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撞心上（八）

瓷话

深夜，车平稳驶过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灯牌，等鹿妍醒转时，车正停在熟悉的单元楼下。

缓了一会儿，鹿妍下意识地往主驾驶座看，旁边顾执南在接一个电话，声音压得低，见她转脑袋看过来，稍稍抬了下眉。

“先这样，我还有事。”他收起手机，接上她茫然的目光，“到家了。”

“哦。”

现在鹿妍脑袋还是钝的，闻言应了声，鼻尖蹭了蹭披在身上的小毛毯，漾着一脸安心的神情就想倒头继续睡。

倒到一半，被顾执南出声止住：“上去再睡。”

鹿妍反应了片刻，点了个头，不情不愿地开门挪下了车。

平时鹿妍也不会喝这么多，但今晚的酒灌得太急，顺着一路冰过她的胃，等缓过劲来才后知后觉喝得有些多了。

困意上涌，鹿妍在原地徘徊踉跄了两步，连单元楼的大门都没摸到，手腕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攥住了。

“我来开门。”顾执南见她困倦的神色，眼底压出一些笑意，低眼问，“你的钥匙呢？”

闻言，鹿妍低着脑袋翻出钥匙，却没交到他手里。

她看着顾执南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抬指蹭了蹭他的手背，像怕给了钥匙后对方就松手了，还郑重地补了句：“你牵着，让我开门。”

等鹿妍终于刷开大门时，气氛仍旧安静着。抬头一看，顾执南正垂眸盯着她看。

神情是平静的，但眉眼间含了笑意，气质也跟着沉下来。

虽然醉着，但鹿妍莫名觉得有些热：“怎么了？”

“我在想，”顾执南淡淡地道，“明早醒来以后，今晚的事你还能记得多少。”

鹿妍诚恳道：“我喝酒不断片，所以醒来应该什么都记得。”

两人的手仍牵着，缄默半晌，对方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可能是坦诚的感觉太好，等上楼出电梯后，鹿妍对着公寓大门杵了一会，忽然柔声道：“还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

顾执南：“什么？”

“那天我们在威汀酒店门口看到的那个男人……就是开法拉利的那个——”鹿妍有些心虚，“其实是我的前任。”

顾执南顿了顿，才回：“我知道。”

“你不知道。”鹿妍兀自继续，将自己卖了个底儿掉，“他叫傅启州，是我的初恋，我们毕业分手了，我还回头找过他。”

她神情有些委屈，还有点懊悔。顾执南没应声，只是沉默听着。

“大二那年暑假，我们开高中同学会，他还在国外没回来。”鹿妍回忆，“那天我也喝醉了，在KTV里玩游戏还输了，只能给他发短信。”

鹿妍：“那会儿我们有两年没说过话了，其实我也想跟他解释……我有很想要去做的事，只要他再等我几年，以后我们会很好的。”她抿了下唇，“所以后来我没忍住，给他发过很多骚扰短信。”

气氛沉寂，鹿妍自顾自地回忆了一遍，发现对方半句话都没接。

她疑惑地抬眸看他：“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廊灯并不亮，男人的睫毛阴影在眼眶下散落一片，片刻后，他开口问：“那他有没有理你？”

“理了。”鹿妍像得到支持一般，亮着眼把话题继续下去，“有次我去参加海市的创意料理赛，拿了单人比赛的铜奖，他发短信恭喜我了。”

那段时间鹿妍家里正好出了事，用于开餐厅的留学金被应急填补家用，而她看上的餐馆又被人买下当私人收藏馆。因此当时傅启州偶尔几句的回应，居然真的安慰到了她。

鹿妍默默道，那时她很有可能是被雷劈了，觉得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感，直到傅启州回国重新追她，她也没把那段若有似无的暧昧挑明。

顾执南的眸色很深：“嗯。”

“所以，”鹿妍真挚总结，“即使他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渣男前任，但是我保证——”

或许是鹿妍的错觉，说这句话时，男人攥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收紧了一些，指腹还些微微摩挲了下她的内腕皮肤。

像是个隐隐的危险信号。

然而鹿妍“醉酒不怕狼”，眨着澄澈的双眼补完了话：“每年的清明节我还是会记得去看他的。”

翌日清晨，高姝雅的笑声顺着电话线，响彻鹿妍的公寓楼。

鹿妍一铲子下去，锅里的煎蛋被拦腰斩成两截。半晌后，她通红着耳尖憋了句：“别笑了。”

高姝雅仍在笑：“昨晚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妍妍你都没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鹿妍醉酒后的好习惯在于，她既不撒酒疯，也不断片。

可——

清晰地回忆起昨晚她都对顾执南说了些什么后，鹿妍万念俱灰：“我宁愿我出事了。”

前几天她还期期艾艾向他求约会，没想到昨晚就翻船，多喝了两杯酒，就把自己的情史坦露得一清二楚。

“那约会呢？”高姝雅时刻跟进八卦，“你们的约会进展得怎么样了？”

鹿妍从锅里捞起焦了大半的煎蛋，觉得还有一线光明：“今晚去看电影。”

早上清醒时，鹿妍对着顾执南的微信聊天框僵愣着思索了半天。

虽然昨晚很丢脸，但那些都是她真实存在过的惨痛历史，也没什么好多解释的。

鹿妍在厨房煎焦了一打鸡蛋，忍着铺天盖地的羞耻，无事发生般给顾执南发了一条信息。

鹿妍：“约会包括看电影吗？（小兔探头.JPG）”

鹿妍发来一张图片。

鹿妍：“这些都是最近上映的电影，你有什么想看的吗？（小兔疑问.JGP）”

又煎焦一打鸡蛋后，对方才回复。

顾执南：“想看什么？”

鹿妍边煎蛋，边盯著对话框，终于揪住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怕他反悔，立即定了一部电影。

是部最近口碑不错的喜剧片，这回顾执南回得很快，不过两分钟，发了张订单截图过来。

已经买好了票，影院就在她家附近。

“好好的约会，你约他看什么喜剧电影？”高姝雅不可置信，“按正常套路，你就应该要求去鬼屋，该紧张就抱着他的手臂，该害怕就往他的怀里躲，到时候什么机会没有。”

鹿妍冷静地道：“我怕鬼。”

“那不更好——”

“我怕到时候我会不小心殴打鬼屋的工作人员。”鹿妍幽幽地叹气。

正值周末，市中心的影城里人群熙攘。

鹿妍比约好的时间要早到十五分钟，正想给顾执南发微信，余光一瞥，几乎是在刹那间就瞅到了人群中的他。

仍旧穿着一身最简约的T恤衫长裤，黑色球鞋，微低着头看手机时的侧颜轮廓精致而分明。

他这副搬上荧屏都毫不违和的模样，在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

其实鹿妍很久没跟人出来看电影了。

以往她和傅启州一起时，对方大少爷挥金如土，喜欢去些会员餐厅私人会所，要看电影也是在豪华别墅里的家庭影院，不会来人多的电影院。

鹿妍收了手机，等过去时，才发现顾执南另一侧手拎着一袋奶茶。

一大袋。

两人的视线相接，鹿妍蒙了一瞬：“这些都是你买的吗？”

周围的视线越聚越密集，有好奇打量两人的，也有惊诧地瞄向顾执南手里这袋奶茶的。他不甚在意，应了声：“给你的。”

不是。

这难道就是直男的惊喜吗？

鹿妍默默感受了下自己的心跳，居然还在雀跃地蹦跶着。不知道是这一大袋的奶茶诱人，还是拎着袋子的那修长手指勾人。

袋子很沉，鹿妍接过来，一眼瞅去有七八种口味。焦糖珍珠、香芋椰奶，都是些自己喜欢的。

她的眼眸亮了一瞬，还是斟酌着问：“会不会太多了？我只能喝完一杯。”

“嗯。”顾执南看她，声音平静，“选一杯。”

鹿妍挑了一杯，剩下装奶茶的袋子又到了顾执南手里。等两人即将检票进放映厅时，她才发现那袋奶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其他的呢？”

顾执南帮她推开影厅的门，垂眸对上她的目光：“没有了。”

鹿妍有些没反应过来。

厅内的电影已经临近放映，里侧光线晦暗，从她的角度看去，只有顾执南的眼睫毛被勾出一丝微光。

他声音低着，在暧昧暗淡的光色里像是别有意味，继续道：“喜欢的可以有很多，最后能选的只有一杯。”

鹿妍屏着呼吸，倏地使劲咬住奶茶的吸管——

他还记得昨晚她向他分享的渣男前任故事！

他一定是把她当成对前任念念不忘的渣女了！

“两位，劳驾让一让。”后面有男人等了一会儿，不耐烦提醒，“你们还进去吗？我跟我家宝宝还等着呢。”

他身边的女生立即红了脸：“哎呀，你小声点啦。”

“小声点干什么？我哪说错了，你不是我宝宝吗？”

鹿妍早在男人出声的那一刻就挪了挪，给他们让了进门的位置。女生刚想道谢，看了两眼鹿妍，微愣住了。

“鹿妍？”女生诧异。

闻言，鹿妍对上女生略显熟悉的五官，模糊地想起对方的名字：“瑶瑶。”

是大学时跟她同一个文学社的女生。

秦瑶：“真的是你？你和你的——”望见里侧的顾执南，她怔住片刻，半晌接下去，“你和你的男朋友也来看电影呀？”

男朋友……

鹿妍不知道该不该点这个头。

“太好了，怎么这么巧？”没等她回，秦瑶眼睛弯弯，指了指自己的男友，“我們也来看电影。”

电影快要开始，鹿妍没多寒暄，对他们礼貌地点点头：“你们先进去吧，电影要开始了。”

“欸，你们不进去吗？”

鹿妍心道，她还想和顾执南好好解释一下前任的事，才不进去。

见她摇头，秦瑶又仔细看了一眼鹿妍身后的顾执南：“那我们先去了。”说完，她轻声补道，“我还以为你现在会和学长在一起。”

鹿妍差点又咬了口吸管，神色莫名：“什么学长？”

秦瑶：“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当初我们文学社的社长，戴银丝边眼镜的那个——”

记起来了。

大一时鹿妍进过文学社，当时的社长是个小有迷妹的学长，追过她一段时间，还给她写过文绉绉的情诗。

确切地说，这个一段时间是一周。

鹿妍那时候失恋不久，在收到情诗的当天就无情地拉黑了人家，一周后退了社。但对方锲而不舍，还去校内论坛发了轰轰烈烈的告白帖，追了半学期才算完。

她都快忘了的事，怎么别人能比她记得还清楚？

鹿妍捧着奶茶，隐忍地捏了捏杯子。

从昨晚到今天，她先是多了个念念不忘的前任，又多了个遗憾擦肩的学长。如果她是顾执南，这会儿她早就被自己拉进了黑名单，转手挂上了槐城渣女榜TOP1。

见鹿妍抿着嘴不出声，秦瑶又提醒：“就是……”

“我记起来了。”鹿妍倏然间接话。

她的小鹿眼像眨着星星，神色恍然：“是顾学长，对吧。”

秦瑶一愣：“顾……”

“顾学长——”鹿妍转过身，抬起脑袋看向身后的顾执南，声音轻软带着甜糯，“我们进去去看电影好不好？”

顾学长……

秦瑶顺着鹿妍的视线望去，又一次看向顾执南，迟疑一瞬，终于能顺势问出口：“这位是？”

“这是以前我们学校的学长，别的系的，比我们大了三届。”鹿妍眨着眼，神色自如地问，“还有事吗？没有我们就进去看电影了。”

“欸，这么巧。”男人的视线不偏不倚地瞥过来，秦瑶神情微滞，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眼前男人的容貌极其英俊，隐隐有股说不上来的气质，但却搭配简单的T恤衫长裤，看上去不是什么牌子货。相比她男朋友身上总价近五位数的潮牌，要朴素得多。

以前槐大居然有过这样的学长。

“还有一件事……”秦瑶向顾执南弯眼笑，“这个月底我们正好要开同学会，都是我们这一届哲学系的，不然你带你男朋友也一起来吧？”

鹿妍知道月底有场同学会，之前有人在系院大群里张罗过，就定在槐城。当时她忙着准备两月后的国际美食大奖赛，压根儿没报名。

“我们就不去了，都不熟。”

“到时候来的都是槐大的人，不怕不熟。”秦瑶邀请，“我记得前两年你都没来，这次就难得参加一回，不耽误太多时间。”

再推托就显得刻意了。鹿妍正想找个委婉的理由拒绝，听顾执南平静地问：“在什么时候？”

“下下周六。”秦瑶报了家酒店的名字。

鹿妍没想到她不过随口替顾执南编了一个身份，就不小心把人拉去了同学会。

当年她本科考到了槐大，被调剂到了人丁稀少的哲学系，系里同届的学生才一百多人。虽然人少，但鹿妍在大学四年里忙着学厨艺，等到毕业时，连同班同学都没认全。

“其实我和他们不太熟。”影厅内，电影还没开始。趁着广告时间，鹿妍轻声开口，“你也可以不去。”

身旁，顾执南敛着神没应声，鹿妍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停顿片刻，顾执南抬起眼，看了看她：“我不能去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不知怎的，莫名多了些失落意味。

“啊？不是，我不是這个意思。”鹿妍的心顿时怦然一跳，忙纠正道，“我是说如果你不想去，不用勉强答应。”

片刻后，顾执南淡淡地应声：“我没参加过大学的同学会。”

差点忘了，对方高中就已经辍学了。

看着男人垂下的纤长睫毛，鹿妍心里的愧疚感达到了最高点，诚恳地改口：“那就……去参加看看。同学会上都是我们系里的人，聊两句就熟了。”

“你那个学长，和你也在同一个系？”顾执南问得不经意。

绕了半天，话题又绕回了遗憾擦肩的学长。

“不是，他是中文系的，我是哲学系的。”鹿妍自证清白，“那时候他是追过我一段时间，但我明确拒绝了。”

顾执南：“他也会来？”

鹿妍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这次同学会，思忖了下：“他不是我们系的，应该不会来。”

说话间隙，她一直无意识地咬着奶茶的吸管，下唇湿润莹亮，不小心自吸管边缘拉出一丝晶莹的水光。

顾执南盯着鹿妍缄默一瞬，忽然毫无征兆地伸过手，勾指替她擦了。

下唇传来温热的触感，鹿妍在刹那间僵住了。

此时顾执南平时剔透的眼眸格外暗，盯着她又问：“不会再有别人了吧？”

鹿妍仍僵滞着，他却笑了笑，语气自然道：“如果再有一次，就不想放你去了。”

广告播放完毕，电影音效声盖过了顾执南的后半句话，鹿妍没听清一个字，满世界都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怎么，随随便便就对她动手啊？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为什么不动口？

唇上触抚般的感觉还在，大荧幕里正放着老少皆宜的搞笑片，而鹿妍脑内的小剧场已经走进了限制级，轮着播完了一整场。

接下来电影放映的全程，两人都没再交谈。鹿妍神色游移，留意到秦瑶和她的男朋友坐在斜前方的位置。

不怪她偷看，实在是两人太引人瞩目了。

小情侣紧挨得不分彼此，看座位间隙的背影，秦瑶正被男朋友搂进怀里，靠着对方的臂膀看电影。

电影进行到最高潮，荧屏中几个主角将庄严的婚礼闹得鸡飞狗跳，影厅内不住地响起一阵阵哄笑声，鹿妍余光扫过，斜前方的小情侣挨得更近了。

男方搂紧秦瑶，探身到她面前，两人在暗淡的光线下接了一个吻。

鹿妍倏地收回目光，耳郭瞬间就热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盯着电影看了几分钟，刚想拿起手边的奶茶喝一口，分神往旁边看了一眼，坐在她左手旁的另一对小情侣正在甜甜蜜蜜地互喂爆米花。

被秀恩爱气氛包围的鹿妍捏了捏奶茶杯子，一分钟都看不下去了。

旁边的顾执南似无所觉，鹿妍瞅了眼，他专注地看着电影，睫毛末端被荧幕染亮，幽微的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颜。

十分赏心悦目，比电影要好看数万倍。

察觉到旁侧的视线，顾执南侧过脸，目光静静地落在鹿妍身上。

很细微地挑了下眉，像是一个无声的询问。

偷窥被抓包，鹿妍浑身一凛，乖乖摇了摇头，正想抱着奶茶回归电影剧情，搭在座椅扶手上的腕臂却被拉住了。

对方搭上她的手腕，示意般让她摊开掌心。

他在写字。

顾执南的手指修长漂亮，指腹处带了一些薄茧，掌心皮肤的触感在昏暗中异常明显，鹿妍忍着心跳，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电影不好看？”

鹿妍眨眨眼，用口型无声地回：有点。

“不看了？”

鹿妍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不太好。

反正电影都快结束了，这时候穿过一整排的位置离席反而麻烦。

“那怎么办？”

写完，顾执南停下动作，等着鹿妍的回答。

他一松手，鹿妍就跟掌心着火似的蜷起了手指，她不自觉地对着顾执南那副眉目如画的五官晃了晃神，也不知道脉搏经络哪根搭错，张口就问：看你行不行？

顾执南一顿。

影厅的光线并没有那么暗沉，能看清鹿妍佯装镇静的神色，就连她红透的耳郭都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半晌，掩下暗涌浮动的悉数念头，顾执南才无声回：行。

电影后半部分讲了什么鹿妍完全没看，等晚上被送回公寓时，她脑海里还回放着那两对小情侣的亲密互动，末了是顾执南的脸以及她掌心到现在还热意未消的触感。

鹿妍低头刷了十几分钟的微博，觉得还是没什么用。

“怎么了？”车在灯红酒绿的商业街驶过，顾执南忽然出声。

“你以前……”缓了会，鹿妍放下手机，边措辞边看他，“有没有和别人约过会？”

顾执南：“什么样的约会？”

“就是和别人看电影，吃个饭，然后送她回家，”鹿妍试探道，“可能还会亲自给她开车门。”

顾执南闻言看来一眼，眸底隐约有笑意，没接话。

他默认了。

鹿妍点到即止地没继续问，惆怅地抿出一对小酒窝，默默点开一款烹饪小游戏，将屏幕里的土豆剁巴剁巴切成了泥。

本来就是成年人了，还不许有几个前任吗？

何况顾执南长成这样，想也知道，拿着爱的号码牌排队追他的异性肯定不在少数。他的前任说不定还是善解人意的温柔白月光，值得他分手后还为她在酒吧借酒消愁，从此约会的人都成了将就——

剧本还没展开，高姝雅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妍妍，你到家了吗？”

鹿妍接起，看着车窗外的街道：“还没有。”

“你们还在外边啊？那正好，”高姝雅在酒吧里，背景音嘈杂，“不然你们来我这续第二摊吧，反正时间还早。”

鹿妍道：“不用了，我快到家了。”

小妍妍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啊。

高姝雅挡开旁边男人递过来的酒，找了个清净的位置坐下：“怎么了？今天你不是和顾执南去看电影了吗，电影不好看？”

“没有。”鹿妍心说她压根儿就没看完。

“那你怎么听着闷闷的。”高姝雅忽然警觉，“顾执南对你做什么了吗？”

鹿妍的声音更惆怅了：“没有。”

高姝雅知道顾执南可能在旁边，只好转了话题：“对了妍妍，下周我要去亚城一趟，我奶奶他们以后要在那住，我过去帮忙安顿几天，所以接下来一整周我都不在槐城……”

说话间，车已经停在了鹿妍的公寓楼下。

顾执南已经开门下了车，鹿妍解开安全带，正要跟着挪下车，副驾驶座这边的车门却被人拉开了。

鹿妍抬起眼，正好对上顾执南落下的目光。

他替她开了车门，却停在面前没让开。鹿妍不知道怎么下车，有些不明所以地捏着手机。

鹿妍茫然问他：“怎么了？”

顾执南没直接回答，沉吟片刻，噙着笑，稍稍屈下身看她道：“以前沒有过，今天有了。”

鹿妍愣住。

他在回答之前她的问题。

“什么怎么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奶奶年纪大了，要找个地方养老定居，亚城就不错……”

手机那头的高姝雅还在解释，鹿妍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电话上了。

以前顾执南居然没有过约会的人。

心不在焉地和高姝雅聊了两句，鹿妍收线，仰脸问他：“所以我是第一个和你约会的吗？”

“是。”顾执南神色未变，垂眸盯着她，“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把握不好度，所以有时候需要你告诉我该做什么，可以吗？”

“我也……”

鹿妍正想坦言，忽然止住声，转而道：“好。”

她顶着八十迈的心跳又补了一句：“以后我会对你很好的。”

听上去俨然像一句渣女语录。

“其实约会就是像今天这样，”鹿妍下意识将长发绾至耳后，打算给耳朵降个温，随口找话题道，“看电影，吃顿饭，亲——”自为她开车门什么的。

话音未落，鹿妍眼前一暗，男人浅淡的阴影靠过来，她刹那间就忘了词。

顾执南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笼过来，掠过鹿妍的脸畔，落在了滚烫的耳边。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耳郭。

这个吻点到即止，温凉的触感稍纵即逝，对方撤身回去。

反应一秒，鹿妍的脸噌地骤红：“你……”

“不是要亲吗？”顾执南目光幽微，低声道。

“啊？”鹿妍差点咬到舌尖，看上去愣怔得手足无措，支吾了半天，“也……也可以。”

她的耳畔颈侧有股沐浴液的浅淡味道，甜甜的花木味混着奶香，引人往下。

顾执南想起刚才吻上去的触感，遏制住找借口再来一次的冲动，侧身给鹿妍让了道。

“到了。”

直到鹿妍刷开单元楼大门时，摸到冰凉的门把手，才回过神：“晚，晚安。”

顾执南倚在车旁没立即走，在路灯下抬起眼，应声道：“晚安。”

鹿妍没能晚安成功。

回到公寓，鹿妍洗完澡，一脸清醒地又去厨房准备明天做菜用的蘸料，直到她将一捧松茸剁碎成细末，一直极力维持的镇静表情才彻底裂开——

被亲了，还是耳朵。

他为什么这么自然啊？！

鹿妍忍不住深吸了口气，放下“屠刀”，给高姝雅打了个电话。

高姝雅还在酒吧待着，背景音一片纸醉金迷的烟火气，等闲聊了半小时，鹿妍总算缓了过来。

“要不然下周你跟我一起去亚城吧，就当旅游。”高姝雅心血来潮，“之前要等你准备比赛，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旅游过了。”

鹿妍喝了口水：“我还是不去了。”

“以前是那个比赛跟我抢你，现在是顾执南跟我抢你，我在你心里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了。”高姝雅了然。

提起顾执南，鹿妍猝不及防呛到水，咳了半天才把话说完整：“我要睡觉了。”

挂完电话，鹿妍窝进床里玩了会儿手机。

忽然想起什么，她点开浏览器的搜索框，输入一行“GCC国际美食大奖赛”。

一时间跳出来的新闻铺天盖地，都在为两个月后举办的GCC做预热报道。

GCC国际美食大奖赛，全称Grand Chef Championship，是厨师界内权威的料理比赛，囊括了中西式烹调及糕点制作等各类项目。比赛两年一届，今年难得在国内的港市举办。

鹿妍一直在准备的比赛，就是GCC。

比赛分为团体赛和个人赛，年初时，鹿妍作为原来酒店厨师团队的一员报名参加了团体赛，现在她被酒店辞职，当然也就参加不了了。

更可惜的是，现在早已过了报名期限，即使她想以个人名义参赛，也不可能了。

鹿妍看了幾条新闻，关掉了搜索页。

当初她想参加这个比赛，是因为在拿到金奖后，主办方会给每一位获奖厨师提供一笔不菲的奖金。等将来她自己开餐馆时，还能凭着这份业内权威的奖项招揽到不错的大厨。

只是现在比赛没着落，开餐馆的租金也水涨船高。

鹿妍回忆起很早之前被改成私人博物馆的那处院子，想了想，随手搜了下。

还真的有新闻。

最近一条新闻就在几天前，配图是一张御福院的航拍图，二进四合院的绿化郁郁葱葱，处于槐城的黄金商业地段：

“槐城御福院转手他人五亿豪宅花落谁家”

鹿妍怔了怔，将新闻从头看到尾。

御福院被卖出去了。

世城国际，公寓楼顶层套房，偌大宽适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书房设计成复式双层，装潢精良。一楼空间内，宽阔的红木裱花书橱横铺了整面墙，余下两面被设计成落地大玻璃窗，窗外，市中心的璀璨夜景一览无余。

“新宅子月底就能办成手续，也在槐海区。”落地窗外，顾执南处理完工作邮件，正在接顾母的视频通话，“原来馆里的东西都能搬到那里去。”

“搬到哪里去都无所谓，那些文玩我到时候让老陈去搬一趟，他办事我放心，丢不了。”屈芝华笑问，“不过，你怎么非要我这处院子？”

槐海区的那套御福院，一直登记在顾母名下，用作存放顾家祖辈文玩的私人博物馆。

一个月前，她这个大儿子向她全资收购了御福院，现在又置办了套新宅用来转移院里那些文玩字帖，明显是要御福院有其他用处。

顾执南应声，捏了捏眉心：“想用它做一笔新投资。”

屈芝华：“是公司的新项目吗？”

“不是。”顾执南舒展着笑意，轻声道，“个人名义的投资。”

对方没细说，屈芝华也就没多问，她见他眉宇间略显疲色，不放心地叮嘱道：“执南，工作上的事有时候可以放一放，也别太累着自己。”

顾执南颔首：“好。您不用担心。”

“你常常十天半月都忙到没影，我怎么能不担心？”屈芝华负疚道，“以前是我跟你爸太苛求你了，这么多年，最辛苦的就是你。”

作为顾家长子，集团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顾执南自小被寄予厚望。

顾家家风严苛，在同龄人还在叛逆逃课的年纪，顾执南已经跳级考入家喻户晓的名校，甫一成年，又早早创立盛弘资本，在国外数年，最终回国立稳了脚跟。

阔太名流的茶会宴会上，所有人都在向屈芝华夸她这个长子年少有为。

但屈芝华知道，多年来，大儿子看似天之骄子的光环背后，实则为家族妥协了不少。

不像小儿子。现在文文能随心所欲做的这些事，在当年，对他来说是奢侈。

顾执南莞尔：“都是过去的事了，您别多想。”

“那就不提了。”屈芝华越来越猜不懂大儿子的心思，闲聊了几句家常，“对了，这两天我跟你爸回了趟新西兰，碰上林家的女儿了。”

“是谁？”

“你林伯父家的女儿，比你小两岁，以前小时候总来家里做客，还记不记得？”顾家老爷子在新西兰定居，多年前顾执南在那住过一段时间。屈芝华有意撮合，“下个月她要和我们一起回国，你要是想，到时候可以在饭桌上见个面……”

“不用了。”顾执南简明扼要道。

“既然你不愿意，我们也不好勉强。”屈芝华叹气，含蓄地劝道，“我知道你工作忙，但现在稳定下来了，心里也不能总放着工作，也是时候该放个人了。”

顾执南“嗯”了声，平静地回：“有了。”

“什么时候的事？”屈芝华一时没准备，惊喜地问，“她叫什么名字？我跟你爸以前见过吗？不然我们月底就回国，也好约人家出来见一见……”

“妈。”顾执南失笑打断，起身倒了杯咖啡，道，“现在不急，她还没有准备好。”

屈芝华又多问了两句，都被顾执南轻描淡写带过，只好笑侃：“有喜欢的人了就好，以前我就怕文文都开窍了，你还没点着落。”

也许是以往对大儿子要求太高，顾家对屈文文这个小儿子并不多加约束，导致小霸王逃课、打游戏，将叛逆的事做了个遍。

本来今年屈文文高中毕业，已经拿到了国外某学校的录取书，但因为非要等一小姑娘毕业后一起留学，就索性在国内休学了一年。

说到屈文文，屈芝华又问：“文文他最近还不回家住吗？”

“在酒店。”顾执南道。

这几天槐城接连下雨，屈文文一直待在酒店里没出门，蔫不唧儿的。

“姐姐，”饭后，屈文文放下游戏机，无聊地看向正在做记录的鹿妍，“你怎么换了一本笔记本？这本是新的吗？”

以前鹿妍记录用餐反馈时，用的是另一本。

鹿妍记了两笔，抬起脑袋：“不是，这是我的菜谱。”

屈文文突然好奇：“我能看看吗？”

鹿妍有一本私人菜谱。

很厚的精装笔记本，看上去用了好几年，连硬壳封皮都被磨得有点旧了。屈文文一一翻过去，本子已经记了大半，每一页都记着一道创意菜品，从烹饪步骤到注意事项，精确到了每一细节。

今天做的红酒罗勒面是鹿妍的最新菜品，刚才她在记注意事项，屈文文瞄到在适宜人群那一栏中，“小男孩”后面被她打了个钩。

中午的面屈文文吃得一点不剩。

“姐姐，我不是小男孩……我都成年了！”屈文文揉了两把后脑勺，摸出手机给鹿妍看，是某个驾考软件的界面，“我报了个驾校，再过几个月我就能拿到驾照了，到时候开车带你们兜风啊。”

鹿妍点点头，刚想继续在菜谱上记两笔，笔尖忽然停住，想起来了。

之前屈文文只是因为未成年不能开车，所以顾执南才会成为她的同事。如果有天屈文文拿到驾照，也许就不再需要司机了。那顾执南……

回到厨房，鹿妍清点完晚餐需要的食材，摘下厨师帽和手套，点开了微信聊天框。

她给顾执南的备注还是“辛德瑞拉”。

鹿妍靠在岛台边，盯着这灰王子般的备注看了会儿，指尖都悬在键盘上了，打了两行字又删掉，最终发了一句。

鹿妍：“今天晚上你有空吗？（小兔探头.JPG）”

两分钟后，顾执南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鹿妍猝不及防地接起：“喂？”

辉煌的会议厅内，一场科技公司的业绩发布会刚巧结束。宋和拦下前来递名片的人，跟随顾执南穿过人群，拐进走廊尽头的小会议室，躬身为老板开了门。

对方那边有些嘈杂，隔了一会儿才恢复清净，顾执南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沉缓道：“我都有空。”

“好。”他的声音近在耳侧，鹿妍忍不住想到上次那个吻。她压着心跳，好半晌才编好理由，“我的朋友今晚要去机场，但她的车坏了，打车又怕不安全，所以想问问你方不方便捎她一程？”

“嗯。等会儿我先来接你。”

“有报酬的。”鹿妍的声音同时响起。

顾执南看时间的动作一顿。片刻后，他蹙了瞬眉，不动声色地问：“报酬？”

“她说不太好意思让你送一程，说什么都要给你报酬。”鹿妍认真地瞎掰，“她经常出门，以后可能也需要司机。”

缄默几秒，顾执南道：“我不是送你朋友去机场，是送你去。”他的声音若有似无带了笑意，“如果真要给报酬，也不是由你的朋友给我。”

他这么说，正好合鹿妍的意。她总算不用扯理由，默默松口气：“那就我……”

“我说的报酬，不是给钱。”顾执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