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文人热衷于写北平
2020-09-10侯磊
侯磊
北京叫作北平的日子,是1928年到1949年,这时的北京不再是首都,虽然日伪时期被日本人改回了北京,但不被承认。大凡描写北平的作品,多有个“神功”,即将宏大叙事隐匿于日常生活之中。看到的是衣食住行,描写的是社会变迁,而这样的作品最接地气,最纯粹,也最贴人心。比如老舍《我的理想家庭》:“除了为小猫上房,金鱼甩子等事着急之外,谁也不急叱白脸的。”
曾有学者认为,民国时上海是多元的,北平是一元的。北平固然没上海洋气,但也有它多元的地方。北平寄居着历代被淘汰下来的人,前清的遗老、北洋政府的寓公、国府的大员、东交民巷里的洋人、留洋回来的博士、旧式的文人雅士诗人大侠、日本浪人、歌星舞星、绝世名伶,也有老派的绅士,城市里走着穿长衫的、穿中山装的、穿学生装的、穿西服的、短打扮的,各种贩夫走卒、小商小贩,乃至中共地下党,都曾活跃于这座古城中。
北平的美景能从郁达夫的《故都的秋》、老舍的《想北平》中读到。听长辈说过,1940年代北平大学生的休闲生活是早晨从城里骑车到香山,爬上去再爬下来,然后还要回学校打一场篮球赛;而中产人家的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去西单看场《北非谍影》或《野人泰山》的电影,再去吃顿西餐。不方便的是打车,要提前打电话预约,且费用不低。
北平四处响动着的单弦、大鼓等,曲调优雅,唱词是清代落魄文人所写,内容是出世的倾向,写的是辞职到山中隐居,享受渔樵之乐。“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紫绶金章,懒做辞王,跳红尘出世外闲居旷野”,这样唱词成为鼓曲中的主流,也无怪乎熏染得北平人知足常乐,逍遥自在。
同样,北平更是个养穷人的地方。它总会有一些破破烂烂的老旧的地方,供落魄的人居住,而不会想着全部拆平,建设成高大上的住宅。一座结构完整的城市,总少不了会有它富人区和贫民窟的区分,北平的城市平民很多,但他们尚且能保持平衡,对付着自己的生活,维持着整座城市的正常运转。
截止1949年,北平虽然只有二十七所大学、三家出版社、二十多家报纸、二十多家杂志,却始终是中西、新旧文化交织的一块重地。长期的交织使得北平成为艺术上“京派”的大本营,京派文学、京派绘画、京派的戏曲,都是人们自我标榜的标签。精神文化不是奋斗出来,是养出来的。一座以消费为主的城市,给世界的贡献不一定是产值,而是其文化。
当北平成为一座普通的文化古城时,它便有了自己的纯粹。不少北平生活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清澈见底,如积水潭的水,如林海音《城南旧事》中小英子的眼睛。
北洋政府下台以后,北京不再是首都,大量的政府官员和家眷搬家到了南京,北京一时间人口不多,物价也平稳,此时便是个纯粹的文化古城。文化古城做什么呢?安心生活吧。
文人的思想多分为新旧,现在通行的现代文学史,不过是半部文学史罢了,民国时新旧文学是并存的。除了白话文以外,还有大量的传统文人,坚持使用文言文、旧体诗,京剧剧本甚至大鼓词仍在创作。人的思想不能一刀切,文化倾向上有新有旧很正常。
北平原是塞北幽燕,有着无数的缺点和不招人喜欢的地方——风大,土多,人事多。小时候北京的春天,会下黄土,风刮得天都黄了,后来有了词,叫沙尘暴,是风把内蒙的沙子吹过来了。这里也还曾号称过“塞上江南”,是移民城市,连北平菜都是以鲁菜为主,有一部分自己的,再加上四处外来的,就成了更好的。新派文人针对这些问题,对北京始终是批评的,他们看待北京城是从国家、社会和现代化的角度,比如城建设施是否合理和足够人性化,而封建帝王时期的建筑如何使用并是否保存等。
而旧有的文人,则将北平视为延续传统的代表,对北平发出故都之叹。北平生活着大量的清末宗室和前朝旧臣,他们之间的唱和,多是将北京美化如康乾时的古董。
恭亲王奕訢的孙子、民国画家溥心畬曾长期居住在戒台寺,他自号为“西山逸人”或“旧王孙”,作诗云:“只有西山终不改,尚分苍翠入空廊”。而民国掌故学大家瞿兑之(清末军机大臣瞿鸿机之子)为此竟写了一本《燕都揽古诗话》,给北平每个古迹写一首诗。而张次溪也是一生整理北平的梨园史料,是民国时对北平研究的珍贵记录。
民国是个十分新潮的时代,而北平趋于文化上的保守,好像是个天然的冰箱,保存了旧式的生活方式。如清末唱戏,广东上海等地都有女子登台,而北京始终严禁女子登台和男女合演。到了1930年代,终于可以男女同台,并且旦角受到极大的追捧,大量的南方文人生活在北京,对北京和北平的态度,也不一样了。
郁达夫写了《故都的秋》,写尽了北平之美。北平的美,恰恰在于它的多彩。北平的很多地方,都在仿照他处,如江南园林,外加本身的塞北风貌。北平有他处的美,他处却不一定有北平的美。正如北平的秋天,中国人自古以来多是悲秋,但洪昇在北京写《长生殿》时,《惊变》一折的一曲粉蝶儿,便是唱的欢快高亢的秋:“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这一曲是化用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的曲词,而此用来描绘北京的秋天最为恰当。
北平是文人们的乌托邦,既暂别了政治,又能在此享受文化生活。过去的文人,在台上时总想着归隐山林,下台后又开始指点江山。而这一次下台的不是文人,是北平这座城。这会立刻解放了人心,人在北平不再有大的生活和心理上的压力,不再焦虑。
北平是一座充满了未来可能的,迈步走在现代都市化大路上的城市。张恨水曾在1926年写过一篇《未来的北京》,他认为以后的北京,汽车肯定比洋车多,且打车费越来越便宜,而大学都搬往了城外,因为城里太过热闹无法读书了;但因为发达,东西贵了,人工也贵了,并且女权膨胀得厉害,女招待们会在你走的时候“伸出一双雪白的手,和你握着,说一声:‘谷得拜’!”
而更为理想的,是老北平人老舍笔下的日子,他在《我的理想生活》中写道:“家中不要电话,不要播音机,不要留声机,不要麻将牌,不要风扇,不要保险柜。缺乏的东西本来很多,不过这几项是故意不要的,有人白送给我也不要。……屋中至少有一只花猫,院中至少也有一两盆金鱼;小树上悬着小笼,二三绿帼帼随意地鸣着。”
中国有三代入籍的传统,在一个地方生活三代,就算这里的人。因此,北平在溥心畬、穆儒丐、老舍、唐鲁孙等八旗子弟,或是居京几代的朱家溍等文人笔下,才像个人心安稳的故乡。哪怕是到了现在,很多老北京人还会认同自己是北平人。北京先是自己的故鄉,然后才是全国人民的首都。
(源自《洞见》)
责编:王晓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