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为你开道……
2020-09-10王月冰
王月冰
一
早晨读书,读到严歌苓的一篇文章,里面有这样一段:
“妈妈是个那么健壮的人,一副爽脾气,怎么可能患这样可怕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总是不容分说地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拥挤的人群里给我开道……”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哗就流了下来,因为妈妈这样开道的场景,太熟悉,太亲切。我的妈妈,也曾无数次这样为我开道。
二
毕业后我去了南京工作。有一年冬天,妈妈从家乡千里迢迢来看我。
那时家乡没有直达南京的火车,最直接的方式是坐长途汽车,但姐姐和弟弟觉得这样不安全,因此劝妈妈不要长途跋涉了。但妈妈坚持要来,她的原话是:“你们让我去看看她生活的样子,看完后即使我立刻就死也算可以瞑目了。”
那时我租住在南京长江大桥下的一个老旧小区里,白天我去上班,妈妈门窗紧闭地独自待在家中帮我做家务。她听不懂南京话,普通话也听不太明白,因此显得有些紧张,不愿与人打交道,虽然小区花园里到处坐着和她年龄相仿的老人。
周末,妈妈说我床上垫的被子太薄,问周围是否有弹棉花的。我想起一位同事辞职回老家前曾送过我两床老棉花被,说是从新疆来的棉花,重新弹开一下做垫被特别好。
小区外的菜市场有弹棉花的,帮我们弹好后正好是买菜高峰期。一床十几斤的笨重棉花胎,店主递到我手中,妈妈却一把夺了去,朝我说:“你跟在我后面走!”她是觉得,我穿得那么光鲜时尚,抱着这老式棉花胎,肯定会觉得难为情,因此一定要替我扛下这个包袱。
妈妈扛着它,大步流星地穿越熙攘买菜的人群,跨过一个个摊位,走在前面给我开道,此时,她好像一点也不因为环境陌生而紧张了。我几分羞涩地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有些滑稽的身影,瘦小却蓬勃着力量,只觉得心里很暖。
直到家门口,妈妈才回过头来看我,刚才在路上她担心棉花胎丑到我,故意不与我说一句话,仿佛我是高大上的白领精英,而她是谁家卑微的女佣。
直到现在,只要看到棉花胎,我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在南京,妈妈扛着笨大的棉花胎为我开道的身影。
三
从小,我与爸爸的交流就很少,我甚至不觉得他有多爱我们。
我考上大学,他主动提出送我,我不稀罕,但他巴巴地要送,还准备了一年也难得穿一次的白衬衫。長长的车程里,我们几乎零交流。
走在大学校园里,长年耕于农田的爸爸显得土气而笨拙,但在报名、交钱等流程中,他总是在拥挤推搡的人群里用充满农作印记的粗糙手臂为我开道,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相信“女儿是爸爸的公主”。
去年腊月,父亲大病一场。在医院急诊室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黄昏时ICU病房才有床位空出来。我和姐姐在寒风中推着他的病床往ICU病房走,路上人流来往,我们推得十分费力。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突然费力地提醒我们:“你们让我的床走在前面开路,你们走我床后。”我和姐姐相视无语,此刻,这个即将要进ICU的老人,还在想着替我们开路,用他的病床。
只要活着,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们的父母,也会想着怎样尽可能减少我们人生的阻力。
四
几年前的春天,外婆去世,送葬的路上,我们一帮孙子孙女急匆匆地走在灵柩前面,管事的一位大爷生气地大声提醒我们:“要慢慢地走,不要你们开道,只需要你们表达恋恋不舍。”
后来我公公去世,晚辈们也是急匆匆在灵柩前跑,同样有乡人大声提醒:“慢慢地走,要依依不舍。”
是的,即使在最后时刻,替子女开道、保驾护航一辈子的老人,他们索求的,也不过只是一份不舍和依恋的感情。
有人说,衰老,是从父母离去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的。在老一辈人的规矩里,父母在的人,即使已到古稀,也是不能说自己老的。为何不老?因为还有人在前面给你开道,即使体力不支、心力不足,但那份念想和爱,从不曾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