸹蒜有两个品种:面老鸹和石老鸹。面老鸹张在海拔低一些的河谷、缓坡地、田地头。茎秆矮一点,头顶开一朵明黄花。最核心的是挖出蒜头,鳞茎皮比较厚,剥了一层又一层,大多剥个七八层才见乳白色的果肉。吃起来口感面一点,肉丝粗一些,味甜涩。石老鸹长在山里,尤其爱生长在石崖子上。高高的山崖上,一朵朵高茎花朵在风中招摇,甚是明艳。石老鸹根扎的深,只有用特制的铁苗子才能挖出来。一拃长的白茎上带一枚指头蛋大的蒜头,褐色鳞茎皮很薄,只有一、二层。剥去薄皮,月白色半透明的蒜头如一枚细腻温润的玉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忍不住咽口水。嚼一口生脆清香细致,无比满足。

只有二哥口袋里有石老鸹,常常为了吃到这一佳品,二哥会役使我们给他脱去湿漉漉的靴子,给他烤淋湿的衣服……

我们家的一只母羊丢了,估计这只大肚子母羊把羊羔生在外面了。二哥要去南山找羊。他备好马,拿上他心爱的有踩脚镫子的铁苗子,开始诱惑我:想不想吃石老鸹?山上多得很!比画着他的铁苗子。一挖一个,一阵子就一口袋。二哥又晃一晃他闪闪发光的铁苗子,两只眼充满热诚的光。我动心了,坐上他的马就下了河谷……

大黄山河谷环抱着我们村。我们村坐落在一块高高的台地上,叫黄山台子。大黄山河有十多米宽,河两边的谷地是我们村的庄稼地。这时候河谷地还没有完全消融,星星点点的雪还散布在田里。我坐在马背上,搂着二哥的腰,春风吹着我的脸,痒酥酥的。我听到鹰在头顶发出的哨音,那种水嘟嘟的极具穿透力的抑扬顿挫好听的声音。抬头仰望,两只鹰在低空盘旋,双翅舒展,御风滑翔,充分地享受着和煦的春风和明媚的春光。

我们这里的鹰会俯冲下来叼春羔、叼刚出窝的小鸡。特别是冰雪将融的初春。饿了一冬的鹰,看到地上活蹦乱跳,既小又弱的小鸡、小羊,常常会动了念头,并付诸行动。春天,我们打尜尜时、玩老鹰捉小鸡时、丢手绢时都见过老鹰忽然俯冲下来叼走小鸡的场面。每个春天,父母经常会给我们交代一项任务,就是看好自家的羊羔和报出窝的小鸡。

记得有一次我们家的花母鸡扇动着翅膀,尖叫着、怒吼着,鼓动身上的每一根羽毛,浑身炸毛,每个羽尖都喷发出怒火,展开的双翅紧紧护着它的鸡仔,整个母鸡比它的身体大了两倍。它怒发冲冠,火红鸡冠仿佛高扬的战旗,抖动着。两只瞪得圆溜溜的鸡眼,警觉而愤怒地对峙着老鹰。它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战斗号角!我们玩耍的孩子们立刻加入母鸡战斗队,又喊又吼,顺手拿起棍子、棒子、绳子、石头等武器,共同抗击老鹰。然而,凶猛的老鹰常常会得手,叼走一只可怜的小鸡,我们会与母鸡一起伤心一阵子,给母亲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也看见过老鹰叼走春羔的场景。

此刻听到鹰在头顶盘旋,我小小的心担忧起我家那只未归的母羊,以及可能产下的那只小羊羔。试探地问二哥:母羊下了小羊羔没有回来吗?她们会在哪里呢?二哥揣测我打退堂鼓不想去找羊羔了。敷衍说:肯定就在前面长石老鸹的山上。

我們走在泥泞的羊道上,翻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终于在一座山的半山腰的石崖子下面找到了母羊和小羊羔。小羊羔一身褐色的小卷毛,两只白色的耳朵,已经能够站起来跟着妈妈走动了。喜悦立刻浸润了我们兄妹的身心,二哥取下马背上的褡裢,把小羊羔装好驮在马背上。就在收工抬头的那一刹,我看到山崖顶上长着一颗洁白的石老鸹花,在风中给我招手。二哥顺着我的目光找到了我们此行的另一个目的。他拿上铁苗子,爬上山崖惊呼:多得很,一大片!

那一捧石老鸹让我在村里威风了好几天,那些想尝口鲜的小伙伴们跟着我,或乞求或物物交换,才能获得一枚生鲜清香的石老鸹,也因了这棵石老鸹开在我家春羔的产床顶,便永远绽放在了我的记忆中,成为某种意义的守护。

老鸹蒜与郁金香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笔下的此郁金香非五月盛开的彼郁金香。诗中弥漫郁金的香应该是种什么香味呢?隔着千年的书页,我已闻不到那透在纸背的芬芳,但我仍然坚信那是一种有光芒的花香。她照彻的不仅是一条诗路,更是一株植物的生命演化史。

每年五月,天山山脉的沟谷里、山坡上老鸹蒜随时令而来,那灯盏般的花朵,一朵朵、一片片在春分里摇曳。公园里、花房间,甚至是庭院路旁,人工栽培的郁金香连片成景,造型成各种图案、花坛。这些花海、花涛尽情地表达着人的情怀。曾几何时,郁金香已经成为春景,招引来一波一波踏春赏花的游人。距我生活的小城不足百里的地方,愣生生长出一个青格达湖郁金香景区来。连年掀起春游的第一个人流高峰,据说还成就了一些种植者的人生发展之路。经不住郁金香的暗香浮动,也曾闻风踏入人流如潮,比肩继踵的赏花队伍。一行行、一畦畦,沿着园艺师预留的蜿蜒花径,近距离接触这些明艳硕花:热烈的红郁金、幸福的粉郁金、开朗的黄郁金、高贵的紫郁金、双色喜相逢、神秘权威的黑郁金……嗅着郁金香细致异样的香味,我们眩晕在春的花潮中。郁金香掀起的这股春天的花市,使我联想到十八世纪荷兰郁金香掀起的金融市场狂潮。一朵花摇动世界经济的风向标。一朵花将一个国家推向经济巅峰,又将其埋入谷底,人类的财富欲望,真如郁金香的杯型花冠一样,似乎盛满庆功的美酒,终究只是貌似,金钱使人疯狂,欲望使人智昏,关花何事?

郁金香的确是一种浸透了人的心血、汗水、意志和想象的,最能体现人类审美的花。对郁金香的培育从来没有间断,如今荷兰培植出一种紫色花蕊带白色花边的优雅花型,命名为“彭丽媛”。郁金香又成了外交大使。据百度娘透露:以人名命名的郁金香还有很多。

研究天山植物的小苏告诉我,伊犁郁金香是现代栽培郁金香的母本之一,就是我们春天吃的老鸹蒜。我仔细比照了伊犁郁金香和新疆郁金香的图片,正是我们年年春天吃的老鸹蒜。原来高大上的郁金香就是由漫山遍野的老鸹蒜演变而来的,而且原种和变种还在同一个世界相安而生。多么宽容又丰富的世相啊!

又是一年春来到,摄影师林姐从办公楼后的元宝山上采了一大束长势良好的老鸹蒜花,长长的花茎上长着含苞待放的钟型花冠。她热心地找来瓶瓶罐罐,盛上清水,将花儿插在水中。给我们每个人的桌上摆了一束,着实让沉闷的办公室一下春光明媚。几天后,那束花完全绽放了,我细致观察了花朵开放的全过程。当它含苞未放时,花型如钟,有郁金香的模样。初放时,六片花叶展开,如百合科的花儿一般。怒放时,花叶披散弯曲,花丝挺立凸显,每根花丝头结一个小花锤,这时再看它的花容,与龙爪花、彼岸花有一比。虽然从生物学的角度还不能判定它们之间的异同,单从形象外观,相似性是昭然的。当然也查阅了一些介绍资料,似乎植物研究者也莫衷一是。我更愿意理解为它们是一个家族中的不同孩子,有着相同的基因。

“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英国作家丁尼生如是说。我还没有弄清老鸹蒜的前世今生,已经被它纷繁复杂的身世,从阳间到阴间的逆生长,以及被炒作、篡改、赋予的人类意志所震惊。一朵花的成长何其不易!

在生命的长河中,不论是一朵花以及它的族群,还是一个人还是他的宗族,能过自自然然,依照物种本身的生物规律生长,那真是宇宙洪荒的厚爱,更像一个理想国的传说。所有的遇到都是你的应该,都是书写你历史的笔笔点墨。以从容、理性、客观、智慧的情思对待,就是你最好和终极的选择。

一朵老鸹蒜花想透了,开在墓园的高岗上。墓园的另一侧是一座郁金香花园。成群结队的各色人等以各种姿态与郁金香合影……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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