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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

2020-09-10秦汝璧

特区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胡风母亲

秦汝璧,1991年出生于扬州,现居南京。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

她记得她母亲的一袭天丝竹节绉半长筒裙还是那年去北京相会她父亲时订做的。约略的裁工,齐肘齐膝,又都是离形神似的大渲大染,一笔笔相缪勾搭,使人看久了要犯昏的。闭上了眼,定一定,那影子还在眼睛里,聚拢起来沉淀到心子里去。也是因为底子淡,看上去确是富贵清庄相,也只有她母亲以为漂亮的衣服非裙子莫属。她母亲年轻的时候也送过一件淡粉红的雪纺百褶裙给洛真的表姊,因為质地太过于垂坠,美人条一样,动辄涟漪沸涌,行走的音乐完全抽象,差就只差在褶子间挂上小金铃铛以资点缀。一拨拨白色的五瓣花平摊在上面,把那粉色稀释得更淡了,只落得一个粉晕。委实难以想象当初穿在她母亲身上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申洛真强撑着眼皮看了眼钟。

“还早哩,你睡!”她母亲支起身捺下她来。

钟的小银针在头顶一步一停萦,一格格地钉过去。听那钉声,是夏天蚊帐里的一只遗漏的蚊子在飘忽不定地嗡隆,绕远了,靠近了,又远了……最不耐烦地清醒着。她听见她母亲腔子里结实地“啃”一声—“嘘—”迸散了去,眼睛倒已经睁开了。

“好起得来床了!”她母亲在外喊。洛真一听,床板磊落一声,振衣而起。不一会便坐在那廊檐下吃浆汤米粥。屋檐外是乌蓝的天,中秋才过去,早晨还很圆的桂月已经淡得发白,只有几颗月边星还很分明,仿佛是那蜡烛的光忽地一闪。她觉得还是在夜晚,昨晚还没有完。然而那六角矮桌上的玻璃雕花托盘里分明还放着已经祭完月亮的三节藕,一碟子煮熟的老菱,摊的芝麻小圆饼也还叠得高高的,没有动过,硬得已经有了斑斑裂痕。旁边是敬月亮的一碗凉茶。以前她母亲祭过月亮后总要给她喝几口,小孩子喝了这月亮喝过的茶,不会在床上溺尿屙屎。她母亲把那碗茶端来往外面一泼,捧着那空碗去拿两只鸡蛋。她从安静的乌蓝里走近来,眼里络了血丝。已经是八月里了。

“妈,你看,申胡定也起来了!”她以为没有人会这样早起,除了她去苦读。那前头夜渔的小窗只亮了一扇,温然的秋叶黄得一点寥寥便可代表隐隐露白的晓阴,仿佛还是蓝海里的渔灯。

“哪是起来,人那一夜的鱼都麻回来了。”

“卫在医院里服侍病人,前几年真是一年也看不到她一次,难得回来的。”她却说起申胡定的妻卫宝,她从来只单呼她一个“卫”字,显得格外亲切。然而她的“难得回来”说的还是申胡定。可怜难得回来一次,他还要这样去夜渔。在洛真的印象里的确是很少见到卫宝的,还是只记得她是个黄瘦的女人,折着脖子坐在那里剥豆,虽然昨天看见她已经变得那样的胖。

“你快吃!”她母亲高声催促着,她便低头把碗底的粥“嗤嗤”地吃了两三响,粥太烫,用一双筷子来回搅动着。“我记得她是跟我一样大的。”她母亲笑着说了句,不大听得清楚。她马上站起来去替她叠衣裳,连内衣都要对折一道用手拍拍夹在别的衣服里。其实昨天下午就应该走了,想着要多陪她一晚,昨晚睡得很早,因为想着第二天要早起赶路。现在似乎那多陪的一晚也没有什么,只徒添这样的屑屑,临别之际倒又说上这些话。她预备再给洛真剥两只鸡蛋,洛真人倒是已经出大门外了。

在路上紧闭了嘴一心一意赶路,满嘴的粥气,无滋无味的。想着她不过是在市里读书,这样算不得远游求学,在市里最好的公立学校,也还是难得回来一次,现在倒又这样走了。现在求学早就不为仕途了,出来考试做个小公务员那也还不是做官,单只为找个饭碗罢。现在无论哪个学位年年都在扩招,大学生确实谁都不稀罕。无论如何在这伊甸乡只出了申洛真还读书至今的。申家在这里是大门大族,有许多人姓申。校长亲自打电话来要她去,她父亲坚持要办一桌酒,具告四邻。

洛真把那两只鸡蛋放在窗台上,蛋壳尖便反衬着个小太阳。白石老人的“芍药”两字被潦草地绣在校服的领子后面,开得非常秾艳。男女校服一式一样,领到的校服比实际的尺码都要大一点,袖子总是一把捋上去,不停歇地写化学月考卷子。油墨印的字便一行行反印在一双皓腕上,螺丝骨突得高高的。无论如何她今天是受到了点鼓舞,有了些读书人的得志。因为考试,今天下学得早,总之也还是兴致罢,写了封信给在华大读书的表姊:

“今年五月里的天已经热了,六月还要热。地面上贴的是瓷砖,我们把凉席铺在地上,可是不多时仍旧被烤得很烫。每天都吃番茄,因为是这个夏天番茄忽然便宜的缘故。寒假还是要补课,老师前几日刚下达通知,也许是不要让我们因为放寒假而高兴。每天要上十四节课,是完全不能回去。大概不能见到你了。”

一想到表姊,马上就想到华大。于是末尾还是添上了一笔西式的:盼信来。不久她表姊信也就到了。信里说的都是她在华大生活的小麻烦,室友恋爱,分手了,又复合了,又分手了。但洛真是怎样笑着看完这封信的,表姊连这些小麻烦也是罗曼蒂克式的。

他们开始断断续续地上了几天课,有人举报他们,说不定是他们自己人。学校最长放了一个星期假,倒布置了两个星期的作业量。洛真不禁苦笑,好学校的名声大概是这样出去的,越是觉得华大是岁月遥遥里的等待。买张票就可以去了,她想。怕她母亲寒心,她母亲一个人在家。她没告诉她。奖学金还剩五百在那里,早就一张张卷起来推进插笔的笔筒里。

华大的校门三门六柱,门顶上藻饰的海波纹,校名是从一位在现世的大官的一篇经世华章里剔下来的。三门六柱后面才是一排伸缩门,门头转着红色的电子圈。洛真旋回头要从那中门里进去,看见表姊嘴角一边翘起来,笑了一番。她以前告诉过她,中考前一晚,她下晚自习回来,一开门看见一条火烧炼蛇盘在门角,没看真,差点一脚踩得烂皮烂骨。反应过来后才哇啦哇啦在院子里大叫,院子里别的宿舍里走读的男孩子一个个兴奋地跑过来弯着腰看了又看,便七脚八脚一阵踢,把它踢出大门外。她疑心可是把它踢死了,又是水泥地,太容易受伤了,清早留心去看,没看见尸体,许是离开了?但是被人扫去了也有可能。后来也一直纳罕,在这样人烟旺盛的地方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草林湿寒动物的。

表姊忙着要给她拍照,她有个室友家在克拉玛依,当地的石油归她家管控,预备把几万块的拍照设备借给她表姊。怕她表姊不会用,便只好自己戴着口罩来。表姊只在一边不说什么,含笑表示一切都同意。只有一张是洛真要求跟她表姊合拍。她表姊撑着伞挡冬天的太阳,坐在亭子里的长木凳上,侧着脸,淡薄而又屈曲蜿蜒的眼神,浅浅深深不安地看着前面,一只胳膊挽在洛真的胳膊上,恋爱着的而又近于散淡的神气。

“你妹妹不怎么说话,看起来倔倔的。”她们俩人在前面唧唧喳喳笑谈着,洛真双手背在身后,略微躬着身,不聲不响跟在后面。“你看,怎么也不笑嘛,这一张是笑了,眼睛倒闭起来了。”两人议论着她的照片来,此外没怎么听清楚她们说她什么了。脑子里一阵眩然,也许都听清在那里,只是像眼泡饱着的一泡泪努力不让它掉下来。她们完全把她当个正直单纯的人。她当然是这样的人。她受着现代的教育,遵守着一切文明的礼仪。不随地吐痰,防止污染地面;不说谎话,因为说谎可耻;要诚实守信,要懂礼貌,不说脏话。是的,她当然是这样的人。因为她现在没有说谎说脏话的机会。

不久她母亲打电话给她,要她回去,她舅外公死去了。

她外公之类的很多。“舅外公是谁?”她问。

“是说徐司明的爸爸呀!”表姊高声说着,眱了她一眼。她站起来去拿了把梳子,刚洗过的头发盘弄了半天,便一把全梳在前面。漆黑的厚帘子没头没脸地悬空在那里,用湿毛巾一遍遍打着,把它们打得笔直。她把那帘子掀开一线,望着表姊:“那我们中午回去?”她一向怕在早上赶车。

徐司明的爸爸她是认得的。深腰大个,萎黄的脸上萋萋的短胡茬刚剃完,只过了一夜又长出了新的,也太旺盛了些。但无论什么时候偶遇都是那样子的一张脸,剃光了又刚长出来一点。像活了许多年粗壮的老黄狗一样,显得异样凄怆;声音也像是濡了口唾沫在喉腔里,揉损的,模糊的,轻轻地“咔”一声方才听清楚了。

“怎么就去世的呢?!”她像是被卡住了喉咙不自然挣脱出一声来。表姊倒已经爬上去滚进床里去了,没听见她的话。她上次看见他不过苍悴些,也没听见什么疾病缠身不治。也就是今年年初,他家大儿子徐司清结婚,不知为个什么事,父子三人在房间里淌眼抹泪地互指,悁愤地对质什么。他的妻去世得早,在外做事出意外被打断了一条腿。有一次回家拜年,装了根义肢,两腿踏在床前的踏板上跟姊呀妹的说话,一点也看不出来那时已经断了一条腿。直到晚上洗脚,把一条腿从义肢里挪出来,虽然没有了脚也还是习惯性地用热毛巾把滚圆的口子擦了几把,另一只脚就在脚盆里,众人这才感到一阵骇异。现实的魔术使厚厚地围在那里陪说话的人静静地看着,黄色的灯使这样的气氛更加诡异。他妻子冷着脸机警地巡视了一番,像小孩子偷吃东西对四周的防卫。一双黑色的阴沉的眼睛,但马上看不清脸色的脸上有种滑笏的笑,许多人在看她的残废。他妻去世了好多年,留下他一直拖到现在,现在他终于也死去了。

她母亲看见她们两个人一道回来,先是“咦”了声,便催促她们去磕头。申胡定也在,卖盐水鹅的申胡风也在。因为都是本家,虽不连亲,但因为都在一个伊甸乡,都相约送了一把用铁制的“月子”打出纹络的黄纸,一副香烛。依次双手抱握,对着堂屋里两张凳子杠着的坐南朝北的水晶棺材作了几个揖。那水晶棺里回旋着跳突着的彩光,光彩里的死人的头嵌在元宝枕头里,青灰的脸,静静地张着嘴。宽绰的帽檐迫在眉睫上,仿佛眼睛就是这样子闭上的。洛真匆匆一瞥,死人和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下巴光光的,瘪口瘪牙。袖子口黑洞洞地撑着,捏着一双拳头,不知缩在袖子里的哪个分寸,花圈寿衣店来不及赶制临时找出的一件上衣。死得猝不及防,舞台剧里的演员象征性地做了个死的动作—确实没有死的气氛。布景太实,演员功夫又不到家,使人常常出戏。

门口一张四角方凳上摆得滴水不漏,一只青花碟子上堆砌六条年糕,还有一只铺了一把生米。长条的红纸贴在两只锡烛台正中,两行端楷,一行是死人的年庚八字,其余便是什么天道神君大帝临界之类。然而堂屋里却是一些男女穿着老棉鞋棉裤在拼凑的桌子前念佛,中间一座尺来高乌旧的宝塔,塔的勾角累赘地挂着丝绦、黄流苏、细珠、串灯。念佛的人矮墩墩地铺排在桌前,咩咩嘛呀,咩咩嘛呀。秋雨连阴不霁,淟天淰地。其实已经停了,然而水管里积下的水,下水道的水还在往外流;水滴滴在皮蓬窗檐上,空调机箱上,似乎下得更大了。细长的银针“叮叮嘤嘤”地敲着带铜柄的“华盖”,钻进那混沌的声音里,把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可是听的时间长了,其实还是同一个调子里的千言万语螺旋着说不完,说不完。像一个苦命的青衣旦,托着长长的油辫子,侧身坐在那里大段大段说着她不幸的过去,终于站起来扶花拨柳地走了几步,想来想去没什么意思,又坐了下来开始絮絮地说着。他们终于撤下来去吃饭了。给他们单独安排在一间另外的空房子里。

乡镇就是这样,单有的是土地,除了“面阔三间”的一明两暗,有点钱就喜欢多多地盖小屋子,宁愿空在那里庋藏杂物而显示财旺气粗。一排房子,如果里面有一间的墙垣突然短进去,尺寸跟别人不对,就要觉得这家穷,更不用说别人家都是坌的水泥,而这家却是赤裸裸的砖头砌的。贴着花色瓷砖的院墙里的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院子里的酒桌上倒是已经吃饱了下去。大孩子指挥小孩子把地上没有炸起来的小鞭拾起来引子聚在一起放,破碎的红纸被冲击波冲到刚洗完的盘子里。老妇人们正蹲着用刀角在罐头盖子上砸出一个个缺口来,被吓了一跳,在那里骂“细瘪三,要死的细畜生”,孩子失声怪叫着一哄而散,渐渐地又在远处三三两两拢在一处。

一个女人停住了手,望着对过坐着的一个,对过的好像是有闲一族,剥着从残席上抓来的一把带壳的杏仁。

“死的时候可怜身上是一根布条也没有,发现的时候澡盆里的水都结成冰了,是先把冰敲碎了,再把人拿出来的……”

“到底是谁?”两下里挤眨着眼睛,便是一问一答,可全是无声的对白,眼睛望进各自的眼睛里去。

女人还在蹲着,也不去找张凳子坐下来。使看着的人都觉得蹲得有点难受。说不出来她是哪里难受,仿佛是脚底,脚底动一动就发麻,也仿佛是腰子,因为总是叹气的缘故,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上面,到底是这样死去了一个熟悉了大半辈子的人。总之是一种奇异的难受,气定神闲。因为那奇异的难受总把一只眼睛来觑着,另半只脸就有了笑意似的。外面的大大小小的孩子还在叽哩呱啦不肯罢休,这应当是个快活的气氛。这只是个开始。人还没有被烧成灰烬,还长着哩,“二招”“三招”“七七”“周年祭”,一连串的喧阗,一连串的酒席,要来许多趟的。

洛真的母亲还在旁客气地敬菜,因是“头招”,人还算比较少,厨子还没来,菜色简单地布置了几样。“卫走了?”她母亲笑着问申胡定。“还不早走了,医院那边哪留得了几天?”“你女人在上海?”桌上其他人听见了,便这样问。“在上海好几年了,自从我家仁永结婚在市里买房就去上海了。你算算,仁永孩子都多大了?今年五岁,可不是有五六年了呀!”申胡定笑眯眯地,右腿翘在左腿上,手垫在两只膝盖里。头微微转过去,像听大戏,击着拍子温柔地在回忆。想起一开始几年他跟他女人的艰难,现在都熬过来了,虽然一样地孤栖两处,可是人也老了许多,好像过去所谓的来日茫茫,现在过得倒又这样快。旁边的申胡风听了这话,笑说:“你现在是撂开手了,孙子都这样大了。我们还早哩!哼,这个小东西不听人话,托人给他找的人他不要,镯子都买好了,说不要,非要自己找。自己找了一个,人家最后倒不要他了。我说你太平点罢,你自己是个什么人,凭着你去挑三拣四。”

“镯子呢?”洛真的母亲问,“给女方了?”

“那你还要回来,不作兴的。那是下过小定了。”申胡风舒展着双臂,十指交叠别在脑后。

“孩子从小有个妈在旁边又要好些。”

洛真的母亲踌躇着站了许久才又低低地说:“哪里,你当时是真错的了,当年十里外离婚的那位,到现在不还是一个人。这事我怎么知道的?前几天我给洛真去找做护袖的料子,碰到她的。细婆娘倒是越过越往回过了,我说你吃什么仙丹妙药了,细声细气的,她说没吃什么呀。”这话申胡风似乎没有听见,低着头认真地吐骨头,却向上翻着眼睛听桌上其他的人谈话。单看这样的收紧了腮用舌头牙齿噬着骨头上的肉,申胡风不失为一个美男子。瘦鹣鹣的脸架子,嘴往前噘着一点,到了中年正好,有种沧桑的清矍之感。然而脸放宽了,一圈黛青色的胡根明显起来,似乎这里的中年男子都有这样旺盛毛糙的胡须,便有这样湫暗的脸色,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放诞地延烧到全身去。

也许是因为吃过饭的缘故罢,铙钹开始“噌蹭噌噌,嘁—”“噌噌噌噌,嘁—”,三声鼓面“咚咚咚咚—咚”一声鼓腰“突!”。念到起酣处停歇了一阵,往烟灰缸里吐了一口痰,盖上茶杯,咳嗽几声,都清楚得很,这一块的断然,便静静等待着大作。果然粗嘎地讴唱起来,却一句也听不懂,仿佛佛主动了念,入不了禅定清静苦修,拚死地压下去。“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不肯离去,不肯离去。

“今天的菜烧得清口哩!”没听清是谁,仿佛又还趁着人不注意咕噜问了一句是谁烧的。徐司明捧着个干饭碗一身风雨从厨房里出来,似乎忙的是寝食俱废,才有这个空当儿吃饭。人家倒是已经吃过的了,桌上早已是残羹剩炙,他便站着那里将就着泡了碗青菜汤闷头吃起来。看见洛真的母亲这一桌面的素菜盘子没怎么动,便去掏掏拨拨,扠上几筷子。不一会,那盘茼蒿炒百叶丝就连汤带水被扠光了,还用一双筷子在那清汤里篦了篦。“可是表姐烧的?”“她烧的菜就是个油多,她这油用的还是脂油渣,不要说是茼蒿,就是地里长的草,你吃起来也好吃。”申胡定把鼻子一捏,往桌上的其他人看了一眼,笑着说。桌上的人马上就附和说素菜就要配荤油。

他们已是吃过了饭,却都没有动身。洛真的母亲泼辣地把脚一跺,“你瞎说什么!”便笑着捧着空盘子出来了。她母亲谈起徐司明以后的际遇总要学着他那次白鸽似的细嗓子说:“‘今天这菜是谁烧的?’我是亲耳听他说的,说烧得清口哩!”徐司明那时头发已经掉了许多,便把左耳边的头发倒梳上去,一绺一绺整齐地从头顶横渡过去,便使前额器局高阔往后纵深,整张脸沉鸷有质量,完全看不出来才三十出头。只这伊甸乡就已经耗去了他许多精力,他在这伊甸乡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因为年轻,一双小眼睛自喜起来不知道有多少个意思在里头。有一种特殊的活泼。那次多亏了洛真的母亲,家里没个当家计算的女人,新娘子刚过来,都很客气地捧着她,她人还没认全,做事缩手缩脚。

表姊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过来悄悄地把洛真一撞,问要不要一起去厕所。她母亲在一旁被提醒抢截过去说:“啊咦,我一泡尿憋了有一上午了,去,一起去呀。”她母亲早在洗碗的时候在清水池子里看见头发毛糙了些,当着别人的面抹又不能抹,无论出于怎样无意,实在是种花里胡哨的动作。她母亲在镜子前用两根手指沾了沾水抹了又抹。

外面的太阳荒荒地照着庭院,要去哪里呢?洛真站在门口却不知要到哪里去,好像这样地站着便是专等她母亲出来一样,觉得很可笑。廊檐下的长凳上坐着两个躬身缩颈晒太阳的人,手旁边杯子里的茶叶泡不开来茶,叶子精神地沉在清冽的菜色里。站在他们旁边罢,又倒像是伺候他们茶水一样。待要去看看带铜柄的“华盖”,还没靠近那桌身,那些念佛的倒已经是一双戒备的眼睛炯炯地盯着这个行迹可疑的女人。

表姊在低头玩手机,把她自己与众人隔开来,洛真也觉得无味。她母亲也还是隔着人群的距离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你不要站在这里呀,脸马上被野风吹皲了,快点回去呀。”“去,快点回去!”不一会,她就看见那申胡风站在她旁边,低头把烟蒂子用脚踩踩,一边跟她母亲说着话,磁蓝的烟从嘴里一边喷出来造成了一点温柔的暖意。他背着双手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他还比洛真的母亲大一岁,但是因为这些小动作,觉得他是比她还要小的小弟弟。她母亲抱着胸,一副叮嘱的神气:“晓得啊?还晓得啊?”似乎对他也不满了。他都唯唯点头。太久没有这么个女人从旁教训。一个男人长久地孤身活着,在女人眼里多少是个半大的孩子。也许这样的教训别人都已经跟他百般譬喻过了,但不管怎样,他这一次似乎真的听懂了,是听进了心子里去。

厨子开了辆车来,申胡风去帮忙抬东西,吃了人家一頓饭,遇到出力的始终要抬抬搭搭。搬完东西搓搓手,便又回到了她身边去。厨子只管自己手里拿着一把长柄深口大勺,一只手接过徐司明递过来的烟,嘬着两片嘴唇抖擞着。他把那勺子握了又握,熨帖地与手连得结结实实,在空中指来示去,不知道朝谁喊:“先把碳炉子着起来,准备两只锅把半边猪先煨起来!”她母亲随时待命,一听这话,叫一声:“我来!”便撇下那申胡风手舞足蹈抢着去了。

洛真一直迁延着不肯动。她在这里受到了冷待,受了点委屈,也不知道要怎样。眼前也是无穷尽的新茁的麦苗萎靡在白而硬的土地里,仿佛这世界就这么点东西,她自己的一切可没有人感兴趣。大人在说话,表姐玩手机,还有那些生命力旺盛的芽,发出的豆芽似的点点绿瓣—那淡薄的绿色倒已经老了。白天难得地吸收到的一点阳光,简直就已经长到了头似的。如果再给一点光,马上就能秀穗结出果实。绞着破弦琴似的风都已经过去了,失偶的怪物还拖着条毛毵毵的尾巴嗖嗖地扫来扫去,又像是生了肺病的人病中垂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只听见艰难地呵呵着。间壁的大门或开或关,大都只亮着一室孤灯,总觉得里面住着的全都是些寡男寡女。相较于这里的盛嚣气焰,客厅里的水晶棺上的彩光这样渐渐地耀起目来,人在那棺材旁忙来忙去,像是为另一件事情而忙。洛真回头一望猛吃了一惊。

“他没脊背的事多哩,刘大刀家的算什么,剃头店里的新娘子,前一段时间不是被他剥得赤条条的关起门来吊着打。”嫁到刘家还没有一年,但只有他还叫她新娘子。嫁了人,直到怀孕生孩子才渐渐不是个新嫁娘了,不然还是要被人称为新娘子。刘大刀家的那位,伊甸乡的人可从没这样叫过。

“她以前是做小姐的。”

“以前听说是在伊甸乡什么地方开发廊的,怎么会是个小姐?”她母亲打岔,觉得从伊甸乡的别处嫁到本地不见得就这样不清不楚。不过她确实美丽,她母亲不免对这件事感起兴趣来。

“怎么不是小姐?”申胡风马上气急地,“年轻的时候你没看见那风头,我们可是知道的,有本事她一辈子不嫁人。”她母亲笑了起来。“不是小姐,怎么会嫁给二赖子刘大刀,住着狗屋一样的屋子,屋子真有人身一样大,弯着腰低头钻进去,跟着丈夫日晒雨淋养几亩河虾,需要寸步不离地看守着。虾子又娇氣,温度稍微不够,氧气不足点,都要死许多。软壳虾,虾贩价格还要另外算。”洛真听见这话,只沉默地反感起申胡风这样背后平白污蔑人。可是她不能插嘴。

“之前他家前面的那位赵芳汀,被她丈夫打过。打得重,肋骨都打断了一根,算盘珠子也打得肿胀起来一大块,躺在家里有几个月。”

“赵芳汀这事我一点也不晓得,真是一点也不晓得,你听谁说的?我们那里真正是一点影子也没有。”依着她母亲在伊甸乡的熟络,不会不晓得的。

申胡风马上卖起关子来:“你不晓得罢,你们那里一个人也不晓得。没有一个人晓得。”那边已经在拉人入席了,几个人把喝酒的归纳到一桌,晚上的筵席是要喝酒的。新娘子出来也在那里到处拉人,不敢高声喊人,只管笼统而客气地叫“舅舅啊”,没什么比娘舅还要来得大了。

“妈,听他们闲话里说舅外公是被人害死的。打人的事不报公安么?”

“你不要问,问得人稀怕的。”

路上有路灯,然而往那杳深处看,是沉重而巨大的阴暗灌满了冷酷的灰白色墙上的窗洞口,房屋挤挤挨挨,都是空的,反而给人败野里的寂灭的萧森之气。偶有一辆电车亮着车灯似乎是不怀好意地逼面而来,然而从身边马上又过去了。树枝的影子里,那长相怪异的枝桠间忽然的是妖异的一双血滴滴的眼睛在窥测,无常鬼吐着长长的淋淋漓漓血的舌头静静地候伺。也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恐怖的场景。

“你这话是听谁说的?”这话使她想起那命案中水晶棺材里的死人,连着他活着的样子。她倒是没有怎样去看,大概也是跟她的舅母去世时差不多。舅母死的样子她是知道的,没个女儿净抹身子,只有她这个外甥女帮着做的。拼凑成的一具残尸,那副义肢也是被徐司明坚持要带去。细细的水蛇在死命绞来绞去,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她在衣服里大大地哆嗦了一阵,神经一阵发麻,她只倚着洛真往前走。洛真端着腰板是走得阔步坦坦,因为这踧踧的长路被两旁的房屋院墙所鞠塞着,走的是摇摇晃晃,仿佛稍不注意就要迎头撞上去。也许是她人长大了太多了。自从去外面读书求进,离家太久,又是在这样深的夜晚走过,像是走在自己以前的一个什么梦里。

她母亲因为跟不上她的脚步,错开来,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裳,但还是觉得洛真刚才靠着的那一处被冷风吹着,就跟没穿衣服一样,她便趋了几步赶上去跟她并排走着。

拐过了路口看见了家门口,她母亲忽又悄悄地对她道:“听他们都说是他家前面的刘大刀。”顿了顿又说:“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也这样大了,说是舅外公跟他家的女人还有前头的赵芳汀有些……”

“跟他家女人有些怎样?刘大刀是谁,赵芳汀又是谁,我都不认识。”

她母亲咬着牙恨了一声,怨声辣气:“你都不认识,你问这样细干什么?”

“他自己在河边给刘大刀看到了,趁他喝了酒,把他捺在河水里捺了几下,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晓得要爬起来,也许就是在洗澡的时候断了气的。”她嘶嘶地吸着寒气,只用下巴指指点点演示着经过。

“那听妈这样说,怎么不把刘大刀拖到公安局去?”

“嗳,你这话不能乱说,要是传出去都怪是你传的。”末了语气倒又有点后悔。其实早已经传出去了,伊甸乡的人向来有这样的诚恳,只要有一个倾心吐胆地开个头,别人也一定倾心吐胆回应下去,大家拼拼凑凑起其中的一点曲折,但还是习惯性地互相关照,以防或者生怕更多的较近于真的事实有损于什么。

“都知道是他,为什么不去报案查明,还人清白。”洛真马上想起小说里刑事侦查的手段,解剖尸体,裒集证据,巡审惯犯。《洗冤录》里面的尸命纪事里另有一种古老的医药反应手段,神秘的铁证与真相。

“你这话不能乱说,都只是怀疑,是他自己喝酒的,没有证据呀,谁敢三头六面地讲?”

她母亲似乎因为提起这个话题,越发神经起来,审慎地掉转了头,草草看了一眼,看了眼洛真,低促地说:“谁呀?”对着洛真微弱地讪笑着,坚持往前走了几步,囫囵个儿地看了几眼,因为太黑,究竟也没有看出有什么来。

洛真掉过头去就说:“哪里有什么?”啪嗒啪嗒一阵风来去分明。

她母亲忽然咯咯地笑了几声。

“这青天白日的,敢有什么!”洛真响亮地说了一句。但是她似乎忘记了她父亲不在家,她母亲一个人,又是这样美丽的一个人,似乎确实有点理由应当害怕的,可是依着她母亲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这样怕。她似乎又忘记殆自外祖父母过世,逢她父亲出去,母女俩都去她祖母那里过夜。

今天私下里翻了什么佛道的经书,倘使得罪来吓煞,或者以至佛道仙家这一类的天意使她的考试出现阻碍,也许真有这样的天意,之前不明不白出现的那条火烧炼……她不信教,本来中国大多数人的信教信义原不是救赎,还是在人事的祸福心下才喊几声“神哪,菩萨呀”。受着数学化学这样整洁干净的科学的训练,实在不应当依赖生命里迷信的成分,然而她的祖先们便这样一代一代安稳地活了几千年。

“这样的清明世界,妈,你不要怕!”她还是这样安慰着。因为这激动一阵气血涌上脸,这有霜冽气的夜晚,马上把那点烫消去了,五官严峻起来,像米开朗基罗用锤子凿出的像。

“我不怕呀!”她母亲打了个哈欠,因为冷,无腔无调地哼哼着驱着寒。“有你在这,我怕什么呢?”她又果敢起来。

她后来笑涔涔地跟别人讲起那晚回来的情形忽然总要把声音一转,换种愉快而神秘的口气说:“还是洛真有胆气,自己一下子就跑过去了,到底是知文识字的人呃。”她一直疑心那晚的确是有个人跟着她的,她还当是她怕鬼怕神。那次在死人的酒席上就不该出那点风头,本来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深僻环境里就不能够明目张胆地魅艳去跟人打牙嗑嘴,虽然她决计不会承认她有着这样的用心。那些男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七七”是提前做的,那天,洛真的母亲一大早就被叫去了。因为凡事都比别人尽心些,忙的是活泼乱跳。开着院门都感觉没有一丝儿风,只是一味滴水成冰的干燥的严寒。又到处贴着瓷砖,红尘里的一点热腾腾扑上去也只得是一层冰冷的水珠。她的一双手泡在热水里洗掉那腻在几只钢锅上的油,背上倒沁出了雾沌沌的汗,像是有片树叶子在背上簌簌地刮着,她只得忍着,总觉得不耐烦。那徐司明孝布帽上的两只白绒球老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接着便是他左一句“表姐”右一句“表姐”,活像只白鸽在她周围转来转去找食一般。

“洛真没来?”他冷不妨地问了一句,站在她旁边,眼睛却望着四周,随时可以走掉似的。

“她要考试,请不了假的。”

“那么表姐好忙,累表姐两天,以后我要去看看表姐的。”他轻快地说着。

她住了手,望着他笑道:“我不管忙到多晚,你要派辆车送我回去,要在平时倒也罢了,今天洛真她人又不在。”那晚到底是不是他,她静静地盯着他看,他只在那望着别处。过了半晌她又说:“那天天晚透了,就没高兴去妈家,地方又空没个人,不晓得是只畜生还是树上的风,阴沉沉的没有大声响,只哦—呜—,要把人吓死了。”

徐司明看见那边搭帐篷,他便马上赶去搭了把手,搭完了帐篷,去拉线路装灯,路过了她那边就着高声说:“那晚就没把表姐送到家门口,表姐夫平时都不在家,一个人确实不方便。那天走得匆忙,赶着要去送大哥的丈人,表姐还要包涵点。”“表姐要包涵点。你放心,今天我一定派车送你到家门口。”他再三表示着。她听了就站在那里笑起来,似乎觉得这话是句玩笑话,她不应该当真的。

一颗里头的心因为一时跟不上脸上的节奏,想着要把屋里的金银两色元宝送到门前的车子上去,却牢牢攥着硬币要往门口走,自恨不迭跑出来:“嗳,人要是拙起来……你要去送元宝,她偏要去送钱。”她用了个第三人称的那个“她”,那是跟不上脸上的节奏的心里的那个“她”。其实谁也没有注意到她送错了东西。也许不是他。

客厅里已经换了一批人,已不是先前那念佛的,大吹大擂的声震屋瓦,一齐搅碎了着对着耳朵倒下去,那巨大的声响把刚才心里的一切全埋葬掉了,轻飘飘的,可以完全不负责。那天晚上确实是派了人送她到家门口的。

花纸糊的墙壁,劈竹扎的架子。外面一格格用黑墨描出来的方寸瓷砖,绿的云雷纹,大红罗圈图,“丁”字吉祥纹,红红绿绿花得简直恐怖。纸剪成的三脚双耳小香炉黏在墙壁上,下面便是立刻形象地烘托出一只“桌子”。“房子”内部构造还是“尖山板壁”,不过没“家具”,是迂回徘徊的空,人在这空里踩着金银二色元宝从“前后门”绕三遭。锦缎机绣的团龙飞凤的被面被长竹篙挑在“墙头马上”,“屋顶”也是描摹的朱甍碧瓦。申胡风、申胡定都不在里面,因为不在近亲之列,只站在外围的人群里。火苗窜到哪里,哪里火势便旺起来,围看的人的脸被熏得滚烫,转身找条人缝站到了后面去,眯着眼睛说:“好福气!一袋子黄豆,一袋子玉米,一袋子菜籽。”“另外还有一百个铜板。”“撒了没有?”有人问,但马上都不吱声了,也是因为都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这样去讨论那铜板,倒不会以为当真烧完了就去抢。

终于有人开口了。

“是喝酒喝死的,嗳,是这样的,你这话可不能对别人讲。说是跟那虾塘的女人在外面喝的酒,还是好酒。有人看见就告诉她男人了……”

“是谁告诉她男人的?这要伤阴骘的,把人害死了。”

“可怜死的时候身上连一块布纱也没有。”

“身上怎么没穿衣服,大冷的天,冻煞了。”

“喝醉了谁知道冷哪!”

“上次不是被人打的,下那样的辣手,躺了估计三四个月才下地,是虾塘女人的男人刘大刀?他最喜欢动手打人了。”

“怎么会跟虾塘的那个女人,那女人是个婊子呀。”众人回过头来看了申胡风一眼,笑了起来。这火烧的是越来越旺,只听见年轻的女眷们的哀恸也已经变成了嚎叫,叫喊着他的令人辛酸的短暂的一生。可是渐渐的,在这大白日里,日复一日的大白日里,一个女人抗直了腔子在嚎,仿佛仍旧显得很吃力,只是刁钻的凄厉,不够伤惨。只知道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只看不见是哪个女人在哭。那看不见颜色的大火,只有阵阵夹杂着灰的热浪往上膨,人都不免怔住了,静静地看这一场好火。架子訇然一声倒塌下去,犹自被烧得哔哔剥剥响。不知烧的是竹子,还是黄豆玉米菜籽,总之人都皱着脸,心疼的仿佛是那被糟践的粮食。他们这时怕也都相信,人死一场空。

女眷们鸡骨支床,被人架着往旁边走了几步,收了泪,那泪多半是被烘干在脸上的罢,用手巾擦了擦,又便对着人说一阵哭一阵。说他的为人,哭他的平生。总之是一个好人死得早,死得冤枉。可是,怎样的算是冤枉,怎样的算是不应当死,却听得不甚明白。

年底的时候洛真的父亲因为堵车堵到半夜才回来,她要去接他。自己一个人走过那条路,就一心只想着要把这件事告诉他,那有点恐怖的情形,她甚至于没有想到他会对她起疑心。他困倦的眼睛一睁还一合,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就用肥白如瓢的小拳头钉了他几下。白天的时候倒又没有这许多话,白天忙着上街,一天要去十八趟的,忙着买菜添办杂物,似乎这时候只剩下了花钱。在路上遇见申胡风,只见他穿着件半旧的新棉袄,拉链拉到底抵住下巴,脸上似乎嫌冷,左右掣动着。因为是本家递了只烟过去,两人胡乱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

洛真的父亲一回来便把一大包的菜从车上翻下来,她母亲在厨房间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就抱怨着:“这街上到处都要排队,我买的豆腐都是把钱抛过去的,伊甸乡哪里来的这么多人。我在路上看见申胡风的,说了几句话,他现在怎地变了这样。”他没说他要早点回来看看她。

“水芹你知道卖多少钱一斤?八块!”他仍旧抱怨着。不过这时候人都回来了,都带着一笔钱回来,钱都没处花,连那最常见的蔬菜平时已是没人种的了,农村的人都要花钱去买蔬菜吃,商贩们还不趁机涨价。这时候就是花点冤枉钱似乎也是心甘情愿的。洛真的父亲去买东西,有零钱也不用,都用一百,小鱼贩一看,把手一缩,不同意也仍旧笑嘻嘻地说:“喝,申老板全是大钱,我们这边零钱都被你找去了,要我们这生意怎么做呢?”但仍旧酸酸地接过去,洞达地说:“那么,再添一条,四十元整罢!”

洛真听到她母亲自言自语嘀咕着“一双、二双、三双、四双……”她吃惊地跑过去一看,她倒先笑说:“我是在做鱼丸,看一条青鱼能做多少个,你知道一条青鱼多少钱哪,听你爸说要五十块!”她揸开五根指头龇牙眦眼对着她。确实,他们家的鱼丸从不在外买,也是洛真的父亲在外见多识广,告诉她鱼丸那么白是添加了漂白粉,自来水里也加这种东西。从此她母亲看那鱼丸怎么看都是白搭搭的。到了半夜里便接着告诉她:“你可知道罢,那蛋黄都是人工造出来的!”“咦,这蛋黄要怎么造呢?吃到嘴里难道吃不出来么?”“我说你少见多怪了呀,你们这样的女人也只能待待家里,带出去被人骗还要帮着人数钱。”“我们就那么没用哩!”想了想又说:“我们就没有用了么,我们上班下班,扫地拖地。”洛真夜里去他们房里拿水瓶倒开水,听到他们在讲话,可是一开门打开灯,就只看见两个人只两颗头并蒂在平金大红色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倒也不说话了。她父亲皱着眉头护着光免得刺眼,头歪向她母亲,几乎是深埋在她母亲的肩膀里。她觉得她母亲是个圣母。

她母亲看见申胡定在门口路过,笑问:“卫今年又没回来呀?”他站定了,粗嘎地说:“没有。”接着是近于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解释着:“回不来呀,医院里要人哪!不要说回来,电话都没来一个。”她母亲笑说:“医院忙才好,等房贷还完了,她就不出去了。”叫进来倒了杯茶,他心一软,进来坐了会,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晚上他儿子媳妇回来,倒又捧着茶杯来这边好几趟。

“申胡定死了!”她大声地只在电话里告诉洛真一声,在海大的洛真离家远,犯不着为这件事赶回来一趟。抖着哼了几声,不知是笑还是打颤:“你看,人就在路上,才回来。我在那里吃过饭就回来了。”她伏在窗户上,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她是在看那穿孝白的队伍缓缓地移过自己的家门口。

“半夜里发心脏病死掉的,说送到医院还有口气在的,没救回来。也从没听见他说有心脏病。在虾塘那边的芦竹窠里被人发现的,嗳,你还不要说那么个地方,还就谁都不会注意到那里。公安来拍照片去的,听他们说穿着件深蓝色的外套,敞着,里面穿着的深红色的衣服都看见了。”她在那边说着,随手拿起窗台上的一物屑到处划着。

“嗳,人都死完了。小粉莲你认识呀,小粉莲的妈妈前一段时间也得病死了。”小粉莲洛真没听说过,她的母亲当然更不认得。也许都见过。她虽然在那里生活了許多年,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那里度过,可是在外面生活的时间一长,隔一段时间再回去,坐在车里从车窗看那外面的伊甸乡的人,像是阔别了许多年。她这短短的二三年的时间思想变得也很快,也芜杂了许多。

洛真便问:“小粉莲的孩子是谁,也许跟我在一起上过学,你一提她孩子我肯定就知道。”

“她孩子比你大几岁。”表示不可能同校,“小粉莲你怎么会不认得,你以前不是一直叫她阿莲阿莲的,小时候还抱过你的,给你吃过奶。”她确实想不起来了。想必也应该是个美丽的女人,不然不会调皮地叫她“阿莲”。如果去看下照片,她一定会认得的。洛真在海大的最后一个寒假回去的时候,听见她母亲跟她父亲提起来,便去问:“谁是小粉莲?”她父亲也吃惊她把她忘记了:“小粉莲你都不认得么,小时候还给你喝过奶的,你妈那时候奶少,又有一只是瘪奶头,她奶多,经常把你抱去喝她的奶。”听她父亲这样一说,她倒更好奇了,便想着一定要去看看。

一问就问到了,她站在门口又不好意思立刻进去,便敲了敲门,正好有人出来一看见她,原来是她呀。但是因为不确定她就是,依旧扭捏着叫了声:“你可就是小粉莲?”那女人看见了是她,笑说:“我就是呀,你还客气敲什么门,直接进来。”她便进去了。屋主人又是倒茶又是拿瓜子的,因为是快要到新年了,家家都是这样客气的。她一看到那尊瓷菩萨旁边的遗相,那想必是小粉莲的母亲了。墙上的蛋形开朗相片框子里,方形托盘似的相框里有许多相片,她抬头细细地看着也不大好找,但因为实际生活里刚刚见过的,似乎就是这个人。害羞的,什么都是转盼的。结婚的照片过分浓郁的妆容因为时间长了,飘摇得仿佛是头上戴了一方退红汗纱巾,外面的光照上去,脸上就有一层轻扬的红影,是水里的倒影,模糊不确定的。是胭脂,她想。小粉莲笑说:“你去外面上学回来了?”洛真笑着点了点头:“嗳,回来没多少天。”她又进房间抓了许多的糖堆在那堆瓜子上,瓜子坍了下来,铺了一层,她觉得不能让人原封不动地再拿回去,于是剥了颗莲子糖。她坐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她,眼前这个人长得这样大了,记得喂过她奶的。她还在一直说:“吃呀,你怎么不吃?”

年轻时候的粉莲确实是个美人,跟她母亲一样还是个曾经哺育过她生命的女人。其实她叫她阿莲绝不是别人叫她小粉莲的简称,怪不得她不认得这个名字。而是当时因为一首流行歌的三阙歌词里有“阿莲……”“阿莲……”“阿莲……”每阙开头都是这感情洋溢的一句,倒像是阳关三叠,人都已经走远了,还在那唱念。她一时学上了口,便欢谑地叫任何女人,也包括卫宝。她现在有些老了,比先前胖了许多,结束着一根彪悍的马尾辫,整张脸便这样被恨恨地拉成了一张马脸。但是因为很少有人有了白发还扎辫子的,所以这白发只有着那铅丝的劲道。

申胡定是突发心脏病,原就有那病根,自己并不太清楚。那晚就死在了虾塘的女人的身上。女人怕死了,叫又不能叫,喊又不能喊,硬是忍着口气让人帮忙把他抬了出去,那人也没敢抬远,就近扔到了河边上。

“就是死在心脏病上,哪里晓得那晚去麻鱼就复发了,电瓶,探照灯,渔网都被人偷掉了。仁永不是他的,是卫宝跟别人生的,嫁过来的时候就带过来了,说是打掉了。我这话怎么晓得的,也是听别人前几天说的。你这话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不要骂死你!”

“那卫宝的孩子是跟谁生的?”

“就是寿衣店里的张来源。你舅外公的寿衣就是他们家做的,房子也是他家扎的。”申胡定他们买纸都是去他那买的,这伊甸乡唯一做寿衣的地方,那么他当然是知道他的妻之前跟他的关系,她不明白怎么还去他那买。

她想起之前她告诉申胡定死的时候,穿着蓝色的外套,露着里面的深红色,她已经模糊地看见那淡赭黄的芦柴窠里有一个衣衫不整的人躺在那里,裤子的腰带散下来,一件内裤挡着。那诡异的颜色,她以前看见过申胡定这样子搭配穿过的。也许那深红色是血,不是深红色,是暗红色,他们都把暗红说成深红或者大红,大片凝固在衣服上,变成污旧的颜色,像是被人砍了一刀。冬天里的血很容易凝固,但是身体是热的,只要稍微碰到或者牵动到照样可以让血冲破了血痂,滔滔泊泊地流出来。应该是死在了虾塘的女人身上的。

这一向卫宝都在家,大清早上就来窜门了,洛真的母亲像个蚕蛹似的裹在大红色的被窝里。她母亲躺在床上,侧着身隔着窗户跟她说话。卫宝在那嗑了一地的瓜子壳,厚厚的嘴唇上等到要沾上许多的瓜子壳,才“噗”地一声吐出去。她的胸脯实在是太大,把她上半身挤得几乎全是胸。她的额头被磕了一大块油皮,已经回来了一段时间,养得更是腴实敦胖,但比先前除了增一分胖外,“女子一胖三分痴”,她却只有蛮横与躁烈。她是在扶着一个精神病人的时候,病人发起狂来,对着她又抓又打,才把她的头打破了。家属不过意,至于赔多少,却一直商榷不定。

“我就跟他女儿说,我们也是苦哈哈,是来打工赚钱的,家里还有几年的房贷好还。”卫宝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抄在口袋里,摇了摇身体,抬起头来,笑着说:“就是他女儿不好说话,意思要断定哪些伤是他爸爸打的,哪些是自己跌的。他们容得你去含糊!多余的话我也不跟他们多说,我们嘴也不会说,说的不好还要被他们捏住把柄。我就说我们是来打工的,我们也不晓得哪里归哪里,对不对?这话一说她还不明白么?”她在那里只倚靠窗户看着洛真的母亲,窗户从里面被拴上了,她打不开,只把脸贴近玻璃。洛真母亲在里面也不知叽里咕噜说些什么。瓜子壳的碎末溅到了眼睛里,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睛揉得通红通红的。双手就搭在窗台上,笑着,像尊弥勒佛。洛真站在她身后,眼前这个人……

她似乎又忘却了这样的事,眼前的这个人的胸……夏天还要大,夏天轻薄的衣裳,使得原形毕露。脸虽然是一张瘦脸,胖也胖得奇异。她总在下晚捧着只大碗。申胡风站在廊檐下看见她来了,先要开口嘲笑几句她的胸,谈笑间冷不防袭击过去。一碗的汤饭怕碰翻了,便用一双膀子笑着去乱划乱挡,东躲西避。她太小了,跑去护着卫宝,小兽的眼睛灼着他。还是被他袭击成功。她先是真的气了,红着脸放下碗腾出手来跟他对打,可是次数多了,她也笑。

那次洛真回去的时候,正坐下来在桌前吃饭,申胡风手里拿着一封快递飞奔过来,请她看看是什么。倒怎么大冷天剃了个和尚头,怪模怪样。洛真差点笑出来,倒真把自己剃得一脸的鼠相,脸上只有不多的几根鼠须。他站在那里,笑着说:“你是在外面的人,给你来看看,我儿子给我寄了这卡,说里面有钱,让我直接去银行取去。他也没个电话来,之前他是有跟我说过这件事,叫我留心着。我今天才收到这快递。”他把银行卡与一些大大小小的纸一并递给洛真。洛真一看就说:“钱倒是可以直接去取,但是要还。”申胡风一听,仍旧笑着说:“是他说的,直接可以去取来用。”她又解释着:“这个是信用卡,是可以去拿钱用的,这卡他已经替你申请好了。可是信用卡是相当于先与银行借钱用,到了期限你要还回去。”他微弱地应了声,不知嘴里说的是什么,只是最后几句却听清楚了:“可算是这钱还要还回去的。”但是也仍旧说:“嗳,他前几天打电话来说这卡里有钱,我可以直接去银行取的,我到今天才收到,我就跑来问问你们在外的人。”

洛真听到这话心里却有些惭恧,大概在他们眼里,在外面的人大概非要发点财不可,或者有个什么三头六臂之处。可她这次是预备不再出去的了,在外面的这几年,實在使她很疲倦。现在她知道了,那些究竟为了生计而考大学,真正落到个人头上时,可又是不同了。她过去的那些考试,那些等待,那些抑郁,全都变得不值得。可见她当时的读书也许就光为了做个文明人。

他现在怎么连信用卡也不会用,她母亲笑了起来:“他才蹲完牢间回来,怎么会知道哩!”她母亲又说:“也不怪你不晓得,你一直在外面。本来不会被抓,是他自己又去了我姑奶奶那里第二次,门撬不开,翻墙过去的。摸着黑,谁知道是他的,老太太闻到他身上有盐水鹅的味道,这下就怀疑到他了。他坐在麻将场上被人带走的,几下一逼问全招了出来。”怎么会想起来跟一个老太太,那样的身体,怎么会想起来的,发了疯罢,她像是第一次知道这原是件不可理喻的事。但是她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激灵,一个隐藏着的不安,是她,可不就是她自己么?那日几句话无缘无故地勾引出他过往的是非来,触动一点他的心肠?他不敢去找虾塘的女人,不然也许死的就是他。但他一向是那样的下流胚子。

每次她回来的时候从车里看到伊甸乡的许多人从她眼前一个个走过去,虽然她是一个也认不得,可能因为太久没有看见的缘故,所以还是觉得非常的愉悦。即使她有些什么要求,他们都会统统答应的。她去蛋糕店拿订做的蛋糕,用普通话笑问道:“店家,可否多加点樱桃进去,我母亲他们就喜欢吃樱桃。”她这样把她的父母亲的爱好跟别人讲实在粗俗得很。她很小的时候,只有无知的快乐的时候,年轻的阿莲喂过她奶,给她摸过耳朵,用她的发烫的小手去摸她耳垂上的那软肉。阿莲咬着嘴唇扮着鬼脸吓她,悄悄地打掉她的小手许多次,一边仍旧笑嘻嘻地哄着,她把她的耳垂揪得更紧了。

她一个人在那条窄长的路上躞蹀徘徊着,一阵风来,她掉过脸去,那头发就全部被吹到了前面去;倚在墙上,头发便又被吹到了侧边,很有些流风回雪的意味。她很容易就看见阿莲家的大门只开了半边,没有敲门进去。

这里的院墙已经都用白色的石灰粉新漆了一遍,离墙根一尺来远的距离,用黑墨滚了一道粗边,有些书上粉墙黛瓦的清韵。这条小道拐角还有更细的夹巷,夹巷又有蚊足似的人的脚步踏出来的便宜的路,曲径通幽,迤逦着通往一个什么洞穴口,“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应当是这样的一种天气气氛里,洞穴里有兽的气息。她这伊甸乡可不就是个淫窟?!阿莲应该一定没有的,可是无论有还是没有,她对她还是有了无聊的厌烦,她想象着她开始对她好奇的那个时候。还有她的父母亲也应该没有过的。那晚,回来的那晚,也许是有个人跟着的,也许跟的是她自己。

她顺着那闲敞着半边门的院墙看到头顶上的一条条电线利落地拉过来拉过去,粉墙黛瓦大都是临河岸的,那明瑟的蓝汪汪的天,撒下来的一些天光便在那墙上演漾着,也像是河里的月亮的光。现在,那天就在她头顶上,她恍惚得像是倒置着走在瑶池畔。

(责任编辑:宋云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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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五月十三日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