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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学之乐

2020-09-10丘成桐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上旬 2020年4期
关键词:定理研究数学

“中国要成为经济强国,首先必须成为科技强国,而数学是科学之母,中国只有成为数学强国,才能成为科学强国。”

“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帮助中国强大起来。”

——丘成桐

“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

年少时的我,并不喜欢读书,常常与同伴在香港元朗的平原上嬉戏玩耍,在沙田的山丘和海滨上游戏,甚至曾逃学半年之久。那时,我唯一的负担是父亲对我的嚴格教导,他要求我读书练字,背诵古文诗词,读中西方经典文学作品。但当时的我喜爱的不是这些书,而是武侠小说,从梁羽生到金庸的作品我都看了一遍。父亲认为这些作品的文字不够雅驯,不许我看,所以我只得躲在洗手间里偷偷阅读。除了武侠小说外,我还偷偷地看了《薛仁贵征东》《七侠五义》和一些禁书。至于名著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等,我可以公开地阅读,因为这是父亲认为值得看的好书,但他要求我在阅读这些经典名著的同时,要将书中的诗词记熟,这可不容易。到现在,我还记得其中一些诗词,如黛玉葬花诗和诸葛亮祭周瑜的文章等,但大部分还是忘记了。

《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在当时很快就引起了我阅读的兴趣,但是读《红楼梦》时仅看完前几回,就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一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将这本书仔细地读了一遍,并开始背诵其中的诗词。由于父亲的早逝、家庭的衰落,我与书中的情节产生共鸣,开始欣赏并感受到曹雪芹如何运用深入细致的文笔,丝丝人扣地描写出旧社会的一个大悲剧。以后,每当我有空就重新翻看这部伟大的著作,想象作者的胸怀和澎湃丰富的感情,也常常想象在数学中如果能够创作出同样的结构,是怎样伟大的事情。

我个人认为:感情的培养是做大学问最重要的一部分。

清朝学者汪中在《汉上琴台之铭》中有句云:“抚弦动曲,乃移我情。”宋代的《琴苑要录》里记载:“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汨没,山林谷冥,群鸟悲号,仰天长叹曰:‘先生将移我情。”’这段话说的是一个人的感情,一个人的境界在某种环境下是可以改变的。我对此深有感触。立志要做大学问,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往往感情澎湃,不能自已,就能够进入新的境界。所以,我想,怎么样将自己的感情培养出来,表达出来,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大学问家。

我父亲去世以前,我学了不少知识,也读了不少好文章,但是都不能触动我的内心,就像伯牙的琴学得很好,但是他的境界还是达不到老师所要求的。但父亲的去世深深地触动了我的感情。那时我读《红楼梦》,背诵秦汉和六朝的古文,读司马迁的自传、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等文章,对我有很大的触动,这些文章的内容都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中。文天祥的“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可以描述我当时读书的境况。

除了中国文学作品外,我也读西方的文学著作,例如歌德的《浮士德》。这本书描述了浮士德的苦痛,与《红楼梦》相比,一是天才的苦痛,一是凡人的苦痛。描写苦痛的极至,竟可以说得上是壮美的境界,作为读者感受到这种深沉与壮美,足以摇荡性情。

就这样,由于父亲的去世和大量阅读文学书籍,这大半年感情的波动,使我做学问的兴趣忽然变得极为浓厚,并从此一无反顾。

凡人都有悲哀失败的时候,有人发愤图强,有人则放弃理想以终其身。

黄仲则诗:“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人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诗虽感人,思想毕竟颓废,使人觉得阴云蔽日。难怪黄仲则一生潦倒,终无所获。

反观太史公司马迁,惨受腐刑,喟然而叹“身毁不用矣”,却完成了传诵千古的《史记》,适可藏诸名山大都。他在自传中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后,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太史公受到挫败和郁结,反而使他志气更为宏大。

五十年来我研究学问,处事为人,屡败屡进,未曾气馁。这种坚持的力量,当可追索到当日感情之突破。我一生从未放弃追寻至真至美的努力,每当遇到困难时,我会想起韩愈的文章:“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所以,无论做什么都要坚持到底,就算受了伤还是要继续做下去。只要我们的前途、我们走的方向有出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尤其是很多人要依靠你向前走,就更不能够放弃。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研究的学问叫做微分几何,这门学科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微分几何是牵涉到了分析(即用微积分为工具)和几何的一门学问,当时的几何学家都认为微分方程没有前途,应该从分析着手研究几何,而且当时微分方程的研究已经相当成熟,所以微分几何这个研究方向是大有可为的。可是我觉得他们的看法不重要,我就要将这两个主要的理论——分析和几何结合起来,表现出它们内在的美。

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第一年,我跟随莫瑞教授学习偏微分方程,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这个学科的创始人之一。从他那里我掌握了椭圆形微分方程的基本技巧,这一年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在柏克莱的第二年,我才开始跟随导师陈省身先生学习复几何。毕业以后,我的学生和朋友受到了我在几何分析研究上的影响。于是,我和香港大学教授Schoen、我的中学同学郑绍远以及哈佛大学教授Taubes等人合作研究,逐渐将几何分析发展成一门重要的学科,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起也解决了很多重要的问题。

发展一门新的学科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每一个环节都要花上很多时间来细致地推敲,然后才能够将整个画面构造出来,正如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一样。

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曹雪芹说:“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和众多朋友创立几何分析学时,差不多也花了十年才成功奠基。不敢说是“以血书成”,但每一次的研究都很花费工夫,必须失败再尝试,尝试再失败,经过不断的失败,最后才见到一幅美丽的图画。

简洁有力的定理就是整幅图画里面的节奏。它让人赏心悦目,就如读《诗经》和《论语》一样,言短而意深。有些定理,孤芳自赏。有些定理却引起了一连串的突破,使我们对数学有更深入的认识。每一个数学家都有自己的看法和品味,我比较喜欢由一些重要的定理,引起一连串突破的学问。当定理被证明出来后,我会觉得整个奋斗的过程都是有意思的。正如智者垂竿,往往大鱼上钩后,又将之放生,钓鱼的目的就是享受与鱼比试的乐趣,并不在乎收获。

从数学的发展历史看,只有有深度的理论才能流传下来。千百年来,定理层出不穷,但真正名留后世的结果却是凤毛麟角,这是因为有新意的研究文章实在不多,有时即使有新意,但是深度不够,也很难传世。

当年我看武侠小说,很是兴奋,也很享受,但是很快就忘记了。但在阅读有深度的文学作品时,却有不同的感觉。有些武侠小说虽然很有创意,但结构不够严谨,有很多不合理的元素,与现实相差太远,最终不能沁人心脾。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在20世纪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多数学家认为抽象的内容才有意义,不抽象的没有意义,可是我的看法不一样,抽象的美比不上真实的美。数学创作也如写小说,总不能远离实际。《红楼梦》能够扣人心弦,乃是因为这部悲剧描写了家族的腐敗、社会的不平、青春的无奈,是一个普罗众生的问题。好的数学也应当能接触到大自然中各种不同的现象,这样才能够深入,才能够流传。

我的研究工作深受物理学和工程学的影响,这些科学为数学提供了很重要的素材。广义相对论就是一个重要的例子。1973年,我在斯坦福大学参加一个物理方面的国际会议时,对某个广义相对论的重要问题产生了兴趣,它跟几何曲率和广义相对论质量的基本观念有关。于是我开始锲而不舍地研究和思考,终于在1978年和学生Schoen一起用几何的方法解决了这个物理上的重要问题。这些与相对论有关的几何问题始终让我觉得很有启发。我认为数学家的工作不应该远离大自然的真和美,直到现在我还在考虑质量的问题,因为它有极为深入的几何意义。如果没有我在物理上的一些研究,很难想象单靠几何的架构,就能够获得深入的结果。广义相对论中的知识与黑洞理论都有很美的几何意义。

我年少时受到父亲的鼓励,对求取知识有浓烈的兴趣,对大自然的现象和规律都很好奇,想去了解,也希望能够做一些有价值的工作,传诸后世。但有了理想的方向,还需要寻找好的问题。对我来讲,空间曲率的概念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第一次看到爱因斯坦方程的时候很惊讶,因为我研究过空间曲率这个问题,可是我没有想到爱因斯坦方程可以用它来描述物质的分布,这个方程的简洁和优美使我诧异,所以我始终围绕着这个问题不停地寻找。

从广义相对论中,我知道所谓Ricci曲率的重要性,我认为了解Rieci曲率是研究宏观几何最为重要的一环,但几何茫茫,无从着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卡拉比先生在1954年时写过的一篇文章,文中叙述了在复几何的领域中,Ricci曲率有一个漂亮的命题,但他却没有办法证明这个命题。当时我很兴奋,但也觉得它不大可能是真实的,因为这个命题实在太美妙了。所以我和所有年轻的朋友都认为,卡拉比先生讲的话不可能是对的,甚至我的导师陈省生先生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证明这个命题是错的。陈省生先生认为这个研究方向意义不大,但我固执地认为,卡拉比的猜测总要有一个水落石出的答案。直到有一天经过大量的尝试后,我才发觉从前走的方向完全是错误的,于是,我反过来尝试证明卡拉比猜想是对的。但证明它需要有基本的分析能力,我和好朋友郑绍远一起花了不少工夫,终于在1976年完成了这个重要猜想的证明工作。

在这个猜想得到证明的同时,我还用它解决了代数几何里的好几个基本问题。毫无疑问,卡拉比猜想变成了一个定理,也打开了几何分析的一扇大门。这个定理不仅引出了几何分析上的Monge-Am-pere方程,还为现代物理学家们解释宇宙本质的弦理论奠定了基石。

1984年,在弦理论成为理论物理的一门重要学科后,我以前做的好几项工作都受到了理论物理学家的欢迎。我有十多位跟随我一起做学问的博士后,他们都是物理学博士。物理学家在数学上的洞察力、观察力有时是数学家想不到的。我从他们那里学习物理,他们从我这里学习数学,我们在一起学习研究,对物理、数学的发展都作出了重要贡献。物理研究影响了数学的发展,这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举例来讲,当时有一个跟着我做学问的物理学博士后,名叫BrianGreene。有一天,他跑到我的办公室,向我汇报了他最新的发现,就是在Calabi-Yau空间中,存在所谓镜对称的观点,这个发现对代数几何有极大的冲击,影响至今。他的结论从不同角度解释了代数几何百年来不解的现象,但物理学家没有办法给出一个证明。六年后,在众多数学家努力的基础上,刘克峰、连文豪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满意的证明方法。

与物理学家的合作是愉快的经历,有时我们的研究会有跳跃性的进展,有时我们又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去反思。我们希望能够运用数学去解释一些物理的现象,但在这个过程中往往推进了数学的向前发展。

做科研确实需要付出代价,但它带来的快乐也是无穷的。先父的心愿是:“寻孔颜乐处,拓万古心胸。”我只知自得其乐,找寻我心目中宇宙的奥秘。“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希望我的愿望还足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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