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保佑我
2020-09-10张楚伦
张楚伦,女,广东惠州人,人大现当代文学硕士在读。
我是长短腿,天生的。祖母说我出生撞上了百鬼夜,隔着手术门她亲眼望见一个小鬼,咬住我苦苦挽留。碘伏把它烫得发紫,它还是不松口,将我的右腿抻得长长的。做鬼好哇,它要你陪它齐去做鬼呢,祖母说,人都是鬼化的,蛮子生出来全是鬼脸,有一口人奶才有一厘人样。外公说你祖母又在屙她的金瓜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观音造我造剩最后一小抔泥,家里的仔猪就痢疾了,它们一个个爬到母猪背上嚎叫,不久就要死去。观音不得不放下手边的活儿,生无论如何没有死来得催迫。外公说,观音是你的观音,也是猪的观音呵。只是等祂回来,我那还差一抔泥的左腿就被忘了。
我不能怪前世的伙伴顺着羊水气味找到我,也不能怪观音和我的祖母、外公一样,遗忘的总比应该的多。就这样,我拖着两条不一样的腿活在世上,我不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究竟算多了一点还是少了一点。
我想过不少主意。比如拉筋从来只拉左腿,稍息时固定站一边,有好长一阵,我固执地单脚跳走路。遗憾的是,它们宛如调配好的精确比例,左边始终比右边矮出一个踝。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懂得了怎么摆弄两条不同的腿:左腿稍微踮住,右步迈得小一些,换腿的时候膝盖打的曲要更大。代价是走多了胯骨右边发疼,脚尖也容易铲地,但这样走的确让我看起来与摔倒无关。
假如我的祖母或外公见到,肯定要骂我的,他们生怕小鬼或是观音找不见我,我就会成为神憎鬼恼的人。那类人不遭人害,不遭人爱,从来活不长的。但现在不打紧了,他们已相继死去,商量好的一样,母亲刚攒够一笔丧费,外公就走了;再攒一笔,祖母也断了气。他们离开的时机是那么妥当,没给我们带来一点麻烦,就连母亲也觉得他们死得正是时候。
祖母咽气那会儿我在回家路上,没有任何预兆,摔了个趴面跤。等我抬起头,才发现人行道上还趴着另一个人。你看啊,这滑稽的,我们俩都笑了。
“我告诉你不会摔跤的秘诀。”她连爬带挪跑过来,名字也没有交代。
我边起身边在她的声音里发懵。
“走路的时候不要摆臂子!”她的神色称得上肃穆,“只要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走路,就绝不会摔倒。”
她告诉我,摆手完全是人类做猴子的时候留下的毛病,这个惯性没被进化掉,人就不是人。她从《十万个为什么》上看来的。老师告诉她,人们摆手是为了保持平衡,但她知晓这实实在在是番假话,人该有更好的走法。从那以后,她敲定心思,不再甩动自己的膀子。说罢她郑重地在空旷的马路中央来回走了几步,盼望我立马学会。我只是怀疑地看着她。谁也没忘了刚刚丢过的丑。
她羞躁起来:“这当然……得练一练,只要从小练好,这一世都不会再跌跤,不是吗?”但我率先走开时,手还是上紧了发条那样前后划动,为了我没进化好的腿。她也还是并住两手,贴着裤缝梗着脖子前挪。
天气烫极了,她挨在左边。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走得這么近,我们几乎同时发现,我那总把身柱往左带的趔趄,被她抵挡得很好。从那以后她都走在我左侧,我一次次轻撞她的肩膀,她一次次接住了。
后来我才发现,王乃一就在隔壁班。确实如此,只要站着,她一定会把手收到两边,直直地夹住自己,有时连手肘的缝隙都挤得密密实实。跑早操时,她会把校服链拉到顶端,链把子含在嘴里跑,手像打了夹板那样往后械住,上半身一动不动,下半身却跨得飞快。她的肉多又软,裹在校服里弹弹旦旦,像一块长腿的豆腐。六一节那天,英语老师偷偷在课上给我们放《猫和老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跑法和里面的Tom一模一样。半天的时间,王乃一就从王乃一变成了“烫抹”。这成了我们早操的固定节目, 王乃一让这躲不掉的任务值得期待。碰上老师不在,那几个男孩子会加快步伐赶到她那儿,做她的样子。他们多么聪明以致学得形神兼具,周围嗤嗤笑成一片,大家都以为她会害羞,至少会愤怒—有时候这是一码事。可我敢打包票,我在后头—当然在最后头,我不愿别人看我走路的背影—最先听到的是她自己的笑声。有一次她边跑边扭过头来唤我:“袁舟!快看!多么多么像啊!”
你看啊,这滑稽的,我真跟着笑了。但什么也阻止不了她驯服自己手臂的决心,下一次她还那样。谁也没注意过,这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三番几次过后,级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把她从升旗队里剔出来。她只肯敬礼,死活不肯按照要求走正步。
有时她也跟我聊起其他同学,说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懂,你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准答不清。她说,有我这样走路的人,就有你这样走路的人,还有他们那样走路的人。但我们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这多么多么可怜啊。
也许是因为她说多么多么时像在念一种咒语,抑或因为这个重复过了头的句式,我比晨跑那会儿更想笑,但最终没有。我还什么都没想通,却直觉那里有不能笑的东西。它像个烧烤架,以威胁的仗势横亘在我眼前,只是,每一次我伸出手,都只能从网格中穿过。可我知道它在,我能看到隐约的铁丝和上面烧焦的痕迹。我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但我没好意思问她自己可不可怜。
在学校没人敢学我走路,连开涮都不敢。我唯一的外号是圆周率,跟我的跛腿毫无拉连。当然我跟王乃一都觉得,最主要的缘故是,我母亲和数学老师是发小。她是我们最喜欢的老师,从不抢体育课,从不叫家长,罚人趴在地上补作业的时候,也从不学英语老师把高跟鞋印踩在我们的本子上。每次她上我家,母亲都要把那个开了一遍又一遍的玩笑搬出来:“你道我不像老师吗?你要早起,我也早起,你管一大班,我照样一大班地管,你要算数,我比你算得还勤呐。”芳姨有时理会,大多时候不予搭理,她对谁都不予搭理,但母亲三缺一还是找她,她买鸡还是会去母亲档口。
我母在麻将台上很好认,她频繁的复述把那个笑话薅得无盐无味,水也是一天天把她的手冲得发胀发白,连指甲盖也成了墙白色。就在档口的水龙头下,她割喉、放血、拔鸡毛,把鸡脚上的环戒捋下来扔在一边。那个档口在市场最深处,见不着一点光,正午时分也得有一盏灯从头顶吊下来,她才能瞄准鸡脖子,才把这些两脚禽剖得骨是骨肉是肉。我的母亲浑身都在经年的黑暗中捂白了。
母亲说我还没断奶的时候,特别爱听掏内脏的声音,扑哧扑哧的响息从不失手地惹我发笑。年轻的母亲只好把我放在了案台边上,空出手去干她的营生。那些顾客从来没把我认错成商品的一种。他们都是醒目的成年人,知道孩子是不会堂而皇之地摆在市场里卖的,真正要买孩子,应该去天桥底下、车站旁边和医院的护士站。
可我跟王乃一还做不到这么醒目,我们分不清什么可以卖,什么又不可以。当她第四次指着玻璃柜顶的那个瓷罐,问门口那个背驼得厉害的妇女卖不卖的时候,可算招来了她的痛骂:“绝你的代!绝你的种!装死人骨的东西你也要!明日我就掺屎掺尿搓成骨灰团卖给你!你吃不下去就跟你阿公连夜流脓爆血,一把火烧你们爷孙绰绰有余!”
她拉着我跑开,她那么有力气,连我被握住的手都和她一起动弹不得。我们都理解为什么女人这样跳脚。好些时日之前,政府就打算把这里建成怀江新城,我们还为此写过征文。王乃一是唯一没写的人,好比她爷爷无论如何不肯从这里搬走,现在他们成了唯一一户原住民。
怀江还真和我母亲一样清癯。祖母以前总说,就是因为母亲的乳汁太少太少,我才没法变成两只脚都稳稳当当踩在大地上的蛮子。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事儿的时机,我要说的是,我实实在在觉得整个小镇都弥漫着母亲似的腥气,这条江也就比我的母亲更像母亲。就在这爿肮脏潮湿的沙滩上,风卷起江膻一路席旋,怀江大桥上夜灯烘出来的一点点旖旎被吹得殆尽。
凉白开也是腥的。依外公生前说,那是因为轮船都把江沙掏空了,鱼一簇一簇死在江心。它们掏出了这座桥,想必还要掏出幢幢新楼,从教室里望出去,“怀江新城”的红幅在绿网纱顶端声势浩大地垂落。
我们根本不生女人的气,毕竟拆迁办某个管事的人做了个天才的决策:不等所有人都签字同意,谁也拿不到拆迁款。好比火葬场里,但凡有一个人活着,就不能按下开关,把那批人全送进炉里去烧。要是一直烧不了,那么死了的人不就白死了吗?女人期盼的那把火就在对岸,我的祖母和外公都是在这里烧掉的,烟正从殡仪馆奇高的囱口涌出。
王乃一第一次带我上她家的时候,我深觉受骗。我从没想过怀江近看是这么粗砺,沙滩上找不到能躺的地方,到处是卵石、垃圾和跨年留下的烟火筒。她带我穿过堤坝,走在河唇路上,直到我们来到一座教堂的门前。教堂被夹在一排矮民房中,那些民房的门窗都已经摘净,无人居住。我原以为这幢殖民时代的弃婴至少比一般建筑气派,可是没有,它随中国的房屋一起平着、矮着。
“他们不是教徒,”我们走进去,王乃一带我绕过那群正在和声的老人,压低声音说,“只是图这里清净。我就看过你芳姨在这里喝酒,真的,我敢骗你就流脓爆血,半把火能把我烧光。”
我恶狠狠地骂她,神经病!仿佛那样能将她的诅咒抵消。
她指指侧门,带我溜到偏厅。那里供奉着几座更亲切的神像:玉帝、觀音和财神。
“他们唱歌做什么?”我侧耳听了一会儿。
“给上帝。”
“上帝是谁?”
“……西方的老天爷。”
我头晕脑胀,老天爷还分东西啊?
废话,她说,你当老天爷没有亲戚么?一个老天爷怎么管得来这么多?
“你喜欢上帝还是老天爷?”她盘腿坐下来。
我只能选自己熟悉的。否则上帝听不懂我的愿望该怎么办呢?
她却高兴得没完:“好巧啊!,我喜欢上帝,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老天爷,你就是我的上帝,你说好未?”
在王乃一之前,我没有任何朋友,在她之后,我以为还会有人不断地走到我左边来。无论如何我应该还算不错的人选。这话不是乱说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和芳姨当着我的面聊天,说得一片云,我听得两片云。每当我问,你们说的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母亲总睥睨我一眼:话你知你也不认识,带你去看又山长水远。朋友之间有了密语,就不怕在任何人面前把天聊得敞亮。我乐意把所有的秘密均分给所有朋友,这样我们都能拥有彼此才懂的,山长水远的秘密。
这一年,我们被老师带着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最顽劣的人也能记住保尔·柯察金的名字,不打磕巴地念出“奥斯特洛夫斯基”。我正在讲台上寻找自己的周记,孔彦雪凑过来,同班五年我们几乎没说过话,她就那样凑过来,在我耳边说:“保尔和冬妮娅接吻了。”我惊愕地转头看她。我不是应付作业的人,不大可能错过这段。那时候我们还不确切懂得什么叫删减,但很明显,孔彦雪手上的那本,跟我们集体从学校买的不一样。这是我爸爸的,她小声说。在周遭一片打闹声中,她用手指指出被学校当作秘密删去的段落。我们开始说话。上课传的纸条堆得满抽屉都是,体育课的时候,我央求别人跟我换位,站到她旁边。
孔彦雪说,星期六,电影院要放片,我打听过,学生票很便宜,去不去?我趁侧身运动的工夫向着她的方向说,当然要去。
我想想,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得难办的。大概是王乃一每天都要准时等在教室门口,和我一起回去,哪怕我们同行的路段太少。又或者是她当着全班人的面,常常抱着一堆零食撒到我桌上。
王乃一看见我身边的孔彦雪,二话不说走到前面去了。当我们落在后面,她会慢下来等一等,等我快抓到她书包,她又往前闪远了。放学的人潮太多,她固执地用肩膀左推右搡地开路,就是不肯动一动她的手。很快,我跟孔彦雪都察觉到,王乃一始终没跟我们说话。我们失去了兴致,沉默地走出校门口。孔彦雪停顿了几步说她的作业落在课室了,让我们先走。又用口型对我说,星期六!王乃一迅速往后退,挽住我的手,拖着我大步迈起来。我甚至来不及伪装自己的步子。
周六那天,王乃一却突然在楼下大喊:“袁—舟—!下来!上—帝—啊,快下—来—”
我气得两眼发晕,火速跶下楼:“想死吗,你就不能打个电话!”
她嬉皮笑脸,我没有电话啊。
“我今天生日,”很快,她转入了正题,“你陪我去捉鱼行不行?”
我的心仿佛也被鱼钩钩了一下,不太镇定地开口:“我今天有事,能不能明天补回来?”
她定定地看着我:我没过过生日。她说,就这一次。
我想打个电话给孔彦雪,却发现我没有她任何的联系方式,就是QQ,我都没有问过。我怎么就不记得问呢?这一瞬间我甚至可笑地、不合时宜地发现,就连保尔跟冬妮娅接吻的页码我都没记住。
她的神情就在面前,我被前几天那个走在前头不说话的背影堵住了喉咙。我想,孔彦雪等不到就会自己进去看的,电影不等人。等周一再跟孔彦雪解释,她会理解的,她是停顿的人,停顿的人什么都能理解。
事实证明,王乃一真的挺会钓鱼的。我们扒了半杯子蚯蚓,捻成小段刺进钩里。这是很讲经验的,挂得太浅,聪明的鱼光吃铒不上钩;挂得太里面,鱼还没碰到肉便被钩子吓跑了……齐膝高的小红桶,几乎被我们装满。我不敢拆钩,我害怕一切活蹦乱跳的东西,只好由王乃一代办。
日头偏西,我们随手挑了一处平整的颓墙坐着休息。我几乎忘记了心里那点郁闷,开始轻松起来,任何坐着的时刻都让我轻松。王乃一忽然俯身,将那桶鱼端上来,置在我们中间:“上帝,我要忏悔。”她开了个严肃的头,又不放心地转换成平时那副轻松的神色提醒我,忏悔,你懂的吧?跟外国人那样神神叨叨的,我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上帝,上帝就会原谅我。
好一会儿,等她纠结完该在额头还是胸口划十字(老天爷!她究竟从哪里学来的?),终于驳上了这个话头:“今天不是我生日。”她瞧了我一眼,重新闭上:“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爷爷说没爸没妈的人不能过生日,那会提醒阎王爷把我收去的。你原谅我吗?”
钩子在我的心头搅得稀巴烂。她的头越垂越低,简直是对着鱼桶在说话,声音在桶里共鸣完了再飘过来,震得我耳朵发疼。“行吧。”我听见自己说。
“上帝,我有一个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请你保佑我,永远是她的朋友,保佑我们永永远远不分开。”她这才睁开眼睛。
桶里的罗非鱼尾挣了一下,腥冷的江水溅在她脸上,也溅在我的脸上。
一整个周末我都在想怎么跟孔彦雪解释,直到周一早上走进校门。那个背驼得厉害的女人,她居然等在校门口,轻晃着琢磨了我几眼:“就是你!瘸子,是你不假!”等纠察队长跑去叫老师,她已经骂开了:“害我彦彦找你找到岔路口,鬼打墙绕不回来,吓得哭彻一夜!背着浑斤重的荔果行了一天,叫她好等,叫我好找!我识破你邪魑盲鬼。你个畜生道的,我识破你邪魑盲鬼!”
她拍着我的胸脯问:“你有没有心肝?有没有?一跛二瞎,三瘢四麻。论狼心狗肺你跛脚妹不称第一,那都是老祖宗说错话!”
王乃一就是这时冲过来的。她拉住我的红领巾把我牵到自己身后,握着拳头对孔彦雪的妈妈吼道:“滚!死!死—!”谁都被她这副架势吓懵了。很快,女人更加急切地骂:“原来是共一个裤裆的,两个畜牲崽!你爸你妈都知道养畜牲要由肠衰到骨,你阿公又把你捡回来,为老不尊!死皮赖脸不肯搬,多少人受你们害!老畜牲,小畜牲!天打雷劈!”
等老师赶到,她已经和女人扭打在了一起。怎么收场的我不知道,我很没骨气地跑开了。我不敢回课室,他们一定都知道了,在这里我至少还有一处可去,雕塑坪后面有几张乒乓球桌。水泥墩从两边挖空了,那两个半圆我很早之前就留意过,刚好够我缩进去。周遭寂静,草坪的黄泥晒得发亮,正对我的那尊铁拐李,正拄着他破旧的拐杖,另一只手举起他的酒葫芦擎向天空。他懂吗,他是我们跛子当中最有名的了,他会因为飞得太久而不在意地上的事吗?
她就这么神兵天降在我面前,牙齿都在打颤。我被她蹲下来的影子吓了一跳。“我走路是不是很难看?”刚消沉下去的伤心又翻上来,“我是个跛子。”
“谁说的。”她忙道,“我问你,听过玛丽莲·梦露没有?”
“大美女,”她另一只手叉上腰,“好多人喜欢她,知道为个什么?她的每一双鞋跟都不一样,很高明的,拿单只鞋跟削去一点点,这样就长短脚呀,走起来风情万种。”
脑子里根本没有风情万种的人供我代入,但我听出来那是个好词。我觉得以后你也一定会风情万种的,她握着我的那只手紧了一紧……真叫人难堪,她是怎么把这种成语用得像粗口一样亲切的。我不放心地追问,万一我差得太多呢,差太多走起来还是难看对吧?
她这下才开始正经:“难看就难看,还怕它未?有好看的人,就有难看的人,我们总归是一起的。”她手心的潮气一阵阵扑在我的皮肤上,眼里的潮气紧跟着。她的手越攥越紧,生怕我溜走似的,对我反复确认:“我们是一起的呀。”
“不是。”我汗毛遍竖,钻出来,“你做怪人,是因为你现在愿意,你觉得好玩,但你随时可以停下来。我想让左腿长长,你能让它长吗?你怎么能说我们是一起的?”
她抿着嘴巴,似乎在考虑,该不该抬手擦脸,又像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确没什么值得说的了,我只能回教室。
就在我躲在教室门外徘徊的时候,芳姨走过来朝我招手示意:“你媽被人别了一下。”说罢将小灵通递给我。母亲在那头不知接过谁的话尾喊了两声,才对我说:“你先去上课,晓得未?先去上课,中午不回家了,芳姨会带你来医院的,听到未?”
芳姨挂了电话,问我,现在去,还是放学去?谢天谢地,我在心里无限感激着母亲:“现在去。”我又拉住她:“芳姨,今天的事不要对我母讲,好不好。”她一脸疑惑:“我为什么要把你的事到处说?”
母亲一顿饭的工夫吐了好多次,黄绿的胆汁从她喉咙流出来涎在厕盆里,医生说,脑震荡这都是正常的。当然正常了,在这里一切一切,连生带死都再正常不过。我几乎是憎恨地想。
翌日体育课,孔彦雪已经回来了,她自始至终不肯看我,也没有越过别人的肩膀,示意我站过去。我也就格外留心自己的眼神,生怕无意中对上她。最后十分钟照例是跑圈,我在队伍最末尾腾挪,抬起头尽量不去注意胯骨的钝痛。一时走神,忽然被人拽起一顿猛冲。
在晃动的视野中我准确认出了王乃一的后脑勺,我的呼吸迅速乱了,徒张着喉咙让风灌进去又旋出来,你看啊这滑稽的,一个只有腿在动的人拉着一个跛子,冲到了最前面,把沿荫和同学的惊呼都抛诸道上……操场中央传来哨声,那是下课的讯号。我们还是那样往前,往前,直到我甩开她,停下来喘气,她还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打算。你干嘛呀,我有些怕,朝她喊道,干嘛这样!
“我停不下来!”她已经拐上对面的弯道,“我停不下来啊袁舟—”
直到母亲房间的空调风打在后脖颈,我的汗还在往外渗。她还在吐,床边芳姨送来的汤已经洒了,厕所传来她痛苦的干呕声,叫人心里发瘆。
“妈你停不下来吗?你停不下来是不是?”母亲抬起头想应我,抬到一半转而低下去开始新一轮痉挛。我挽着来不及除下的书包,坐在地上嚎啕起来,我想尽力控制脸上的肌肉,不让自己那么丑态,可到底白费了,我到底只能皱着脸蜷成一团大哭。
母亲把我托付给芳姨,芳姨爽快地答应了,出了门才问我:“你有没有同学家可去?”
他们都说在一片废墟中仍然矗立的就是王乃一家,可我夜风中目力所及全是瓦砾断墙。我只有在江边大喊:“王—乃—一—”回應我的是比白天更劲的江风,平扫的船灯规律地在我身上游离。
“老—天—爷—”
送我过桥之前,芳姨在街边的便利店捎了两瓶酒。我想,王乃一说的是真的。芳姨是会当着上帝的面喝酒的人。
我被带回屋子的时候,她爷爷已经睡下了,敢在一片废墟中入睡的人不会惊醒,我们几乎没有放轻脚步。她把茶桌并到沙发上,那居然是一样高的,再拿来一张薄被铺在上面让我躺,自己则躺到爷爷旁边。她的气一定还没消,你看,明明沙发就竖衔着床尾,她却执意睡到离我更远的那头,我也赌气地照办。
船声持续低吟,我知道它还在往江底钻,往岸上钻,七零八落的废墟成了天然的回音廊,让那吟声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我们躺在这平房中,活像飘在一叶江舟上。这样想着,我的身体果真开始摇晃起来,重心在我身体里荡来荡去。我多么想让自己稳住,可我的头和脚都忍不住轻轻晃动。
第二天醒来,王乃一爷爷已经端坐在靠墙的木沙发上了。他那么沉默,令人怀疑昨晚的鼾声究竟是谁发出来的。他老实到了木讷的地步,从不插我们的嘴,也从不应我的呼唤,仿佛他只是不小心活到了这岁数,对做别人的爷爷一点兴致都没有。桌上放着一盒烟草,另有一个小盒子放着方纸片,他就那样沉默着,用口水和手指卷着自己的烟草,再用火柴点燃。
王乃一在屋后烧水,煤气管道已经拆了,他们不得不自己烧。她拿了几爿竹壳,告诉我,点火要从最轻的东西开始点,竹壳子或是干稻,然后是细枝,最后才是木柴。那轻的总是最先烧完,趁它烧完之前给它更重更耐烧的东西,火才不会熄。对面的殡仪馆也开始工作。假如王乃一说得不错,那么人最先烧掉的就是头发。
芳姨在门前拧了下摩托车喇叭,来接我们上学。在车上,风声中,王乃一对我喊:你张开嘴巴试试,风是甜的!芳姨也在前面喊:“王乃一你坐好!学校今天还要处分你,你不能摔下去。”
我传给孔彦雪的纸条都没有回讯。这不怪她,换作是我,我不但不会回,还会来一条撕一条。
每年总有几段日子我没法睡好,母亲的生意在节假日会更旺,她要在灯下掏空一只又一只鸡,把我们的荷包填满。恰逢清明时节,她比以往起得更早,三点就出门去进货。我跟她去过一次,昏甸甸的鸡场满溢着几百平方米的活物,一栅一栅隔开,上面有放饲料的机器,另一边是铲粪的机械手。母亲伸出手指,在通天的噪音中掰给场主看,把一栏栏的鸡从饲养场掰到铺头的架子上。
我从那堆脚环中细心挑了几个工整的,比十元店里的还好看。用沐浴露足足泡了两天两夜,才涮去鸡粪和鸡血溶混的气息,包起来放进孔彦雪的抽屉。很快,我收到她传过来的纸条:中午放学等我。我没回信,倒是万无一失地提前支开了王乃一。课室只剩下我们俩在收拾书包。孔彦雪走过来,手里的蓝笔在我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圈,悠长地叹息。
我说,真对不起。
“我约你看电影也是要讲这事,现在说一样的”,她看上去真不在乎这事了,“你能不能……劝王乃一和她爷爷签同意书?我爸在医院等拆迁费没等到,活活熬死了;我妈不比你妈妈能干,她什么都不懂。我们要吃饭的。”
我又说,对不起。不晓得是为自己还是为王乃一。她摆摆手,塞给我一张叠好的纸就走了。那是我们最流行的叠信的方式。我仔细展开来,纸片已经薄脆发黄了,被她撕掉的边缘还很毛糙,右下角写得很清楚:是第164页。
同在那个星期,孔彦雪打开饭盒去领早餐的时候尖叫了一声。铝盒摔在地上的声音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磁铁一样附吸过去。以她为中心的两层同学迅速后撤。两尾很小的死鱼甩在地上。
她抿着嘴巴望过来。我知道不会有人找我做朋友了。
王乃一照例在门口等我,熟练地跟在我左边,对我说:“你生日是什么时候?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停下来,有。我本来脱口而出要说,我想要正常交朋友,我想要正常看电影,我想要正常地被朋友的妈妈喜欢。我最终说:“我想做一个正常人。”
她沉思了一会儿:“我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显然,她没懂我什么意思。
又到我们江边野炊的传统校庆节,这是我们毕业之前最后一次,尽管已经五月天,我们仍叫它作春游。左右是不上课,春天来得晚一些也无妨。提前一星期我们已经蠢蠢欲动,直到老师把任务分配表贴出来。我们都希望自己分到的任务是带菜,那样书包能装下的零嘴更多。我负责带锅,最不划算的工种。
六个柴堆都烧起来了,两艘长轮在江面上来回作业,还有一艘更高更大,看起来是住人的船,两个裸着上身的工人探出来,拿望远镜好奇地看我们。不一会儿他们稍微驶近了,故意把船身打横,让我们能看清,他们怎么铲起一簸箕沙,狠狠摔到滤网上,那些被弹起来的粉尘就在他们头顶逸成黄烟。有人鼓起掌来,他们更起劲了,有爱干净的人喊:不要再过来了—水要脏了,我们怎么做饭—
那迫近的巨物使我害怕,我抬腿离开岸边,回到火堆那里。今天的火都是王乃一帮忙起的,她太熟练于怎么让一堆火不停地烧下去。你看,现在她又走过来,把柴架得更高,火苗一下子往上竄了两三个指节。她的眼瞳在白天也倒映出火。
“袁舟!假设从地球上某一点出发,按直线走,能回到原点吗?”
孔彦雪正在远处淘米,看看我,又看看王乃一,极轻微地侧了一下头,那是询问的意思。
“当然能。”我缓慢地望着远处点头,“当然可以。”
她却故作高深:“哼哼,你就以为吧,待会吃完饭再告诉你。”
没有人过来我们这个柴堆。被分到跟我同一炊组的同学自觉找他们的玩伴去了。我只有默默地吃自己放了太多盐的菜。大家围坐在一起玩的时候,王乃一跑回家拿了洗洁精,在河边率先洗起了炊具。很快我们也发现了这个新游戏,就又一窝蜂跑到江边去洗。老师们就站在旁边,随时把那些想偷溜去游泳的人喝止。
王乃一抓住我的手在水里涮了几下:“走。”
我们回到那座教堂,红色的门漆居然翻新了,显然近来又被人刷过一遍,只是周围已经成了废墟,保持一座教堂的门历历如新,跟在尸体上栽葱没有区别。所有教堂的穹顶都很高,尽管这时我还不知道,我还只见过这一所。但将来我会明白,人进入一切教堂的第一感受就是对自己的怜悯,在那个穹顶下面,连天主像都显得娇小。
她学着上次划十字那样,对着神像沉吟了一会儿,显然没有要我听的意思。我挑了张椅子横躺下来。她说,你上次许的愿,再说一次。
“我不记得了,也不重要。”
“不行,你就再说一次,这样我才好回答你。”
我只好坐起来:“你这么喜欢这个游戏吗?”
“当然了,”她肯定道,“我可以玩一辈子都不厌倦。”
“那么,上帝说的你都听?”我试探道。
她肯定的速度让我觉得她根本没想清楚,但脸上的神情又昭示着她的决心。
“上帝要你搬家。你搬不搬?”
看她表情崩毁,我有些歉疚。可那两尾死鱼很快将它抵消。天光从顶上的玻璃漏下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方向。这是正午时分,火球就在头顶,直射在玻璃上。吊灯巨大,像失落到这儿的另一个太阳。几束虚弱的光打在背后的壁画上。她指着那幅画:“上帝不会要我搬家的,上帝自己就住在这。”
她站起身朝外走。游戏结束,她的上帝又回到了壁上。没两步她又走回来:“一个人怎么直走都不可能回到原点。”她蓦地发了火:“因为所有人都有一条腿更长一些,看上去一样,其实更长一些,我们以为的直路用人腿根本走不出来……懂不懂呀,所有人都是长短腿,你是正常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不要再难过了。老天爷叫你不要难过。”
她的肩膀抖动着,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愤怒和伤心,翅膀一样扑棱扑棱在空气中。但很快,她镇静下来走开,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手臂紧紧贴在两侧。他们说得没错,真的很滑稽。
我在江边找到自己带来的锅,拍净底上的沙。这里只剩下我,船也已经开远。偶尔在愈远处传来工人的两三声号子。我拎住那口锅往桥上走,沙滩是软的,桥路是硬的,隔着鞋底都能觉出烫。因为沉重,我的手往下坠,被扯得笔直,锅也就在我的腿上一颠一颠。老师说走过这座桥要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过后,我仍旧有漫长的路要走。我反复和自己谈判,别放下,别中途歇息。提着胯骨走路很累,两条腿都痹得很,一旦停下我就走不下去了。我快走不下去了。
母亲听见我微弱的敲门声,接过我的锅,问我吃饱了未。我只有点头。我说,阿母,我的脚在鞋里面好舒服啊。我用右脚趾在里面蠕动给她看。等鞋袜除下,我们才发现,大脚趾的甲盖已经脱落了。
我们盯着那块嫩肉良久,母亲疲惫的声音才响起:“下次把锅拿走要说一声。”好啊,母亲啊,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会点头的。
做人确实是需要练习的,假如练习得够久,你总能从一个人脸上同时看出幸福和哀伤的表情。人脑决定删除的,身体会帮我们记住,越是朦胧不清的记忆,越引人怀想。所谓幸福,说到底是像素问题。我读的幼儿园在我毕业那年就倒闭了,最后一天上学时,院长带我们体检了一遭,恐怕她觉得一份体检报告比毕业证书有意思得多。量身高体重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肯站上去。当时我毕竟太年幼了,世界只对我卷起一个帘角,容我望见自己歪斜的背影。人在耻辱中容易想到自己的背影。哭声中院长抱住我,医生记录下我们共同的重量,接着她放下我,再称了一遍。我还没学到《曹冲称象》,还不明白祖先和数学都值得信任,等我学到,已经完全忘记了院长的面孔。让她犯难的是另一个问题,医生拿软尺量了我的左腿和右腿,却不知道该把哪一条算进我的身高。他们站在那儿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把我的两条腿长加起来再对半分。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变成了表格上确凿的数字。
或许一切问题都会这样解决,要么被减去,要么被平均。祖母和外公早就告诉过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原点该朝小鬼还是观音去找,我既被小鬼记挂,又得到观音的护佑,神鬼俱亲,我会长命百岁的。
初一开学之前,我的趾甲完全长出新的一片,和之前那片一模一样。当晚我做梦,变回婴儿躺在档口的案台上,母亲在旁边手脚麻利地干活,和顾客说着话。她时尖时沉的嗓音在嘈杂的市场中准确穿过来,一波一波安抚着我。我的脚一左一右被两人揣在怀里摩挲。“快起来玩。”右边的说。“别吵她,没见她哭累了吗?”左边的说。旋即它们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亲近而洪亮,把母亲的音量全然盖住了。我害怕得大哭。“她会长命百岁吧?”“哭得这么响,她会的。”它们谈定了极为重要的事,欣慰一笑。“那,我走啦。”两位当中的谁对我说。
辨别已没有意义,无论左边还是右边,都顶着王乃一的脸。所有的声音画面轰然消散了。我跑到客厅一看,才四点,母亲已经在厕所梳洗好,准备出门进货。
“怎么起这么早?”她边抚平鬓边的碎发边讶异。
“妈,我小时候真喜欢听你劏鸡啊?”
“那还假得?”
“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记多了人就长不大,细蛮子有忘性才好。”
门关不久,客廳的座机响了,在寂静的凌晨里显得有些惊悚。我跑去把窗关上才接起。无论我怎么询问,对面都只有电流声,还有手指摩擦在听筒上的刺耳动静,不多久就挂了。我汗毛倒竖,蜷在沙发上镇静了一会儿,决心打回去。是一个男人。他有着跟我一样的乡音,我太熟悉那种努力把普通话说好的笨拙。在他令人厌烦的语调中,我难得分神捕捉到一阵打桩的响动。我鬼使神差:“是王乃一的电话吗?”他却比我更困惑,连哪个乃哪个一都说不清楚,还很礼貌地劝我检查检查,有没有拨错电话。
我要确凿说明的是,我没再见过她。离开小镇上大学之前,我跟不少人若无其事地打听过,他们都说没见过一个那样走路的人。镇上的女孩子们渐渐茁壮,在街上摆动着她们要么纤长要么结实的手臂。有人告诉我她爷爷死了。
王乃一跟我做朋友的几年,都在努力做一件事:我们是一样的。她长期处在被同类抛弃的恐慌之中,而这恰恰因为我们不是。我甚至恬不知耻地猜测过,王乃一就是那个扯住我的小鬼,就是观音补给我的那一抔泥。但我们真的不是同类。假如我双腿健全,我也会是模仿她开涮她的其中一个,我是因为残疾才远远躲在队尾、走在墙根,走在人都散尽的空旷街道上,被她认作落单的人。我本是千千万万只猴子当中的一只。我太能藏了,哪怕体育课上到最后,连其他人都累得一瘸一拐,我仍旧能笔挺地走去小卖部给自己买水喝。
到高中也是一样。不过,我的新朋友不在意我是不是瘸子,也没有人来教我人应该怎么走路,就连人应该怎么生活也无从谈论了。这个答案王乃一给过我,保尔·柯察金给过我,我唯有目送他们走上自己的道路。
在多年以后我才对自己承认,当时对她有过近乎诅咒的嫉妒。我的问题在她那里是跟起火一样简单有序的福祉。看她怡然自得地做着烫抹,我真的恶毒地想过,有一天她也不得不摆手,不得不用她眼中猴子的走法活在世上,到那时候,她才配说是我的同类。
我去了更大的城市谋生,那里有一条更大的江,算起来怀江是它的支流。对了,母亲。我出来没多久,她就过了世。芳姨在电话里没细说,医院的人也只把白布掀到肩膀,我也只好笼统地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对危险日渐熟悉的同时,危险也在熟悉我们。这次车祸不比上次好运,她当场就死了。
人不可能无时无刻不在爱中,总要有漫长的中场休息。母亲是休息去了。谁知道她又会扯住谁的脚踝?
我想起多年前在王乃一家借宿的那晚,我们谁也不肯把头朝着对方,企图让对方伤心。黑暗中不知多久,她把自己的脚伸过来,贴住我的脚底,她的左腿一定偷偷曲起来了一些,否则我怎可能和她的两只脚都紧紧相托?我们就这样脚掌相抵睡去。
火化母亲那天,殡仪馆门口一整列的骨灰盒眼熟得要命,馆员走过来问:“现在不是双十一,没有折扣,你要的话买一送一。”
啊,那个玻璃柜顶。那算是我时隔多年第一次想起王乃一,简直称得上思念。我真想告诉她,你苦苦寻找的瓷罐就在这里,到处都是。我还想说,要是你当年跟孔彦雪说句话,会知道得更早。但这话太没趣,她一定为她爷爷亲自来过、见过、捧过了。
芳姨也来了,她往棺材里塞了个三筒。你妈胡牌老差这一张,我怕她下去还这样,心里不舒服。
小时候我总盼着梦见祖母、外公,但一次也没梦见过。母亲说那是他们舍不得吓我。怎么会吓到我呢?母亲在他们身上花了好些钱,他们一定走得很体面,那些肮脏的也一定在火中烧尽了,有一天我也会到那火中去。
殡仪馆说,他们没法找到祖母和外公的名字,没法把母亲放在祖母和外公的旁边。我释然道,不打紧了,不打紧。他们会认出彼此的。小鬼什么都能认得。
到现在,在彻底离开彼此的生命很久之后,在我也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之后,我们才第一次真正成为了同类。而这份事业,王乃一很多年前早已开始。我们不必是朋友、敌人,或是老同学,是神与人的关系,是唯一的神与唯一的人的关系。
听说蛇的脚在死后才会重新长出,这是蛇身上最不示人的部分。蛇皮会被剥走,蛇头会被砍下拿去泡酒,蛇肉会被吃掉,就连响尾蛇的尾部也能砍下来当猎奇的玩意儿,唯独那对死后才现形的蛇脚,会被当作下水砍掉,遗弃掉。那就是我和王乃一的见证。
老天爷,我在心里呐喊,保佑我们吧,保佑我们这些停不下来的人。
怀江新城早从当年的新楼盘变成老城区。芳姨说,这一届的领导班子打算把小区迁走,再造一座古城,现在来钱快又能挣名头的都是旅游城市。怪不得,江上的确有更多的船在作业,工灯盏盏。殡仪馆虽不见一点火光,但里面有的是火,让人担心随时会烧得连片。他们就在这铺满火苗的江上重建乡愁。
这是我工作的第二年,我攒的钱刚好够把母亲体面地送走。
我因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而不再惧怕,我交诸多朋友,学会穿鲜艳的衣服,穿最不起眼的靴子,把右脚的鞋跟削去一半。我当然没长成风情万种的人,只是像任何一个人一样走在路上。我的脊椎越走越直,你大可以说人生恍如一场骗局,没有什么是笔直的,连真实宇宙中,直线都是不存在的。人类唯一可以笔直以待的,只有自己的心。
我没想到,组织第一场同学会的居然是我。大家都忙得很,只能趁公假小聚。那天刚好是国庆,好几个男生顺势讲起他们在部队的日子,接着我们顺理成章地在包厢里看起了阅兵。朝鲜军队出场的时候,大家默契地、毫无负担地笑了。谁也没忘记当时也有一个这样走路的女生。他们转向我说:“我记得她跟你很要好的。”我点点头。他们继续问,她现在还那样走路吗?我摇摇头。有人说,小时候闹着玩的事,怎么可能现在还这么干呢,你说是吧?我还是摇头。别问啦,她后来也没找过圆周率。有好心的人出来给我解围,我当时就觉得你迟早受不了她的。更多的人在求证,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我们深夜才告别,约定下一次再聚。我穿着我暗藏玄机的鞋子,走在我漫长人生中的一小段路上。回想孔彦雪刚才凑过来的面孔,稍微胖了点,我今天才发现她的背也有些驼。她说,袁舟,王乃一不肯搬走,是为了等她的爸爸妈妈回来,他们只认得那里。
我给了她一个熊抱,不打紧了,都不打紧。
别人知道我跟王乃一要好过,又绝交。而我们已经用只有我们能懂的方式做过了隐秘的交易,从此她的上帝不会抛弃她,每一次我合掌祈拜,老天爷也一定在场。这就是最大的秘密。
除此之外,什么都被烧尽。那些死去的,失散的,遗忘的,交织成秩序井然的网格,最终又都难解难分。烧烤架上遍布油渍与焦痕,总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焦痕的一部分。随着我老去,那痕迹将越来越多。而我到底还在走着,我只得一次次伸出手徒劳地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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