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到底是什么
2020-09-10张鸣
张鸣
香港饶宗颐先生去世,媒体称他是国学大师,还说,他跟钱钟书先生齐名,北钱南饶。这么说,钱钟书先生也是国学大师喽。其实,季羡林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被称为国学大师了。而钱、季两位,自己能不能接受这顶大帽子,恐怕都不好说。看起来,送帽子的人,对于什么叫国学,自己也不大清楚。
不清楚的,不仅仅是送帽子的媒体和大众,连“搞”国学的人,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当今之世,但凡有点名气的大学,就有国学研究院。我的母校,还有一座国学院,正经八本招国学本科和研究生的。
但是,这座国学院第一任的院长,却是一个著名的红学家。单凭这一点,最早打出国学招牌,成立国学保存会的邓实、黄节和章太炎,他们如果活过来,还是会被气死过去。让红学打头,那么,经学怎么摆?可是,话又说回来,办国学院的时候,举国上下,还能找到传统意义的经学家吗?
人民大学的国学院,解决师资,无非是把哲学系(现在已经可能都建院了)中哲史的教师再加上中文系和历史系的教师,凑成一个拼盘。其他各个大学的国学研究院,也大体差不多,大抵由中哲史的人领头,其他人帮腔。
在这些国学系统的人眼里,或多或少还有点晚清民国所谓国学的成见,不管怎么说,搞中哲史的人,更接近于传统的经学。不过,人大的国学院不久就开始突破,他们把京剧研究,也纳入了国学的范畴。只是這么一来,国学的边界就更模糊了。
事实上,传统学人眼里的学问,经学为大宗,其次是史学(包括边疆地理),诸子研究,只能算是敲边鼓。虽说作为书籍分类,集部是一大类别,但罕有以集部为研究对象的人。至于诗话和词话,虽说也算是诗词研究的成果,但顶多是士大夫案头的清玩和清供,没有人真的把这东西当学问看。小说和戏剧虽然量很大,读者众多,但却没有研究者。尽管如金圣叹之辈为之正名,但毕竟在传统学人眼里,这些东西上不了台盘。
国学的概念,是个晚近的产物。李零先生说,国将不国,厥有国学。此言不虚也。邓实、黄节、章太炎他们倡导国学,自我感觉,是双重危机,一是西学东渐的压力,一是满清对学术的摧残。而对于这些人而言,后者更是大问题。提倡中国之学,为的就是驱逐鞑虏,光复中华。
进入民国之后,继续扛着国学大旗的人,在意的,则是西学以及西方文化的磅礴之势。这一时期,不仅有国学,还有国术(武术),国剧(京剧),国医(中医)的说法。清华成立了一个国学院,现在闹得尽人皆知,在当初,其实不过是学界茶杯里的风暴,远不及国剧的普及兴盛以及遍地开花的国术馆来得令人振奋。那年月,用王学泰先生的话来说,京剧名段,就是流行歌曲,贩夫走卒都会唱的。国医为了自存,还掀起了全国性的抗争,震撼民国政坛。
当年这些国字号的国粹,要数国学最为含糊。别的大都自成体系,有自己的内涵和外延。但是,国学是什么?一直就是一个问题。
在章太炎、邓实那里,国学还就是儒学,而到了清华国学院,国学已经宽泛了许多。事实上,清华四大导师之中,赵元任先生做的根本就不是国学,他的语言学,跟传统的小学基本不相干。而王国维和陈寅恪两位的研究,也不是中国传统学术的路数。况且,在这两位眼里,学问是无所谓中西的。拼命地抬他们,高扬国学的旗帜,其实是找错了人。
世界上有传统的国家,不止中国一个。有的国家虽然历史比较短,但由于经历独特,按照中国人的办法,把自己那点东西划拉划拉变成国学,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有国学的,却只有我们。事实上,任何值得研究的东西,是不分国别的,谁都可以研究。就像敦煌是中国的,敦煌的壁画,敦煌的文书,都产在中国,但敦煌学却是世界的。任何关起门来,不跟别人共享资料的学问,都注定没有出息,成不了大器。
我们大张旗鼓地高扬国学,但对于国学是什么,却是一笔糊涂账。在某些人眼里,国学就是儒学,甚至是儒家。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国学就是国粹,凡是中国土产的,都是国学研究的范围,从京剧到蛐蛐罐。
而在更普遍意义上,国学就是国学班、女德班里的私货。最好的国学范本,就是“弟子规”。连曾经起过巨大作用的蒙学课本,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都不算数。成千上万给孩子灌输“弟子规”的国学班,不仅背弃了中国学术的传统,连蒙学传统也不顾了。更耐人寻味的是,即便是在各个大学的国学研究院的场域里,所谓的国学,也更像是用来跟西学对抗的一种武器,用他们有些人的话来说,这是我们的学问,而不是他们的。
但奇怪的是,我们的国学家们,却又频繁地跟海外汉学抛媚眼。好像这些洋人,只要做了我们的学问,就成了我们的客卿了,可以算是我们以夏变夷的一种胜利。我们的国学家,对于海外汉学的专家,往往给予很高的待遇,大把地撒钱,但却从来不给任何一个海外汉学家以“国学大师”的称号,哪怕死了的,也照样吝啬得紧,连沙畹、伯希和也不能享有这样的“名誉”。其实,研究同样的东西,以成就论,既然中国人可以说成是大师,人家为何不能?单这点小事,就露出了所谓国学的民族主义的底裤。
我一直认为,中国的传统,包括传统的学问,绝对是值得研究的。现在很多传统的礼仪规矩都丢失了,就连中国语文,作为母语教了上万学时的科目,学生们连作文都写不好。国学喊得越是响,带国字的东西,就败坏得越厉害。国学大师越多,国学就越混乱。就像国学诞生之日一样,人们的功利心太强,凑出来一个国学,却给它背太重的包袱,以至于百年过去,国学依旧“妾身未明”,说不清道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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