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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要写作

2020-09-10韩少功

阅读时代 2020年4期
关键词:大衣知青事情

韩少功

写作,显然不是一种最好的消遣。我们不能否认钓鱼、跳舞、下棋、旅游、保龄球也可以娱人,而且比写作更有益于身体健康。事实上,除了极少数的天才,写作者的日子常常有些孤独,甚至把自己逼得焦灼不宁、心力交瘁,苦恼的时间多于喜悦的时间。

如果把写作视为一种职业,那也没有非持守不可的理由。各行各业都可以通向成功,尤其在时下的商品消费社会里,比写作具有更高回报率的从业空间正在展开,有更多的机遇和捷径正在广阔市场里不时闪耀着诱人的光辉。一个人可以做很多事情,一个世界也需要人们做文学以外的很多事情。以我平庸的资质,也曾当过数学高材生,当过生产队长,当过杂志主编,这些都足以支撑我改变职业的自信。

那么为什么还要写作?

有很多作家以及很多大作家回答过这个问题。他们说写作是为了开心,是为了谋生,是为了出人头地,或者是因为不能干别的什么事情,如此等等。这些说法如果不是搪塞也不是戏言,如果事實果真是他们说的这样,那么这些作家在我的心目中只能被一刻也不耽误地除名。从根本上说,文学不是什么实用术,不是一件可以随时更换的大衣。把文学当成一件大衣暂时穿一穿的人,大衣下面必定没有文学,也不会有多少人气。

台湾有一位作家说,可以把人们分成男人和女人、富人与穷人、东方人和西方人,但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分法,就是把人分成诗人与非诗人,这是我十分赞同的说法。

前不久,我在旅途中与一位知青时代的老朋友邂逅,在一个招待所里对床夜谈。这位朋友家境清贫,事业无成,虽然爱好小说却差不多没有写过什么作品。但他关注文学的视野之广,很让我吃惊。更重要的是,他的阅读篇篇入心,文学兴趣与人生信念融为一体,与其说是读作品,不如说总是在对自己的生命作执着的意义追究和审美追索。

一切优秀的作品,我是指那些让人读了以后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我的作品,只能属于这样的读者。因为生计的困扰,他可能一辈子也写不了书,但比起他来,我的某些作家同行只是一些操作感很强的卖客,文场上屡屡得手却骨血里从来没有文学,就像在情场上屡屡得手却从来没有爱情——他们眼中的情侣永远只有大衣的味道。

在这位木讷的朋友面前,我再一次确认,选择文学实际上就是选择一种精神方向,选择一种生存的方式和态度——这与一个人能否成为作家,能否成为名作家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当这个世界已经成为了一个语言的世界,当人们的思想和情感主要靠语言来养育和呈现,语言的写作和解读就已经超越了一切职业。只有苏醒的灵魂,才不会失去对语言的渴求和敏感,才总是力图去语言的大海里洁净自己的某一个雨夜或某一片星空。

我不想说,我往后不会干文学之外的事情。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具有从事文学所需要的足够才情和功力。我与那位知青时代的朋友一样,可能一辈子也当不了作家,当不了好作家,但这没有什么关系。作为职业的文学可以失败,但语言是我已经找到了的皈依,是我将一次次奔赴的精神家园。因为只有美丽的语言可能做到这一点:一旦找到它,一切便正在重新开始。

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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