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宇宙的繁星
2020-09-10繁浅
生命中的这场相遇,让她这一生有了更盛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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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物是人非
黄昏时分,雷声隐隐,厚云着了墨,将天空鼓成膨胀的一团,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桑晴正在进行负重训练,小腿上绑了沙袋,在空旷的室内训练场一圈一圈地跑着,汗水浸湿了军绿色的短袖衫。
加训还未结束,训练场的门突然打开,新来的队员气喘吁吁,满脸急色:“桑队,朝夕桥下有人落水,请求紧急支援!”
“通知一三一水上救援队,带好装备,争分夺秒。”桑晴眉头紧皱,神经绷紧,她解开沙袋扔在一边,立刻按响紧急集合铃,率先赶往朝夕桥。
朝夕桥离这里很近,水域广,水底长了不少黏滑的藻类植物,情况复杂,再加上今天这么恶劣的天气,极大地增加了救援难度。
雨丝织得越发密,从灰蒙蒙的天幕挂下来,如同一面不透风的雨帘。他们训练有素,行动迅速,桑晴冲在最前面,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已经抵达桥下。她头脑冷静,极快地查看现场情况,落水者在水里沉浮,状态很差,池岸赴救的条件达不到,只能下水。
这里桑晴带队训练过几次,水况她熟悉,只是暴雨造成了许多难以预测的因素,能见度也不高,给救援带来了许多不确定性。
“你们到了这里,要牢记生命永远是第一位,我们的使命,就是和时间赛跑。”这是她加入水上救援队的第一天,老队长说过的话,桑晴一直奉为至上真理。
“我先下水,你们两个用救生艇接应,”桑晴向两个有经验的队员下达指令,“要小心靠近。”
“桑队,这样下水很危险,要不我去吧。”有人主动请缨。
桑晴从小就是牛脾气,认准了的事不撞南墙绝不回头,倔得不行,这点困难压根不放在心上,更别提后退,她早已观察好位置,不由分说地扎进朝夕河,朝落水人游过去。
雨势减小,岸边亮起了几盏路灯,影影绰绰,被雨水拨弄出暗黄的绒边。落水的是个女孩儿,长发漂着,双手双脚奋力挣扎。桑晴近了身,颇费了些力气才制住她,嘴里安慰道:“我是一三一水上救援队的,你一定会安全,不要动,相信我。”
那女孩儿终于盼来救星,仿佛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勒住桑晴的力气简直大得不可想象。桑晴拖拽着她游了几步,饶是一向体力好,也有些受不住。
桑晴急喘两口气,努力调整气息,再把女孩儿的脸扳到仰面的角度,口鼻露出水面,让她得以呼吸。
女孩儿很年轻,秀丽中带着纤弱,细眉细眼,如春风剪过的柳叶,有一种极具辨识性的美。尽管许久未见,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桑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落水女孩儿是祝倾然。
许是这个意外的愣神,也或许祝倾然挣扎的幅度太激烈,救生艇靠近時,桑晴一个下意识的托举动作耗尽全力。雨天水冷,她忽然感到右腿抽搐,心里暗道不好,下一秒,大量的水涌入口鼻,她立刻感到难以呼吸,整个人仿佛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坠入水底。
“队长!”“队长!”惊慌的喊声接连响起。
岸边,宋言正给方游眠撑伞,雨滴砸在纯黑的伞面上,绽开朵朵透明的花,腾起绵绵的薄雾。雾气却漫不进那双狭长深邃的眼,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桑晴,眼看那道身影落水,方游眠几乎连半分犹豫都没有,立刻提步,急欲下水救人。
宋言死死拉住他:“你那么怕水,难道不要命了!”
方游眠低吼:“哥,她有危险!那不是别人,那是桑晴!”
宋言大方游眠几岁,自从他被方家收养开始,几乎和方游眠一起长大,亦兄长亦朋友,当年去南城做康复治疗,也是他送方游眠前往。宋言叹了口气:“游眠,这已经不是在南城,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你应该懂,如果决定放下,就彻底放下。”
【二】自来熟的小克星
方游眠初来南城,是七年前。
这里和他长大的来城不一样,来城四季如春,方游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雪,而来南城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大雪纷飞。
鹅毛似的雪飘飘洒洒,寒潮来了几轮,家家的房檐下都吊着透明的冰凌,尾端尖锐,密密排着,仿佛冰雕玉琢的童话世界。
货车上了年纪,周身罩着旧漆废铁,发动机的声音格外响。清晨,灰扑扑的天,货车“突突突”地掰开小镇的眼睛,一直到桑家的小院前才停下。
宋言从驾驶位上跳下来,从后面的货车厢里搬下一张轮椅,轮子陷进积雪,他晃了几下,直到确定轮椅放稳,才去开副驾驶的门:“游眠,到了。”
方游眠透过脏兮兮的车窗审视着陌生的新环境,路很窄,树却多,排在两边,枝干算不上粗壮,外圈裹上了一层稻草用来保暖,天寒地冻,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见不到半片绿色,没有丝毫生机。
车门打开到最大,寒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宋言架着方游眠的胳膊把他抱下来,放到轮椅上:“游眠,桑大夫能治你的腿,凡事听话,不要任性。”
方游眠神色冷淡:“言哥,别白费力气了,我的腿是治不好的。”
“胡说!”听到他又说丧气话,宋言提声,目光严厉,“只要你配合治疗,肯定能恢复得和以前一样。”
方游眠笑了一声,似讥讽:“我有什么资格做一个健康的人?”
每次只要说到这个话题总要不欢而散,宋言还想说什么,被忽然插入的声音打断。
“正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朱红色的门突然打开,清脆嘹亮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女孩子踢着正步神气十足地走出来。
女孩儿很瘦,短发盖不住耳朵,剪得短而乱,眉眼平平,称不上漂亮,而且特别怪。
天这么冷,方游眠套了羽绒服仍然冻得手脚冰凉,女孩儿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甩着手臂抬着腿,动作很标准,炯炯的目光始终向前看。
眼神扫到方游眠,女孩儿的表情明显一顿,接着几步踢到他面前,“啪”地收脚立正,敬了一个礼:“方游眠同志你好,我是桑晴,欢迎你来我家。”
方游眠头一回见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他抬眼,有些刻薄:“没吃药?”
明明是句带点挑衅的话,桑晴却吃了一惊,连忙扭头往左右看了看,塌下肩膀,小声问:“喂,你怎么知道我没吃药,我刚才把药倒掉的时候观察过,绝对没有人发现,你是不是偷看我?”
“……”
方游眠难得语塞,憋了半天,才反驳:“我没有!”
偷窥女生什么的,他怎么可能做这种毫无底线的事情,再说了,从这头凌乱的短发来看,她要是不说话,方游眠还以为这位下雪天穿单衣的是个身强体壮的弟弟。
“那只能说明我们特别心有灵犀,”桑晴倒是会总结,还硬是文绉绉地扯上两句,“那个什么‘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才子李白的千古名句。”
从出事以后,方游眠惜字如金,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可今天面对胡言乱语的桑晴,他实在忍不住纠正:“是谁?”
“我一看你就没好好学习,这都不知道,就是李白,爱喝酒的李白。”
方游眠冷声道:“我把李商隐的棺材板压紧了,你继续编。”
“啊?”桑晴有些害羞地挠挠头,“这两个人都姓李,名字实在太像,我搞混了。”
她的害羞只维持一秒,很快又活跃起来,脚步轻巧地转到方游眠轮椅后面:“作为回报,我推你进去,相信我,这段路将会是你的奇妙旅程。”
“不……”一个“用”字还没说出口,桑晴已经飞速推动轮椅,路上积了些雪,很滑,这反而称了她的意。她推着轮椅快速跑几步,然后借力往前滑行一段,嘴里还“呜呜——”地配着音,语气兴奋:“方游眠同志,是不是感受到了风的速度,刺不刺激、惊不惊喜?”
雪冷冷地在脸上拍,他实在没觉得哪里惊喜,也没感受到这段旅程的奇妙,可风吹过耳边,方游眠又觉得有种久违的自由感,刚开始有点恼怒,不过滑了一段路,还觉得挺有意思。
那点开心的种子还没萌芽,雪下掩盖了一块石头,下一秒,轮子碰上石头,因为滑行速度快,桑晴来不及控制方向,轮椅被撞飞,方游眠也以一个狼狈的姿态整个人“扑通”一声扎进雪堆里。
他后悔了,即便一辈子走不了路,他也不该来南城,这样也就碰不到这位自来熟的小克星,更不会脸朝下扎雪里,毋庸置疑,这势必会列入他的人生耻辱表里。
【三】想不想试试
这会儿外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宋言知道桑晴是桑大夫的孙女,看她活泼,也愿意陪方游眠说话,方游眠脾气古怪,没谁受得了他,难得小姑娘不嫌弃,所以宋言自觉隐身,先行一步去找桑大夫交流。
方游眠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落进雪堆里简直找不到人。桑晴顾不得自己的手腕扭了一下,赶紧先把轮椅扶正,又去雪地里扒拉方游眠,先拔萝卜似的把他从雪堆里拔出来,接着不算很费力地给他来了一个“公主抱”。
方游眠躺在这位瘦弱“猛女”的懷抱里,有好几秒的时间完全愣住,直到桑晴把他放进轮椅,叹了一口气,抱怨道:“方游眠,你实在太瘦了,骨头硌得我胳膊都痛了。”
方游眠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原本过于苍白的脸上迅速飞起红晕,又气又恼:“喂,谁允许你抱我!”
被一个女生“公主抱”,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要不要脸了?
桑晴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哼”了声:“怎么,你是狮子老虎啊,招不得碰不得,我偏要抱!要是你再这样的臭脾气,我还抱!”
桑晴得意地扬着眉,一笑起来露着两颗小虎牙,黑亮的眼睛闪着光:“生气吗?下来跑两步,有本事来打我呀。”
方游眠快要被气死了,可他也只能狠狠地说句“抱来抱去的,也不害臊”,这句话对桑晴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反而回他:“热心帮助朋友有什么可害臊的,按理说你该送我一面锦旗表达谢意,就写‘万水千山总是情,给个拥抱也还行’。”
越说越离谱,可方游眠除了向这个“小恶霸”低头,根本别无选择。
在接下来治腿的过程中,这种“威胁”无处不在。
虽说良药苦口,可这中药真是比人生还苦,每次都是满满一大碗,方游眠实在难以下咽。他本来就对治腿持无所谓的态度,这下更想“破罐子破摔”,不愿意继续喝中药,谁劝也不听,宋言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又下不了手。
他的小克星桑晴从门边闪进来,拿了一幅字,递给他看:“方游眠,你看我这幅书法作品写得怎么样,有没有得李羲之的真传?”
“王羲之。”
桑晴拱手:“要说有文化,还得看您方先生。”
方游眠本来像块石头,硬邦邦,油盐不进,可一物降一物,一对上桑晴,他不自觉地就会被她软化。方游眠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向后仰:“别劝,我不喝。”
“谁说让你喝药了,我是让你看看我的新作品。”
那是一张旧报纸,上面鬼画符似的写了四个字“冤冤相抱”,方游眠只瞥了一眼,冷声道:“‘抱’写错了,没文化。”
桑晴拉长声音“哦”了声,坏笑:“我觉得这个‘抱’没写错,想不想试试?”
“……我喝。”
方游眠端起大碗,将里面的中药一饮而尽。
“我告诉你,桑晴……”喝完药,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发火,嘴里猛然被填进一块山楂果脯,入嘴先尝到酸,他顿时两腮一麻,再品就是冰糖的甜。
“好吃吧,”桑晴把一块山楂果脯高高地抛起来,仰头张嘴,果脯丝毫不差地掉进嘴里,她边嚼边说,“我奶奶手艺超好,如果你一直留在我们家,一定能把你喂得白白胖胖。”
【四】 带了明亮的暖意
方游眠瘦得几乎脱了相,隔着衣服也看得出嶙峋的骨头,皮肤苍白,没有血色。桑晴虽然也是根小竹竿,可她天长日久地训练,身体倍儿棒,不像他,整天病恹恹的。
“喂,方游眠,”桑晴站在门旁,站得笔直,夕阳余晖投进来,把她笼罩住,似乎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柔的光,“我爷爷说了,你的腿能治得好,你别那么丧气。”
“外面的世界特别特别大,”桑晴的眼睛里都是憧憬,晶亮地看着他,“未来广阔,我们要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其他的什么人间苦难,我们看也不要看。”
她指了指已经空掉的中药碗,又看看手中的山楂果脯罐:“你看,哪怕眼下再苦,也总会甜起来的。”
果脯的甜味在嘴里化尽,原来那股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浸透的苦,现在竟然也淡了许多,和甜山楂一中和,反倒别有风味。
不知怎么,常年萦绕在方游眠心头的那片阴云似乎裂了缝,有什么淡淡穿过,带了明亮的暖意。
或许……是光。
如桑晴所说,桑奶奶做饭有绝活儿,除了色香味俱全的正餐外,每天还要给他们两个小瘦猴儿开小灶,方游眠是“骨灰级挑食选手”,竟也跟着吃得津津有味。
况且每次他们两个吃东西时,桑晴总要把最好的先挑给他。
无论什么水果,个儿头大、熟透的都是他的。奶奶做了手擀面,熬了卤来搭配,桑晴也总是认真地撇一勺肉酱多的盖在方游眠那碗面上。
方游眠把自己这碗和她面前那碗手擀面做交换:“你吃这个。”
桑晴不同意:“好吃的要先给你。”
“为什么?”
她不假思索:“因为你值得啊。”
方游眠值得。
他看上去面冷心硬,其实内心深处也有炽热的火焰,初次见到那天,她明明把他摔进了雪里,他还恶声恶气地把羽绒服脱下来扔给穿着单衣的她。
她扭伤了手腕,他嗤笑着说“活该”,可转头又让她用自己带来的跌打药酒。
桑爸退役之前一直在部队上,尽管桑晴是个女孩儿,也始终拿练兵的标准来练她,每天都要训练,把计时的任务交给方游眠。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站军姿,偶尔嘲她几句,却总是把训练时间偷偷缩短几分钟。
桑晴把两根筷子交叉,摩擦几下,嘴里哼着歌,五音不全,听了好几遍,才分辨出唱得是:“你有多么好,只有我知道。”
方游眠拿着筷子的手轻微一抖,他沉默许久,才说:“真傻。”
桑晴吃饭快,一碗面呼噜呼噜见了底,她把嘴一抹,翻了个白眼:“你才傻。”
家里有个瘦脱了相的小伙伴,先别扔,养养说不定会有惊喜。原本皮包骨的方游眠,在桑家的精心照顾下渐渐变得面色红润,那张脸愈发好看,线条精致,眉如远山,眼眸若星。
那时候出了几部爆款偶像剧,方游眠和其中颠倒众生的男主角相比也丝毫不逊色,这种颜值可遇不可求,为了让更多人大饱眼福,桑晴想了个办法。
“想看方游眠的不要急,今天限量十张票,先到先得。”桑晴手里攥着她自制的十张票,对门前排队的人吆喝着。
排队的绝大多数是小女生,都是桑晴的同学或邻居,慕名来欣赏现实中的“主角脸”。这十张观赏票并不卖钱,要用新奇的玩意儿换,她收到过纯手工的细竹笔筒,扑扇着翅膀像是在唱歌的蝉,贝壳粘成的城堡……
袁壮壮隔了几十米,冷眼看着这群叽叽喳喳的小花痴。
袁壮壮人如其名,有两大特点,一是特别高,二是特别壮,他和桑晴既是同桌又是邻居,看着这段时间桑晴整天围着方游眠团团转,坚持每天推他出来晒太阳,连原来两人每天一起的长跑训练都不再按时赴约,心里早就有一千个不满。
他冷哼一声,斜着眼,不屑地说:“就是长得再好看,不也就是一个瘸子,没见过帅哥啊,多看看我不就行了。”
“袁壮壮,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他方游眠不就是个坐轮椅的瘸子吗,谁不知道?”
“废话别说,来,打一架!”
【五】 给方游眠道歉
桑晴的人生理念之一——能动手绝不吵吵。
说时迟那时快,桑晴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袁壮壮的衣领,想把他拎起来。无奈对方实在敦实,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试了两下,壮哥纹丝不动。
可为了方游眠也不能输了阵势,桑晴瞪着眼,怒声说:“袁壮壮你别欺人太甚,最好把嘴巴放干净点,方游眠会好的,你也不照照镜子,也配和他比,跟方游眠道歉!”
袁壮壮也是个属倔牛的,他脖子一梗:“头可断,血可流,让我道歉门儿没有。”
趁他梗脖子这个时机,桑晴迅速地抓住袁壮壮的肩膀,同时伸腿一绊。壮壮没有料想到还有这等奇袭,被一下子放倒,只是没想到壮哥实在有力量,她也跟着摔了个狗啃泥。
这一摔可不轻,桑晴的额头和鼻子摔破了,脸上也多了一块淤青。
袁壮壮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整个人吓呆了,看着她摔破的地方直往外渗血,他抓起她的手就想往小诊所跑。
桑晴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她直起腰,甩开他的手臂,目光直视袁壮壮:“给方游眠道歉。”
袁壮壮又气又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个?”
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给方游眠道歉。”
“好、好、好,我服你!方游眠,对不起,是我没素质,这样总行了吧。”
桑晴坚定地说:“方游眠会恢复的,你们等着瞧。”
方游眠煮了两个鸡蛋,用纱布裹上,滾在桑晴脸上的淤青处消肿。他俊脸紧绷,语气也不怎么好:“你是不是没脑子,就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和袁壮壮那样的壮汉争执,你以为你是谁?巾帼英雄花木兰?”
桑晴十分不服气:“谁让他说你!”
方游眠滚鸡蛋的手蓦地顿住,他忽然陷进悠远的回忆,零散的片段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游眠,跪下和你祝叔叔道歉,说你知道错了,你会尽力弥补。”
“是因为你怯懦,你没有责任感,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如果不是你逃跑了,绝对不会成这样,我哥那么相信你,你辜负了他。”
那些哭骂声,这两年几乎夜夜在他梦里萦绕,赶不走、逃不脱,方游眠感觉自己被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住,这张网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喘息,束手无策。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桑晴这样,相信他,维护他。
“烫、烫、烫!”鸡蛋在一处停留的时间久了点,桑晴烫得直跳脚。方游眠赶紧把鸡蛋拿起来,下意识地低头,往她肿胀的地方吹了吹。
“方游眠同志,”桑晴严肃地打量他,然后说,“我发现你现在会关心人了。”
方游眠从药箱里拿出碘酒,给她的伤口消毒,手上的动作放得很轻,突然说:“我好好复健,等我好了,你带我去捉蛐蛐吧。”
桑晴一蹦三尺高:“你是说真的?”
这是第一次,他表现出复健的意愿。
方游眠点点头。
“要捉蛐蛐王,”桑晴比画着,“那么大的那种,把他们的蛐蛐都比下去。”
“好。”
事故之后,方游眠终于尝试离开轮椅,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尽管只是挪动了几步就满头大汗,可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总要面对新生活的,看着天天满脸喜色地跟着他复健的桑晴,方游眠想。
【六】 他就是她的小杏树
一年很快过去,方游眠也习惯了在桑家小院的生活。
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有分明的四季,有雨有雪,有阳光有晨露,有桑晴。
针灸和药疗双管齐下,又经过艰难的复健,方游眠终于好了起来,尽管速度不快,可也能如常行走。
在他能走出家门的那天,桑晴喜极而泣,她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得鼻涕冒泡,含混不清地重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呜呜呜……”
她从小就被爸爸当男孩儿养,绰号“小将军”,很少哭,方游眠统共也就见过这么一回。
“真傻。”他早已卸掉了坚硬的壳,眼里泛着温柔的笑意,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她的头发长了些,已经盖过了耳朵,先前自己动手修了一层薄薄的刘海儿,被桑叔叔嫌弃不利索,于是用个向日葵的小发卡别了上去。
桑晴掏心掏肺地哭了会儿,然后把眼泪一抹,开始新计划:“方游眠,开学我们就能一起去上学了,明年我们一起考到B市去。”
她有点脸红,眼神左右瞟着,拿脚尖划着地面:“我要考军校,学很厉害的过肩摔,这样的话就能继续照顾你啦。”
方游眠原来比她高一个年级,现在休学一年,刚好能和她做同学。
他故意板起脸:“你那么傻,谁照顾谁还不一定。”
这句话怎么听都有点承诺的意思在里面,桑晴抬起头,眼底的欣喜根本藏不住。
桑晴小的时候种过一棵杏树,她日夜惦记着,盼它长大结果,后来终于结出了小小的果实,泛着青。她忍不住偷尝,酸得受不了,她心里难受,又不忍心丢掉,仍然坚持帮它浇水,怕贪嘴的鸟啄坏果实,想尽办法去保护它。
终于等到果实完全成熟,黄澄澄的挂在枝头,入口绵甜,让她的心也甜了起来。
面对方游眠正是这种感觉,他就是她的小杏树。
如果不是祝倾然来了,或许她的美梦还可以做很久。
祝倾然背着一个登山包,带着仆仆风尘,等在院子里。
方游眠和桑晴去药园里摘草药,他说要训练她的负重力,非要桑晴背着草药筐,她嘟嘟囔囔,说他没有绅士风度,方游眠优哉游哉地说:“绅士风度是留给淑女的。”
两个人说说闹闹着进了院门,祝倾然回头,眼眶微红:“游眠哥。”
方游眠愣怔许久,似是不敢相信,直到她又喊了一声,他才回神,第一反应就是接过她的背包:“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游眠哥,我原谅你了,你跟我回去好吗?我已经失去我哥了,不能再失去你。”
面对这种意难忘的场景,内心五味杂陈的桑晴自觉退场。
原来他也会很温柔,很绅士,会温声细语的关心,会妥协。
什么一起去B市,见到祝倾然之后,不过成了他们曾经的一句玩笑话。
祝倾然在这里待了三天,第三天,方游眠决定跟着她回来城。桑晴没有挽留,她知道,有些人注定不同路,强求不得。
从祝倾然的口中,桑晴得知他们是青梅竹马,一直以来,两个人的人生目标几乎完全重合,她根本没资格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明明说好未来一起灿烂,可是未来再好再美,也不会有他。
【七】无忧无痛,一生平安
方游眠的腿恢复如初,方家爸妈看他从低迷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也倍感欣慰,之前的事故没人再提起,生活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是方游眠自己清楚,有什么已经变得不一样,他的快乐、憧憬,好像被丢在了南城那个小院,再也没有回来。
他遵循父母的规划,大学读了金融类,学成后回来继承父母大半辈子积累的心血,日子每天过得都一样,这辈子仿佛一眼就望到了尽头。
唯有桑晴是他的一点波澜,方游眠像个疯子,始终偷偷探听关于桑晴的消息,知道她如当初所说那样,考进了军校,后来进了扎根来城的水上救援队,搏击过惊涛骇浪,屡次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
她绚烂如夏花,就像他初见她时那样,永远无所畏惧,永远生机勃勃。
几年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如果不是祝倾然这次落水,他们或许这一生也不会再見到。
好在桑晴没有什么大问题,被领导强制住了两天院,出院前领导劝她:“小桑啊,我知道你要强,个人能力也有目共睹,但是鉴于你的身体情况,我不建议你参与闻峤的救援行动。”
正值夏季,台风过境。受超强台风的影响,临江的闻峤区水患严重,部分居民被困,他们的水上救援队要派遣两支队伍参与营救。
桑晴“唰”地站直,立刻拒绝:“不行,我请求参加!”
“这次行动有风险。”
“越是危险,我越不能退缩。”桑晴目光坚定,“正是因为有迎难而上的人,才会给更多人带来希望。”
办好出院手续,桑晴收到了一束花,没有署名,卡片上只写着八个字“无忧无痛,一生平安”。
只可惜平安没有庇护她。
直到很久以后,一三一水上救援队也没人愿意提起那场救援。
江面波涛汹涌,有一个孩子被水流卷走,载着桑晴的冲锋舟在湍急的水流中失控,她干脆跳下去,奋力游着,只顾救孩子,最后力气耗尽,被浪卷到岸边,受伤严重。
桑晴最后的庆幸,是成功救起了那个孩子。闭上眼睛,桑晴回想起方游眠极度怕水,那年她带他去捡水底彩色的石头,明明是很浅的溪水,他却连肩膀都在颤抖。
她还笑话他:“我看你脾气那么坏,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关系,我是游泳高手,你一点也不用怕。”
怕水的人落水会有多么绝望,所以桑晴总是拼尽全力去救援,从不放弃。
不要怕,有我呢。
就像当时的她因为像个男生,不是跑步就是练拳,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儿,她嘴上说“不稀罕”,其实孤独得要命。
是方游眠来了,才让她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朋友。
老师布置一篇习作,让写一写最好的朋友,她絞尽脑汁也不知道写谁。方游眠弹她的脑门:“怕什么,有我呢,就写我,题目我都帮你取好了——《我最英俊的朋友》。”
生命中的这场相遇,让她这一生有了更盛大的意义。
【八】今宵别梦寒
时隔多年,方游眠再次回到南城。
赶上一场大雪,他只穿了件单衣,走在泥泞的小路上,竟也察觉不到冷意。
“哥,你知道吗,有一次桑晴带我去捉蛐蛐王,我记得月色很好,晚风很轻,我拿着瓦罐,她在里面垫了层土,然后教我用橡皮筋箍住一张白纸,上面用牙签扎了几个气孔,我们捉了很多蛐蛐,她特别高兴,给每一只蛐蛐都取了名字。”
宋言明白他心里难受,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于是顺着问:“然后呢?”
“然后,”方游眠停住脚步,他本来是在笑的,现下抬眼,长睫一眨,眼眶里便含上了水汽,“然后,我就醒了。
“哥,你说是不是很可笑,这竟然只是一场梦,我答应她的事,好像都没有做到。”
在他对人生绝望之际,是她点燃了他的希望之火,他却无以为报。
方游眠和祝倾然还有她哥哥祝倾之三个人一起长大,那天,热爱游泳的祝倾之非要拉着他去江边训练。方游眠拗不过,跟着去了,没想到出现意外,方游眠不会游泳,只能去找人。
只是这片地方偏僻,方游眠拼命跑,没留意脚下,从坡上跌落,摔伤了腿,祝倾之也错过了最佳营救时间。
事故之后,大家都在指责他,说他胆小懦弱,说他只顾自己逃跑,不管朋友死活,父母匆匆把他塞到这个离家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理解他。
如果没有桑晴,或许方游眠一辈子也站不起来。
可他要赎罪,面对祝倾然,他什么也拒绝不得。方游眠不是没有试图抗争过,桑晴来到来城的水上救援队,离他那么近,方游眠想过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去找他的小姑娘,把一切和盘托出。
祝倾然的决绝超出方游眠的想象,他最后只能退缩。
“桑晴一定很讨厌我。”
方游眠甚至连最后一程也不敢相送。
南城有一家纪念馆,用来纪念在平凡岗位做出不平凡选择的英雄,桑晴也在其中,方游眠过了很久才有勇气过来。
恰好投影墙上在放桑晴之前的一段访谈,他是第一次看到。
她还是短发,眉眼长开了,眼睛里光亮不熄,桑晴笑道:“我们常和危险打交道,已经习惯了,我跟队员们说,如果有一天我殉职,墓志铭就写‘遨游海底,长眠土地’。”
遨游海底,长眠土地。
游眠。
原来她什么也没有忘记,只是往事不能再提。
他本来只想要微微萤火,她却赠予一整个宇宙的繁星。
人生最痛苦,不是已经失去,而是太难忘记。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童声合唱团借纪念馆的地方排练,唱的是《送别》,休息间隙,他们奇怪地看到,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对着一个访谈泪流不止。
“别看了,”指挥重新放音乐,“我们再来一遍。”
孩子们收回目光,继续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