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2020-09-10伍剑
伍剑
第二天早上,雪还在下。
我聽着窗外凛冽的寒风紧贴着窗沿呼啸而过,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外婆毫不客气地掀开被子,说:“起来吧,男子汉!看看人家启善在干什么?”
我没懂外婆的意思,后来猜想,外婆应该是想告诉我,启善在练功,我也应该起床练字,但我的确想去找启善堆雪人。
启善家离我们家不远,我三蹦两跳就到了他家门口。门是敞开的,启善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叠成的帽子,正在用石灰水刷墙。我们家的墙前几天就刷好了,还是启善过来帮着刷的。看到启善在刷墙,我连忙挽起袖子帮忙干起来。我拿起刷子在桶里蘸了一些石灰水,一刷子下去,墙上出现了一道白印,仍有些墙皮露出来;我又蘸足了石灰水刷了一下,这才焕然一新。我心里忽然一亮。最近写字总觉得不够味儿,比如李希仁老师写字时会出现飞白,看起来带劲又有味道,我模仿着李希仁老师的样子咋都写不出来,一定是因为蘸的墨太多,就像刷墙一样。想到这儿,我对启善说:“我回家一下,一会儿再来。”
启善头也不回,问:“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说着,我冲出大门。
我拔腿奔跑起来,溅起的雪花打在后脑勺上。
回到家,我立马拿笔、倒墨、铺纸,然后闭上眼睛回想着刚才刷墙的情景,觉得心中有把握了,提起笔来写。哪知道想得挺容易,写起来一塌糊涂。蘸上墨,一笔下去还是一根不露纸的黑线条,就算有露出来的部分,也像纸被撕破了似的那般生硬,一点生气也没有。我又试了几次,还是出不来效果。我正着急,启善来了,见我趴在桌子上写字,惊讶地问:“咋?灵感来啦?”
“刚才刷墙的时候,我想到李希仁老师写出的飞白,可我就是写不出来。”
“飞白?你是说刷墙的时候,石灰水不够留出来的空白吧?”
“是。”我点头。
“不就是少蘸点石灰水,或者刷得快了,墙被涂成花脸了嘛。学什么不好,想学墙上的花脸?”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但启善的话也有一些道理,用墨少一点,运笔速度快一点,书写的线条应该就会出现布白。想到这儿,我又拿起笔试了试,没想到还真找到了点感觉。于是我又试了几次,在蘸墨多少、用力大小和行笔速度各方面,有了一些分寸,写出了黑色中隐隐露白的笔道,字也飘逸灵动起来。
“嘿,这字漂亮。”启善歪着头欣赏道。
“真漂亮?”我也歪着脖子。
“真漂亮!”启善认真地说,还扭着脖子。他是在学李希仁老师赞赏我时的模样。
我把写好的字拿在手上端详。天气好像也不那么冷了,虽然哈出来的仍是白气,拿着笔的手也冻得发红,但我觉得浑身热乎。
“给李老师看看去!”启善建议。
嗯,好久没有给李希仁老师看我写的字了,今天写的字应该不会被李希仁老师批评了。
雪花在空中愉快地飘飞着,打着旋儿,飘到我的头上、脸上,也挂在树枝上。
启善和我缩着脖子来到李希仁老师家,师娘坐在屋中间的炉子边,炉子上的水冒着热气,房间里暖烘烘的。李希仁老师站在墙边,墙上挂着一幅字,墨迹未干的字。
师娘见我进门,忙招呼我:“群,大雪天怎么又跑出来了?”
“给老师看我刚写的字。”我从怀里掏出卷着的宣纸,双手递给李希仁老师。
李希仁老师接过去,慢慢地打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
我站在李希仁老师身旁,静待老师表扬。
“嘿,你瞧瞧李老师的字。”启善悄悄拉了我一把,指着墙上的字,“咋写得墨都散开了?”
还真是,启善一说,我才注意到墙上的字,里面是浓墨,外面竟渗出一圈淡墨来,而且浓淡分明。
“你过来一下,”我正看着墙上的怪字,听到李希仁老师叫我,“嗯,好!咋悟出来的?”
我告诉李希仁老师,是在启善家刷墙的时候悟出来的。
李希仁老师的厚嘴唇咧得更大了,他说:“文学艺术与生活中的一些道理是相通的,由此及彼,没有什么悟不出来的道理,只要肯动脑。”
我和李希仁老师谈论着,启善也来了兴趣,说:“一笔下去写出来的飞白,单个看不好看,整体看才有意思。为什么呢?”
李希仁老师笑起来,摸着启善的头说:“有的人光看脸并不漂亮,可作为整体却非常动人。字也是这样的,有的人写的字,单个拿出来不好看,可是整体看,很漂亮,这就是章法!”
“有道理,”启善说,“我家隔壁的小丫,大家都说她长得好看,可是她鼻梁也不高,脸也不是瓜子脸,应该就是长得章法好。”
“人的长相怎能说是章法?应该是搭配!”我说。
“李老师说是章法。”启善的大嗓门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李希仁老师说:“人的长相的确不能说是章法。长相丑俊,第一看气质,第二看搭配。气质靠读书,搭配靠艺术。”又说,“貌丑非因人之过,腹中无书脸上留。”
知乎者也的话,我听得不是太懂,我更关心的是墙上那幅字,为什么里面的墨色和渗出来的淡墨既是一个整体,又毫不相干?
李希仁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
“好玩吧?宿墨写的字。”
“熟墨”?我暗暗记下,回到家,也想学着玩玩。于是,我把一块松烟墨放进蒸笼里,直到全部蒸化,成了稀糊糊状,我想应该熟了。然后用笔蘸了在宣纸上试了试,哪知道完全弄不出李希仁老师的效果,难道是墨还没有完全蒸熟?
后来我把这事讲给李希仁老师听,李老师笑得很开心:“傻孩子,宿墨不是熟墨,是指过夜的墨……”
“过夜的墨?我的墨都是放在硯台里隔夜的,应该也是宿墨,咋也写不出您这样的字?”被我这么一问,李希仁老师竟一时语塞了。
武汉的天气总是怪怪的,前一天还在下雪,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来,雪就化了。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书桌上,照射到砚台上。几天下来,砚台里蒸过的墨竟然有了臭味,把房间都弄得臭烘烘的。唉,好好的墨,被我糟蹋了,外婆发现了一定会骂人的。
我悄悄地用清水反复冲洗,水清了,墨沉积在砚台下面,臭味也没了,不过还是损失了不少墨。我觉得可惜,拿起笔蘸了一点墨在宣纸上随意写了几笔,没想到本该跟着笔锋走的墨竟不动了,还向外渗出一圈淡墨,和李希仁老师挂在墙上的字效果差不多。
我很惊讶,于是又认真写了一幅字,效果更好。我马上带着字来到李希仁老师家。李希仁老师正在家门口的巷子里低头收拾煤球,几天不见,李老师显得清瘦了很多。
“李老师。”我站在李希仁老师身后恭敬地叫了一声。
李希仁老师抬起头,显得有些狼狈,连忙整理了一下头发。
“来啦,家里坐吧!我把煤球搬到房间去。”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沉。
我忙把纸卷放下,帮李希仁老师把煤球搬到房间里的铁炉子旁。
李希仁老师拿起纸卷展开,紧接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吃惊地抬起头问我:“你咋弄的?”
我得意地笑起来,并把无意用水冲洗臭墨的事讲给李希仁老师听。
“哈哈,”李希仁老师笑得很开心,他说,“无意插柳柳成荫,古人用宿墨的来历应该和你差不多,这种方法有时候也能使作品产生出无比优美的艺术效果来。”李希仁老师说着,把我的字拿近鼻子,嗅了嗅,又说,“古人用墨有七法之说,浓、淡、破、渍、泼、焦、宿。而宿墨法很少有人会,没想到你竟无师自通……”
说到宿墨,李希仁老师又给我讲了黄宾虹的故事,说李瑞清爷爷当年到黄宾虹家去,作为晚辈的黄宾虹就把自己的画拿出来向李瑞清爷爷请教,可打开画,一股墨臭几乎把李瑞清爷爷熏倒,李瑞清爷爷捂着鼻子开玩笑说黄宾虹属于污衣帮,自己却是净衣帮,并说能用宿墨的人,当为黄宾虹。其实,当时在书画界很多人见到黄宾虹的画都捂着鼻子摇头,说这个人画的不是画。可李瑞清爷爷却鼓励黄宾虹大胆用宿墨,并赞其为中华宿墨第一人。
李希仁老师讲完黄宾虹的故事,从箱子上的一叠宣纸里拿出一张红色的宣纸对裁开,又从一个一尺多长的红木匣子里拿出一个铜砚盒打开,顿时一股淡淡的墨臭钻进鼻子。
“我的宿墨还是我父亲留下的,放了五十多年。你竟能做出宿墨来,悟性还真是不一般,来,今年我给你写一副对子。”李希仁老师说着,用笔舔了舔铜墨盒里的墨,用他最喜欢的“高贞碑”字体写了一幅对联:
效苏秦之刺股折桂 学陶侃之惜时付出
《高贞碑》点画凝练,体势方正,掺隶入楷,拙朴古茂,体势舒展,李希仁老师最喜欢,我也喜欢。李希仁老师说,我练完《张迁碑》后,就可以练《高贞碑》了。李希仁老师用《高贞碑》给我写字,自然有这寓意……拿到李希仁老师的墨宝,我高兴地拔腿就往家里跑,惹得师娘在身后直喊小心。
离家不远,遇到启善,于是我站住,把李希仁老师写的对联展开给他瞧:“咋样?”
启善接过我手中的对联,拿在手中瞅了一下,问:“这是李老师写的对联?”我点点头,启善却摇头,撇撇嘴,说:“李老师的字远看一块粑,近看一朵花。挂在门口真不好看,还是归元寺门前傅金龙师傅的字好看。”启善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李希仁老师的对联是用宿墨写的,字的边沿已渗出淡墨,远看的确像是一团粑,不过正是这样的字,才有味道。
回到家,我立即把对联帖在大门口。很多人围拢来,有人说这内容不像是过春节贴的春联,有人说字写渗了也贴出来,还是换了的好。一个长脸的中年汉子夹着一叠红纸走过来,大街上的人都认识他,他就是在利济路开书画店的傅金龙师傅,每年春节也会到归元寺门前写春联。傅金龙师傅见到我家门框上的字,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了,就像电影中的“定格”,过了一阵,好似缓过神来,问:“这是哪位先生写的字?能送给我吗?不,不,我用对联换。”
傅金龙师傅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不出声了。启善拉着我说换,大毛他们也说换,还说让傅金龙师傅给每家写一幅春联。没想到傅金龙师傅竟答应了。
那年春节,大街上好多人家都贴着傅金龙师傅写的春联,红红火火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