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伍剑

世上没有后悔药。

书一下成了烫手的山芋。我一贯自作聪明，心想，只要外婆没看见书，就不会追问，于是，把书藏在离家不远的一棵大树的树洞里，然后故作轻松地往家走。

毕竟是做贼心虚，到了家门口，我的心又开始不安地乱跳起来。

外婆坐在堂屋的饭桌前，在等我吃饭。我叫了一声：“外婆。”

外婆侧过脸望着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

我知道外婆是神人，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想隐瞒有点难，于是装成很害怕的样子站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外婆。

“好汉做事好汉当，”外婆对我招招手，“站到我面前来吧。”

我磨磨蹭蹭地一点点朝外婆挪动。

“书呢？”外婆伸出手问。

我心一紧，外婆果真知道抢书的事情，连忙坦白：“在……在树洞……”

“给我拿回来！”外婆声音很严厉。

我返身跑回树洞前掏出书，带回家，把书递到外婆面前。

外婆接过书翻了翻：“哪儿来的？”

我第二次犯傻，明摆着的事情，我偏偏撒谎：“是……是琪借给我的……”

外婆这次真火了，她大声问我：“琪家里有这样的书？”

“反正……是……是琪借給我的。”我继续撒谎。

外婆翻开书，指着里面的一枚红色的图章说：“你自己看看。”

这个图章和外婆平时借回的书上的图章竟然一模一样，我傻眼了。

外婆长长叹了一口气：“吃饭吧，明天早上去还书，带上这颗桃子，向人家赔不是。”

我这才发现桌子上放着一颗桃子，鲜红的桃子。

外婆看了我一眼，说：“桃子本是买给你的，你犯错了，桃子就不给你吃了……哦，书抢到手，就必须看完。”

外婆这是在将我的军，砖头厚的书一晚上能读完？不过，我秉承了父亲的牛脾气，读不读得完，也得试试。

这本像砖头一样的书，叫《封神演义》，讲的都是神仙故事。我最喜欢里面的土行孙，他身高不足四尺，不仅会遁地之术，还有一根捆仙绳，只要他使出捆仙绳，谁也别想跑掉;脚踩风火轮的哪吒，我也喜欢，他使火尖枪，由莲花莲藕重生，是只不死鸟;神通广大的姜子牙更让人着迷，他那飘逸的白发，能掐算未来的能力……

书让我忘记了一切，我的灵魂飘荡在文字中。整整一个晚上，我竟然把书读完了。说读完并不准确，书中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只能说是把书过了一遍。

第二天一大早，窗棂刚刚被朝霞抹上一丝暗红，外婆就走进房间，对我说：“起床吧！记住了，一定要认认真真地赔不是，要知道，抢劫是不能原谅的罪过，就是天上的菩萨也不容，这个污点会留在菩萨的记事簿上。”

外婆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她相信因果报应。我也信。

我穿上衣服，匆匆吃了早点，把昨天抢来的书拿在手上，埋着头朝窑底走去。到达窑底时天已经放亮，窑底的山头被涂上了玫瑰红，可窑底还是蒙蒙亮，潺潺流动的小溪里竟然升腾起白色迷蒙的雾气。睡梦中的小鸟被我惊扰，扇着翅膀飞起来，发出啾啾的叫声。

“谁？”空谷中传来稚气的童声，在窑底回荡，慢慢地荡漾开。

我停住脚步，循着童声的方向觅去，还是在那棵桑树下，还是那个男孩，他拿着一本书，伫立着。雾气很大，一切都显得模糊，仿佛在梦中。

“嗨，你好！”我尽量仰起脖子，挥动着手上的书。告诉他，我来还书。

“你好！”男孩也挥动了一下手臂，好像并不记恨昨天的事情。

我奋力爬上石阶梯，站到男孩面前。

“我、我……”我尴尬地把书递到他面前，又从衣兜里拿出那颗鲜红可爱的桃子。

男孩望着我，没有伸出手来。他说：“你是群？”

“嗯，”我点头，“这本书很好看。”

“吱嘎——”

铁皮顶的屋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耳朵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身体瘦得像一张纸。他一边捂着胸口用力咳嗽，一边问男孩：“风儿，朋友来了，怎么不请到屋里坐坐。”

“知道了，父亲。”男孩高兴地对他父亲说，“他是群，赵婆常唠叨的群。”

“啊，是群啊！”男孩的父亲也很高兴，苍白清瘦的脸上露出笑容，“听说你昨天来过，怎么不到屋里坐坐？赵婆对我们照顾很多的。”

唉，我真是傻透顶了，原来昨天外婆也来过窑底，我居然自作聪明地欺骗外婆。

“进屋吧，外面风大。”风儿拉了我一把。

我跟着风儿走进破烂不堪的铁皮顶房子，屋里很暗，没有灯，一股浓浓的霉味扑鼻而来，呛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

我看清屋里的陈设后，惊呆了。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书窖，四面八方都是书：整间屋子除了一张不大的床摆放在中央外，全是书！横着的、竖着的、一摞摞的，还有用绳子打成包裹堆放着书柜顶上的，地上也有，就连床上的破被褥上也放着几本砖头似的书。

“书真多啊！”我情不自禁地惊叹。

“我父亲就是生活在书里，一天没有书都不行……”风儿说。

风儿正和我说着，风儿的父亲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站在屋里，单薄的身体也如同一本书。

“喜欢就拿去读吧！书就是让人读的。”风儿的父亲说着，随手拿起一本书静静地读起来。

风儿站在那，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书。

我也拿起一本书，安静地读起来。

屋外桑果的香味更浓了，从窗子里，从门缝中飘进来，和着书的霉味涌进我的鼻孔里，融进我的身体中……

（未完待续）

编辑/王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