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旋律的生灵们
2020-09-10廖全京
廖全京
有一段时间,我不断地走进宫崎骏们的世界,不断地走进宫崎骏们的内心……
我忽然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这里不仅是绚丽的动画世界,而且是瑰奇的音乐世界。
话还得从生灵们——一些懂旋律的小动物说起。
田野和森林里长出来的耳朵
至今还难以忘怀日本动画片《大提琴手高修》给我的那份异样的惊喜。不,准确地说是震撼。这部极有象征和魔幻意味且蕴含柔美诗情的短片,让我如此強烈地感受、如此深刻地理解了音乐与大自然的关系。
这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不仅是我与这部片子相互拥抱纯属偶然,片中的主要人物大提琴手高修与一些小动物们的互动也似乎出于偶然。那是一个炎炎夏日,乡间,田野,小河,水车。匆匆赶回河边小屋的高修,情绪有些烦乱、低落。这位种植蔬菜水果的少年农人,酷爱音乐,在镇上的一家电影院的乐团里担任大提琴手。这些天,整个乐团在指挥的带领下正加紧排练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田园》,准备参加比赛。全团乐员都对未来的比赛充满信心,可高修偏偏有些不争气,排练过程中,他不时受到指挥的批评。这位资深的音乐家指出了高修的三个毛病:音准差,节奏慢,情绪不够投入。用指挥的话说,“你的旋律呆滞,没有放一点感情进去。你总是和大家不同调,就好像你总是跟在大家后面,拖着没绑的鞋带。”有些气闷,有些沮丧,相当痛苦,高修眼望着墙上那张乐圣贝多芬的画像沉吟良久。月亮升起来了,满地明亮的月光仿佛在鼓励他:高修,抬头,挺胸,拉下去!拉下去!
琴声扬起来了,努力奋起的高修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自己的不断校正的旋律和节奏中……
就在这时,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奇迹出现了!一只花猫月夜来访,给他送来新鲜的蕃茄,与他讨论音乐。这只花猫不仅听得懂大提琴的旋律,而且给大提琴手提出建议:贝多芬太复杂,你应当从舒曼开始。更令人叫绝的是,这样的奇迹连续三个晚上在高修的小屋子里出现。继花猫之后,布谷鸟、小獾、野鼠母子俩先后来到高修的面前。它们或者与高修一起学习音乐、调整发音,或者作为鼓手为大提琴手定音,或者带着生病的孩子请求高修为这孩子做音乐治疗……
在这些懂旋律的生灵们真诚、友善、热情的支持与帮助下,高修悟到了音乐的真谛,演奏水平得到提高,成功地完成了大提琴独奏的公演,一曲《印度猎虎》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
说起来有些惭愧,因为最初是从一张收有许多宫崎骏动画作品的影碟中与《大提琴手高修》谋面的,我一度误以为它也是宫崎骏的大作。我弄错了。这部片子是导演高畑勋根据童话作家宫泽贤治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此片的音乐是由作曲家间宫芳生创作的。在我的心目中,这部音乐题材的动画片里,编导和配曲共同投入了音乐创作,编导也应当被看作是配乐家。
这部生机勃勃的动画片的确不是动画大师宫崎骏的儿子,但我确实是通过这位宁馨儿开始深入地接触宫崎骏,尤其是深入地思考日本一些动画片的配乐所透露出来的艺术生态学信息的。由这里开始,我被一些动画片配乐大师牵引着,潜入艺术与自然浑然一体的世界。中国古人说:“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记·乐礼篇》)这天地就是大自然,包括动物、植物、地球、宇宙和人类。从音乐的角度讲,作曲家是用耳朵思考的一类人。这种用耳朵思考的习性的形成在宫泽贤治、高畑勋、间宫芳生等人看来,与大自然(比如其中的动物)有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这一现象直接起源于动物那里。《大提琴手高修》里的花猫、布谷鸟、小獾、野鼠都有两只对音色十分敏感的耳朵,它们的耳朵甚至比高修还灵。原因何在?就在于它们是伴着风雨、阳光、河流、山脉一同生长起来的,它们的耳朵是直接在田野和森林里长出来的耳朵,与当今之世的人类在钢筋水泥和数码化环境中生长出来的耳朵已经不是同一种耳朵了。你听,同样是在演奏乐曲《一条欢乐的河流》,小獾凭着直觉就发现高修的节奏感有问题。它直截了当地对高修说:“任何时候在第二条弦上,你都迟了,我没有办法和你调音。”你不能不叹服这大自然里长出来的耳朵。
这当然是一个童话,一个寓言。
也许,你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生灵(用中国民间的说法:它们都成精了)。但是,你在现实生活中一定产生过这样的感悟:人类与动物之间,许多时候是彼此相通的。这正是《大提琴手高修》这部片子的寓意。这无疑是一种充满宗教精神的寓意。这个寓言,还是导演和配乐家对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艺术与大自然的关系的一种认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将这种认知视为对前文提到的“乐者,天地之和也”的呼应。在中、日两个民族中,“和”字都有和谐、和睦的意思。这“和”,也应当都包含“天地之和”的意思在内。日本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梅原猛曾经谈到,人类不应当忘记与其他生物共存的精神,“对他人的爱、关心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本……但还要谈一点,对动物也要关怀,这也是共存。另外还有与植物的共存。我认为应当考虑到这样的深度”(稻盛和夫、梅原猛:《回归哲学——探求资本主义的新精神》)。毫无疑问,《大提琴手高修》的编导、配乐家的审美考虑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深度。而且,在他们的审美考虑中,不仅有人类对动物的关怀,更有动物对人类的关怀。而且,他们还告诉你:在人类的艺术史上,动物们是人类模仿的对象、音乐的来源,还是人类的老师,比如那布谷鸟清亮的叫声。在那片田野上,在夏夜月光下,小动物们和高修用真诚、善良、热情、聪慧谱写了传奇的和谐乐章。正因为如此,本文标题中用了“生灵”一词而不用“牲灵”。在我看来,中国方言中的“牲灵”单指“牲口”即动物。而“生灵”不是方言词汇,它可以用来泛指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人类是生灵,用耳朵思考的小动物及所有动植物也是生灵。
呵,我忘记交代了,“用耳朵思考”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我这水平哪里说得出这种金句。这句话的版权,属于日本大师级的作曲家、指挥家久石让先生。
想象和记忆中醒来的风
说到宫崎骏,就不能不提起久石让。有人说,最美的宫崎骏都藏在久石让的配乐里,这话不假。在我心目中,他俩是连体大师——宫崎骏的故事与久石让的音乐无法分开,久石让的曲子与宫崎骏的画面不能隔离。他们共同创造了世界动画电影的奇迹。彼此能够这样水乳般融为一體的艺术家,必定有许许多多的共同之处。在久石让和宫崎骏身上自然可以找到那种由经历、情调、思维、灵感的相通而溅出的几乎一样夺目的火花。这些火花中,最让我心动、让我陶醉的,是他们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那些遐想和忧思。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他们俩相似、相通、相融的那些东西,并不具体,甚至无法表述——那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共同的感觉。如果实在是想描述它,就只能勉强借用一个自然现象来比况:那共同的感觉,就像是风,一种看不见抓不着却又能产生力量并影响环境的流动的风。这风,诞生于自然界,奔波于自然界,改变着自然界,也改变着人类的生活。在宫崎骏和久石让的灵魂深处,始终有这样一股风或轻拂,或猛刮。如果借用久石让的“心象风景”的概念来界定,也可以说这风便是两人各自藏在内心又彼此相互照印的“心象风景”。
二人的合作恰恰是与风有关并从风开始的。大约是1983年,一家唱片公司找到久石让,问他有没有兴趣做一种新的音乐专辑。征得了他的同意后,公司便安排久石让与宫崎骏见面。久石让后来回忆道:“那时,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一个作曲家。直到后来,偶然与动画电影导演宫崎骏相识,担纲《风之谷》(1984年上映)的音乐创作。那一年,我33岁。这部作品的音乐得到了好评,那之后我便与电影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久石让音乐手记·开始指挥古典乐之前的我》)这是一个极富象征意义的开始。《风之谷》最初的创作冲动,就来自一个关于鹿儿岛的人们不砍树的传说。世代居住在那里的一个岛——屋久岛上的人认为砍树就要遭到诅咒。传说里透出的古人朴素的环境保护观念让宫崎骏感到震动。他联想到祖祖辈辈与大自然共同生息、和睦相处的传统,反思着现代生活中人们对大自然的过度开发和破坏,梅原猛所说的“日本人心灵深处的森林信仰”再一次促使他创作了长篇漫画《风之谷》并将它拍成了动画片。《风之谷》的问世,使导演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开始进入大众的视野,同时使宫崎骏成为了世界公认的“环保主义教主”。也就是在《风之谷》里,作曲家、指挥家久石让认识到“影像与音乐最好保持对等的立场,彼此能够相辅相成”,并明确了自己的“电影配乐是为了衬托电影影像的呈现而存在,与影像共存才是电影配乐应追寻的目标”(《感动,如此创造·诱发想象的音乐》)。在此后的一些作品(如《天空之城》《幽灵公主》等)中,也不时出现关于风的意象和乐思。到了2014年,二人合作的动画电影《起风了》,又一次传达出了跟着感觉走的艺术大师对风的共同感觉。
让我们到动画片《龙猫》里去贴近地体验这风吧。
这是一阵阵回忆之风。小学时代,宫崎骏曾经有几年是在乡下度过的。乡间的小河、阡陌、野花、森林、云朵,一直在他的记忆深处散发着略带苦涩的清香。他与大自然之间割不断的情愫是在田野上的风声中孕育的,从那时起,他对故土,对大自然便满怀敬畏。久石让也有过四、五岁起在小镇上学习小提琴的经历,森林和田野同样始终是他终极的眷恋,是他思绪与情感的源泉。那抚摸麦穗的风,摇撼大树的风,拂过脸颊的风,既是宫崎骏记忆中无法抹去的多彩画面,也是久石让心头永远飘荡着、摇曳着、回环着的深情的音符和旋律。于是,一个平实朴质而充满童趣的故事便与几段清丽活泼、甜美动人而富于变化的音乐快乐地融汇成了一部散发着浓郁的乡村气息的动画片。
这更是一阵阵想象之风。观众可以从片子里窥见现实生活的影子:大学教师草壁达郎原先住在城里,为了方便照顾身患肺结核的妻子,搬到了疗养院附近的乡下(这情节让人联想到宫崎骏的母亲也是肺结核患者,曾经卧床9年)。影片由此而点染了一些乡间琐事。如果仅止于此,《龙猫》就不成其为《龙猫》了。一贯擅长运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宫崎骏突发奇想:他让草壁先生的两个女儿草壁皋月和草壁米回(年仅4岁)不仅在乡下的旧屋子里看见了大人们看不见的灰尘精灵,更让她们在森林里遇见了大人们不可能看见的神异的龙猫和猫巴士……射手座的久石让很容易被这种充满激情的丰富想象力所打动并产生强烈的共鸣。影片里的魔幻之风,是宫崎骏的惊人创造,也是久石让的大胆呼应。他们两人用动画片的镜头语言与动人心弦的音乐语言建构了一部感动千千万万成年人的唯美童话,可谓天衣无缝,石破天惊。
久石让的音乐在《龙猫》里已经不只是一种修饰,它已经如血液一般流贯于全片之中,于跌宕起伏间烘染并突显了《龙猫》之魂。在《风之甬道》《原野的风》《散步》等插曲里,这魂就是吹拂全片的风。感受和理解久石让在《龙猫》中的配乐,就是感受和理解《龙猫》中的这无形的风。而悟透片中的重要角色——龙猫的象征性内涵,则是感悟和理解久石让创造的这魅力无穷的风的关键。有人曾经把龙猫理解为死神,这显然是错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住在巨大的樟树里的大龙猫恰恰是大自然的精灵,它象征着大自然,象征着善良、爱和生命。在影片中,大龙猫始终陪伴着人类,关心着人类,呵护着人类。两个小女孩和她们的母亲都直接或间接得到它的帮助和照顾。久石让对此有深入的领会。他准确而细腻地把握了儿童心目中的大龙猫形象,生动地传达了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对大自然(包括乡间田野、森林、河流乃至小蝌蚪、小蝴蝶)特别新鲜、强烈的感觉。在这种特殊的表现中,传达出人类对大自然的热爱、敬畏。无论在《风的甬道》还是在《散步》里,尤其是全片的开头和结尾处,《散步》中的那些由钢琴、管弦乐、打击乐和童声独唱、合唱呈现出来的旋律,无不轻松、欢快。略带稚气的音符和节奏,洋溢着色彩斑斓的童趣,跳荡着青翠欲滴的童心。当单簧管、圆号、长笛、小提琴的乐音在跳跃的鼓声中悠然地次第响起,这交响乐优雅、轻快的旋律正在将你的脚步引向田间清亮的小河旁……这是两位小姐妹手牵手和爸爸在散步?是大龙猫和小龙猫们在森林里散步?还是观众们在郊外的草地上散步?是了,这是在龙猫象征的大自然呵护下,人类的心灵在天地间散步。人类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和谐漫步,才是宫崎骏与久石让共同刮起的绿意盎然的风要告诉我们的生命的真谛。
“敬畏生命”“尊重大自然”一直是前辈哲人的谆谆之言。历史发展到今天,后人才渐渐悟出了这些话的分量。应当看到,“人应有两种生存:一种是处在生存竞争中的本能生存,即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掠夺破坏其他自然物;一种是处在共生调制中的生态生存,即以其他物种的共存为自己生存的必要条件。”(张志扬:《两条生态之路》)以《龙猫》的配乐者为代表,日本有一些艺术家清醒地看到了人类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对大自然的破坏,满心忧虑地面对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他们厌恶本能生存,憧憬生态生存。当时的日本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生态危机,久石让从宫崎骏的《龙猫》中看到了一个梦想的日本。他为此激动不已,迅速将自己逼到极限的音乐创作中。他反复地阅读分镜头剧本和文学脚本,反复观看毛片(拍摄的影像素材),反复与宫崎骏沟通并认真听取他的构想。他努力深入理解影片的主题并捕捉理想的意象,确定音色和调性,构思每一个乐段和插曲……日思夜想,全力以赴。据他自己说,“创作电影《龙猫》的配乐《散步》这首曲子时,副歌的旋律就是我在浴室泡澡时想到的。”(《感动,如此创造·好的想法会在意识中闪现?》)终于,日本的观众乃至亚洲和世界的观众都兴奋地听到了一声声动人的乐音。那是童心未泯的人类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散步,旋律优美,节奏明快,十分轻松。久石让用音乐告诉我们:这就是生态生存者的精神世界。
时空隧道里穿越的田园
又见田园,又见田园。
还是大提琴手高修辛劳侍奉的那片田园,还是令小生灵们陶醉在优美的旋律中的那片田园。
当我重新回到动画片《大提琴手高修》的世界里,我又有了新的感悟。这感悟还是被散步所触发的,不过,散步的这个人不是高修,也不是高畑勋和宫泽贤治、宫间芳生,而是贝多芬。是的,就是那位200多年前常常独自在维也纳郊外的森林中、草地上、田园里散步的乐圣贝多芬。
在《大提琴手高修》里,贝多芬其实占据着显赫的位置。只是人们往往没有往深处想,从而忽略了贝多芬在日本动画电影配乐史上的重大意义。我把这个关于乡村音乐家和小动物们的故事看作艺术家们献给贝多芬的一份重礼。宫泽贤治、高畑勋、宫间芳生代表着宫崎骏、久石让以及上一辈的手冢治虫等日本动漫艺术家在向前辈贝多芬致敬。仿佛神灵降临,《大提琴手高修》的开场堪称发唱惊挺。这是夏天的田园,刚刚还是烈日当空,瞬息之间,电闪雷鸣,狂风开始驱赶乌云,眼看暴雨要来了。高修挟着他的大提琴急匆匆地在田园上往家里奔去。请注意此时画外的配乐: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田园》的第四乐章响起。当年,贝多芬在这一乐章的乐谱上写下这样的标题:《雷电、暴风雨》。若干年后,这一乐章成为了高修所在的交响乐团排练的曲目。可以这样说,高修刚刚从贝多芬的“雷电、暴风雨”中走出来,就进入了现实的“雷电、暴风雨”之中。这是编导和配乐家的精心安排,更是编导和配乐家与贝多芬之间的心灵感应。联系到片中那幅一直在关切地注视着高修练琴的贝多芬画像,艺术家们对贝多芬真诚而深沉的挚爱之心实在是让人感动。
在其他一些日本动画电影的配乐中,也常常能见到贝多芬及其他古典音乐家的精神身影,听到他们的乐曲的回响。比如,久石让和他的配乐。而他们与贝多芬的声气相通之处,除了在创作精神、作品气度和作曲技巧上对贝多芬的敬仰之外,对大自然的热爱和敬畏当是一个重要的燃点。说得更准确些,日本动画片配乐家们在表现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形成的特色,与他们充分学习并吸取了古典音乐在这方面的创作经验是密切相关的。他们不愧是以贝多芬为代表的古典音乐那热爱大自然的传统的优秀继承者。学者赵鑫珊曾经在他的贝多芬研究专著中称贝多芬为“大自然之子”。他还指出,贝多芬的宗教信仰基础并不是教会的教条,而是自然神论。“他坦率地认为世界和上帝是一回事,拒绝把上帝拟人化的任何做法,他心目中的上帝同大自然乃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贝多芬之魂》)这是完全符合实际的判断。贝多芬自己说过:“谁也没有像我这样热爱乡村了。”“在这里,在大自然造物的怀抱中,我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的感官饱尝着大自然所孕育和繁殖的儿女们千姿百态的景色。”(《贝多芬书信集》)他的《第四钢琴协奏曲》、小提琴与钢琴《F大调春天奏鸣曲》(即第五小提琴奏鸣曲),以及《F大调弦乐四重奏》等,都是在大自然长入骨肉心血之后萌发的绿色诗思。第六交响曲《田园》自然是其中典型的代表。这首由五个乐章组成的大型交响乐曲,被后人称为“乡村风景画”。贝多芬本人对自己这部表达了大自然对人类思想及感情的影响的作品钟爱有加,他在原谱上写下“比音画更有感情”的这句话,恰恰传达出了他倾注在这部取名为《田园》的作品中的浓烈的感情。仅从第六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的标题——《初到农村时被唤起的愉快心情》,就可以感觉到贝多芬与乡间原野的那种沁入骨髓的情愫。在奏鸣曲的曲式中,小提琴奏出的如歌的旋律,流畅地展示着清新柔美的主题。继之而起的歌声以及单簧管、大管、圆号以三连音的形式连续鸣响,把人渐渐带入了晨曦、朝露、花香、鸟鸣与小溪清流组成的宁静的田园景色之中……难怪在《大提琴手高修》《龙猫》以及一些让人感到温馨和谐的动画片配乐中,不时会感觉到片中的那些田园、乡村与贝多芬的《田园》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于这种联系,久石让往往会怀着虔诚和崇敬的心情,兴奋地娓娓道来。在前几年出版的《久石让音乐手记》中,第一篇文章就是《指挥贝多芬“第九”有感》,足见贝多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据笔者统计,在这本接近15万字的专栏文章合集里,久石让前后13次谈到了贝多芬(包括对贝多芬的“第九”“第五”交响乐的理解)。他是从精神层面而不是仅仅从技法层面接近并接受贝多芬的。作为一个作曲家、指挥家,他从贝多芬的作品中强烈地感受到了贝多芬的思想涉及对人生的关怀,进而又上升到对人类的关怀。正是这种认知,使他从深层次上理解了贝多芬的《田园》,把这部交响乐视为一种“空间描写”,用他的话说,就是“乐曲很多段落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景观”。他十分自觉地担当起古典音乐代表人物贝多芬的继承者的使命。在日本国立音乐大学毕业前后,久石让痴迷于现代音乐,特别是其中的简约主义音乐。30岁之后,他逐渐疏离了一度埋头研究的先锋音乐,开始指挥古典音乐,写交响乐。这个重大的转折,无疑是通过交响乐重新认识古典音乐,尤其是重新认识贝多芬的结果。当他指挥贝多芬的“第九”“第五”,当他创作交响乐为宫崎骏的动画片配曲,他“感受到自己与古典音乐强烈的联系”。他明确地意识到“我们身处古典音乐历史的延长线上”。这时对久石让来说,用来表现作曲家对世界的理解和思考的音乐作品,其节奏是时间轴,和声是空间,而旋律则类似于某种记忆路径(参见《久石让音乐手记·特别对谈:小沼纯一VS久石让》)。由此进入以《龙猫》为代表的诸多表现人与大自然关系的配乐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精神源头在古典音乐,在贝多芬那里。正是本着一种“我要把过去一切的经验融入作品里”的这股狠劲和韧劲,久石让等艺术大师令贝多芬写于1870年左右的第六交响乐《田园》中对大自然的深情,接通了与自己的动画片配乐紧密相连的美学脉管,让美丽诱人的田园穿越时空隧道,为现代音乐家们以及现代人类创造了一个神圣的“仪式空间”(久石让语)。
从贝多芬到久石让,音乐总是在不停地提醒世人:我是有生命的,我的生命是大自然和人类的绿色结晶。
作者简介
研究员,四川省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四川省戏剧家协会原主席、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副主席、中国戏剧学会常務理事、中国话剧理论与历史研究会常务理事,近期全国戏曲理论高级研修班授课导师。1996年被中共四川省委、四川省人民政府授予“四川省有突出贡献的优秀专家”称号,1998年经国务院评定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1998年被英国国际传记中心提名为1997-1998年度国际名人。先后获得首届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评论奖、第四届中国戏剧·理论评论奖第四届、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第一届、第二届、第六届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第三届四川文学奖,第三届巴蜀文艺奖一等奖,第八届巴蜀文艺奖特殊荣誉奖,首届四川文艺评论奖一等奖、第七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