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非鹅
2020-09-10张大勇
张大勇
相较于其他家禽,鹅不宜亲近,但我打小就偏爱它,及至中年,爱得格外深切。
第一次读到骆宾王的《咏鹅》,我就认定这位早慧的才子一定特别喜欢鹅,要不然,七岁的孩子怎么能吟出那首流传千古的名作来。雏鹅甚是可爱,通体黄毛,间或杂以灰黑几种颜色,摸起来毛茸茸的,连杜甫老人家都爱不释手,赞不绝口:“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成鹅依然逗人喜爱,块头肥硕,白衣胜雪,尤其走起路来,一跩一跩,派头十足,嗓门高爽,说起话来,声大音隆,就连扇扇翅膀,也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到哪儿都动静不小,唯恐他人不晓。
在苏北老家,人们称鹅为“嘎鹅”,不仅仅缘于它会“嘎嘎”朗叫,还含有“家鵝”的亲昵成分在里面,吾地方言“家”与“嘎”发音切近。乡亲批评亲熟的人,爱用“呆头鹅”,这词似贬实褒,多为亲切的嗔怪,受者不会生气,一律笑纳。
我偏爱鹅有勇者之气。它能守家防盗,与狗一样机警,一有动静就会大叫,我们庄上养鸡养猪的人家,都会养上几只鹅看家守舍。据我祖父讲,黄鼠狼和窃贼最怵鹅。它那“凡我目力所及皆为我之领地”的大气概,凛然不可犯。鹅除了自己的主人不咬,其他不论何等人物,只要它认定不是造访而是造次,必然见谁啄谁,一个也不放过。它比量人而吠的狗率真,比起相机而动的人忠勇,洵属可贵。
潘玉毅随笔《鹅与隐士》认为,鹅有晋士之风,我初觉有些牵强,后深以为然。徐敬业在扬州起兵造反,骆宾王挥笔作剑,写下震铄古今的天下第一雄文《讨武檄文》,叛军被朝廷剿灭后,首领徐敬业被杀,骆宾王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后来有人说他出家灵隐寺,据说宋之问代表作五言诗《灵隐寺》中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便是骆宾王的句子,这种悠逸,还真有一股鹅的隐士之风。
据考证,鹅的先祖是野生大雁,只因恋上了大地,甘愿放弃了蓝天,它决绝的选择透露了内心的隐士特质。
纵览古今,天底下爱鹅至极者,非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莫属,他爱鹅酷似米芾痴石,称得上是教科书级的了。
兰亭第一景便是鹅池。《晋书》记载,王羲之任职会稽郡内史时,治下有位孤寡老妪,养了一只鹅,因善鸣声震四方。王羲之托人要买下这只鹅,老妪不舍,王羲之便携亲带友前去赏看,老妪听说大名鼎鼎的王大人来了,家徒四壁用啥招待?她咬了咬牙把这只鹅宰烹了。王羲之叹息多日。《晋书》还记载:会稽山阴有位道士养了一群鹅,王羲之独往欣赏后,心里很是欢爱,便欲求购。道士为了考验他是不是叶公好龙,竟让王羲之为他抄录一遍《道德经》,抄毕,客主双双满足。
后来有书法家说,王羲之的书法从鹅身上得益颇多,才能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他爱鹅师鹅,开创“妍美流畅、雄逸洒脱”的新气象,白成一家。
鹅与菊、莲、鹤并为“古代四大雅物”。传说李白成名前,曾随山中隐士也养过几年白鹅,还给鹅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珍禽。名动京华之后,他效仿王右军,以诗换白鹅。还有杜甫、韩愈、皮日休、范成大等,皆是同好,如果没有时空阻隔,他们必定引为知己。
鹅之隐士之风,还在于它们有一种随遇而安的大自在。恰如潘玉毅先生所说, “若是路遇一条江,一条河,一条溪流,适才持戈而立俨然一队白衫军的大鹅纷纷跳入水里,翻江倒海,自在嬉戏,仿佛整个江湖都是它们的了”。
从“持戈而立”到“自在嬉戏”,画风自然转换,我以为鹅既是怒目相向的金刚,又是澹泊轻逸的隐士,它们不莽,不呆,有智有情,有张有弛,有舒有敛,它不只是骆宾王的精神领袖,不只是王羲之的行墨导师,它值得身为灵长动物的我们学习与致敬。
鹅,已不再是一只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