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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2020-09-10伍剑

雪豆月读·中年级 2020年9期
关键词:张大千雪球春联

伍剑

从李希仁老师家回来,走到半路,天上开始飘雪花。刚开始雪并不大,没走几步,风就大了起来,雪花也密起来、大起来,在眼前织成了一面白色的网,一米远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冒雪回到了家。外婆好像知道李希仁老师说了什么话似的,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对学生,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你要听他的话。”

“嗯。”我把手掌挨在炉膛上烤着,终于暖和起来。

外婆一边忙碌一边问我一些关于李希仁老师的事,我一一回答她。

“你看到了吧,李老师都多大岁数了,还每天坚持练字。可别小瞧了一笔一画,看似简单,学问大着呢。越是简单的事情坚持下去,成就就越大。”

“嗯,我知道了,等会儿就练字。”我对外婆说。

“做事情也不用在乎一时,等你母亲回来,吃完晚饭再练吧!”外婆说。

我应了外婆一声,继续烤火,懒洋洋地等着吃饭。

屋外的雪还在下,从房顶到青石板路全白了,整条大街逐渐隐没进白色的烟雾中,看不见黑瓦、看不见白墙、看不见树干的赭色。雪很快堆积起来,像铺了洁白的地毯。行人把手揣在衣兜里,缩着脖子疾步前行,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似给地毯绣上了花。

我正看窗外,门猛然被推开,一股冷风随着敝开的门,呼啸着跟进屋里,在屋里打着旋儿。是启善。他站在门口,浑身都是雪,头发都成了白的。他用愉快的声音喊我:“群,我们去打雪仗吧!”

武汉很少能见到如此大的雪,听到启善叫我,我像弹簧似的跳起来,跟启善一起冲出家门,来到大街上。鹅毛大雪中,好多孩子,脸冻得像红苹果,小手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红萝卜,他们嬉笑着、奔跑着,相互扔着雪球。

我刚站一会儿,“嘭”,一个雪球就砸到我头顶。被冰冷的雪球激了一下,刚才闷在屋里的懒气像头顶上的雪沫一样,纷纷落下去,人一下子精神起来。我抓起一把雪砸了回去,雪球在漫天雪花中飞行……

启善也加入了“战斗”,他一口气掷出好几个雪球,个个击中目标。球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后顿时崩碎,飞溅出无数的雪粒,也溅到其他人的身上,好不热闹。于是,大街上自然形成“两派”,我和启善一派,其他孩子一派。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不一会儿,我和启善就成了雪人。

不远处有棵大树,我跑了过去藏在树后,一口气做了十几个雪球。飞溅起来的雪雾迷蒙了我的眼,我才不管那些,闭着眼睛把雪球不停地掷向对面。突然,我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睁开眼睛,惊呆了。其他小伙伴也都呆住了,欢快的小鸟们闭紧了嘴巴,只有雪还在飘洒着。

李希仁老师站在大街的中间,脸上全是雪,金丝眼镜落在了雪地上。他手上拿着几枝梅花,雪是白的,映衬着蜡黄的梅花,更加鲜艳。

我马上跑过去,弯下腰,把李希仁老师的眼镜拾起,递给他,然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惊恐地望着李希仁老师。

李希仁老师接过我递给他的眼镜,戴上,舞动着手上的梅枝,高吟了一句:“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哈哈大笑起来。

李希仁老师一笑,小伙伴们也都笑起来。

笑过一阵,李希仁老师把手上的梅花靠近鼻子嗅了嗅,高声吟道:“……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

启善问我李希仁老师说的什么?我告诉他,李希仁老师在讲他手中的梅花在昨夜开了。

“梅花?昨天晚上?”启善叫起来,“尼姑庵前的梅花前天就开了,我不敢摘。”

启善不敢摘尼姑庵门前的梅花,是因为上一次他把庵前的菊花全摘了,惹怒了萧海师傅,不过,启善也因祸得福,成了萧海师傅的最后一个徒弟。

启善说到梅花,于是小伙伴们一窝蜂似的朝尼姑庵跑,说是要去摘梅花。

“你们都给我站住!”启善大声吼起来,“谁敢去摘梅花,我打断他的腿!”

“凭什么李老师能摘,我们就不能摘?”小伙伴们虽不高兴,脚却钉在原地。

“我说不行就不行。” 启善挥着拳头说。

启善向来是用拳头说话的,小伙伴们自然不敢再吵要去摘梅花了。倒是李希仁老师尴尬起来,他看了看手上的梅花,说:“这是我给庵里写春联,她们送给我的。”

说到春联,原来每到年关,大街上的人就去建国家求他父亲写春联。建国家搬走了之后,大家就去归元寺门前的翠微路,那儿有专门写春联的人。李希仁老师的字虽然写得好,但他不给人家写春联。

外婆说李老师的字是挂在堂屋中的,不是挂在门口的。外婆的话我不明白,挂在门口不是能被更多的人见到,知道他的字写得好吗?我对这事充满了好奇,好几次问外婆,外婆只是笑笑,不回答。有一次,我问李希仁老师,李希仁老师笑了笑,说:“街坊们嫌弃我的字不漂亮。”

成年人的事有时真的说不清楚。 “汉阳区委礼堂”斗大的字都是李希仁老师写的,挂在钟家村最显眼的地方;汉阳最有名的高中“武汉三中”的校牌,也是李希仁老师写的,挂在大门口。为什么就不能写春联挂在家门口呢?难道街上摆摊人的字比李希仁老师写得好?

其实艺术就是这样,一般人认为好的画,并不是真正的好。艺术有太多的讲究,不懂的人自然不懂。比如齐白石的虾,启善就说是几个墨坨坨,没什么好;还有关良的戏曲画,启善说还不如小学一年级的孩子画得好。

艺术是心灵的感悟。就像《红楼梦》中林黛玉爱哭,大家都说林黛玉软弱,我却认为是曹雪芹在哭泣。李希仁老师虽然不赞成我的说法,但他说我有天分。李希仁老师说,天分就是不同常人的想法。

就是这句话,让我一辈子独立特行,不人云亦云。

我和启善谈论的时候,没发觉,李希仁老师早已经走了,只留下一朵黃色的梅花,镶嵌在白雪之中。

回到家,我又觉得冷,于是把纸笔放在桌上,又偎到火炉前烤火。外婆从厨房里端着一盘油炸的鱼,对我说:“这是李老师喜欢吃的,你送过去吧。”

李希仁老师特别喜欢将牙签长的小鱼小虾炸焦了下酒。我接过外婆递过来的盘子,用报纸盖上,再用棉衣裹着,带上帽子,再次钻进飘着雪花的大街上,一步一滑地朝李希仁老师家跑去。

到了李希仁老师家,门是关着的,我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出来。我转到窗台下,踮着脚一看,灰暗的灯光下,李希仁老师弓着腰,化石般地趴在床上。床头斜插着那束黄色腊梅。我轻轻敲了敲窗玻璃,李希仁老师听见声音,直起了腰,见是我,惊讶地问:“你站在窗外干嘛?快进来吧!”

门开了,屋里飘浮着淡淡的梅花的幽香,床上铺着的宣纸上,一株墨迹未干的梅花,傲然立在上头。我把油炸小鱼小虾从怀里拿出来,还热着。李希仁老师见了,用指尖夹起一条金黄的小炸鱼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起来。一边咀嚼一边连连赞叹道:“真香!”

恰好师娘从外面进来,见到这一幕,嗔怪道:“要吃也得用筷子啊。”李希仁老师笑了笑,从筷笼里拿出一双筷子,又夹起一条小鱼,说:“多香脆的小鱼,如果能喝口酒就好了。”

“你啊!”师娘嘴上埋怨,手里却已经拿出一瓶酒:“不要多喝。”

喝了酒的李希仁老师话才多起来。他起身打开床头那口大箱子,拿出两幅画来。一幅梅花图是李瑞清爷爷的亲笔,另一幅梅花图是张大千的手迹。李瑞清师爷画的梅花虬枝老干傲然挺立,一折、一横、一转,如虬龙一般;张大千的梅花则只有一枝斜出,但生机盎然,枝头的花朵前后左右、阴阳向背,各显姿态。李希仁老师说,这两幅画是师爷李瑞清和张大千在下大雪的时候,在上海郊外写生时的作品。

听着李希仁老师的话,我望着窗外飘飘渺渺的雪,眼前仿佛闪现出一位穿着道袍的老人和蓄着长须的青年——

郊外的风很大,漫天的雪花飞舞着看不清人影……

几株梅花傲然挺立。在大雪中,梅花开得那么鲜明,花瓣润滑透明,白里透黄,黄里透绿。每一朵花都如玉石雕成一般……

李瑞清师爷和张大千大师蹲在雪地上挥动画笔……雪盖住了他们的头顶和肩膀,像两个雪人。他们的双脚踏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李希仁老师仿佛看出我的心思,笑了笑说:“我们先背一首梅花诗,再画一枝梅花,然后,出去堆雪人!”

于是,我背了唐代崔道融的《梅花》:“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我还背了王安石《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李希仁老师诵读:“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他说毛主席的诗气派最大,他喜欢有胸怀有气派的句子。

我不懂诗句的内涵和气势,只会照本宣科。背完诗,我想李希仁老师应该会像师爷李瑞清带着张大千那样领我去郊外去画梅花。可是,李希仁老师拿起笔、蘸上墨,在纸上画了几支枯枝梅杆。李希仁老师告诉我,画梅花最难的就是画梅枝,遒劲、苍古全在笔法中。

我的心早已跑到郊外的旷野上,自然没有听清李希仁老师讲了什么。我正在发愣,脑壳上重重地挨了一个毛栗子。这是李希仁老师第一次打我。

回到家后,我告诉外婆。外婆听了连连叫好,脸上露出一片灿烂的神色。

“嗯,好,不打不长记性!”

母亲回来了,外婆把李希仁老师敲我头的事告诉了母亲,哪知道母亲还没有听外婆讲完,又在我头上敲了几下:“记住了,只有最亲的人才会这样敲你的头!”

从此以后我記住了,在听老师讲课或者听别人讲话时,我不会再打野(方言:东张西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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