䍩木先生
2020-09-10广豪
广豪
初见䍩木先生是在他八十六岁的时候,残粒园里,他陪我走了一遭。再次见他是隔了一年的夏天,他的听力明显不好了,便和我坐在堂屋里笔谈,他摸出一张小纸片,用铅笔和我说:“我现在眼睛也看不大清楚了,画画也吃力。年纪大了,觉得生活是那么苦,但是尽管苦,我还要画,我还有许多新想法。”当时的我听了无比感动,谈话中掏出身上所有银两求了吴先生一幅山水小画,上有万壑松风和一个侧身坐在石上听风的紫衣人,我想这便是吴先生自己了,他的世界里,古木参天,远山钟声不绝。
当时其实我还不太懂画,只觉得吴先生人好,有老底子文人味道。后来的十多年里,我无数次默默欣赏吴先生的作品,又对中国画有了略深的了解,才真正看出了点?木先生作画的好处,或者说,看了?木先生的东西,再看其他人的作品,就像喝惯了陈年绍兴花雕,再喝其他总觉得太甜太淡。上好的绍酒里有一种浑力,厚实生猛,每一口都是松活弹抖的内家功夫。这从吴先生的线条里便可赏得一二,笔锋的聚散充满弹性,压得近,跳得开,一笔下去,笔锋已经穿过书案,落在了地上,一个鲤鱼打挺,又是猿猴掠树,翻腾在半天之际。他与其父吴待秋的书法,得王铎和倪元璐的影響颇深,既干脆利落,又拙朴深稳,笔纸之间的乾坤相摩,发力点把握精妙至极,让人看了都自觉元气淋漓,跃跃欲试地提笔欲临。默默读一遍?木先生的法书,如果有足够的觉知力,可以用气息给自己做个身体的按摩。
如果看懂了吴先生的线条,看他的山水花鸟就容易多了,他作画速度极快,就如云手快打一般,左旋右顾,勾勒涂抹,笔笔有神又从容不迫,是一笔画。更精确地说不是结构之作,而是创构之作,是一笔笔生出来的,笔下自然创出一个有情世界,停当妥帖,笔下那些景物和吴先生一样文质彬彬,揖让有节。我每次一读吴先生的画,便有一个词冒出来,叫做“礼乐世界”。专业画家们谈吴先生的笔墨已经够多,我却在他的画里,在那些松、竹、石里,看到了一个个人物,如果吴先生的松竹梅和山川怪石可以看做一个个人物的话。他们各自有他们的遭遇、姿态、故事和精神的外观。他们晨起梳洗,事父母,出门,也有公门事务、燕居,会客,也有访友,晚归、伏案、静坐,到了子夜时分休息。他们挤在吴先生的画面里,却毫不局促,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有体,自自然然中有各人的规矩。?木先生的画笔在他们的日常中修行,历练得多,笔下便能感知天道流行,慢慢地不拘不守,不泥古拘谨,却又能处处涵养仪则。和他们对视默坐久了,便有了?木先生的第三种画。之前的画中,都还是士子风雅。而在这些画中,这些人等已是道骨仙风,或是行迹大变,他们登上云中高台,放眼远望,却又默默微笑,不落言筌。此时的风景和维度,旁人亦只能探得一分半分。我听得缥缈之中吴先生的画外音传来,吾得山川之意乎?
时光的流逝变成了吴先生笔下的空间。一个画家,最根本与宏大的画法,我想是认识时空,寻找自己的位置,才能经营笔墨的位置。不用去争去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而不知道的画家,努力刻意着,一枝一叶的关情,出来的画面就乱啊。我想在?木先生的世界里,他已经在云中小筑微笑,看到了冥冥大化,其中有着别样的精神在对先生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