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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时星河闪耀(一)

2020-09-10小红杏

花火彩版B 2020年11期

小红杏

内容简介:

从洛杉矶改装训练归来的宁佳书,在新公司被迫由机长降格为副驾,并且再遇了因争执分手的前男友霍钦,此时的霍钦已经成为A330机长。跟飞阶段,性格强势的宁佳书先后经历了起飞事故征候、雷暴危机,最后又陷入停飞风波,她毫不畏惧,只从心底生出作为飞行员的豪情来。

只是,霍钦……霍钦他不该是那么冷清的,至少对她该是不同的……

看着依然张扬耀眼的宁佳书,霍钦在心里警告了自己一万次,却还是在有丁点希望的时候立刻抛盔卸甲……贪图眼前是人类的劣根性,他没办法阻止自己順从心意。

淅沥的梅雨一来,整座城市便少见晴日了。

凌晨刚落过一场雨,路面上积水未干,大清早天空便阴云晦暗,沉闷的空气里只夹着游丝般的风。中环上喇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高架的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这是宁佳书回国后第一天入职。

她扫了一眼腕表,时间近八点了。路上的车况好不容易有些许松动,她刚踩油门,前面的红色奥迪却猝不及防又来了一次急刹,打滑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好在宁佳书的反应比常人迅捷许多,她立刻踩了刹车。即使如此,湿滑的路面和惯性还是让车身溜出一段,保险杠堪堪悬在奥迪的后车牌上端。

只差一点点。

这是第五回了。

宁佳书数得清清楚楚,她烦躁地扯掉挂在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墨镜底下连白眼都欠奉。

雨天是追尾的高发阶段,前面的车主三番五次吓人,换个开车技术差的跟在后面,估计车祸都出四五回了。这马路还真是什么不要命的人都敢上。她想着,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二胎开放后,当了二十几年独生子女的宁佳书今年突兀地添了个弟弟。孩子的哭声尖厉又极具穿透力,而且整夜哭。她回国后等待新单位人事调令的这两个月美容觉没睡成,反而差点儿被那小子哭出神经衰弱来。

黑色牧马人一路憋屈地堵到地下停车场,终于得以撒开油门欢快地跑了一阵。

新东家是航线遍及五大洲的国际化大企业,停车场比马路还宽敞。这大抵是整个早上唯一一件让宁佳书顺心的事。

漂亮的甩尾后,换挡倒进车位。她熄了火,对着后视镜整理长发。

早上为了多睡两分钟,妆也没来得及化,此刻包里倒是样样俱全,唯独把粉底落在家里的洗漱台上了。她凑近后视镜,看着眼下一片因睡眠不足留下的淡青,怎么瞧怎么戳心。

算了。

她叹气,挨着椅背闭目昏昏瞌睡了两分钟,终于放弃武装,摇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坐直后把马尾扎上,仔细抹了防晒霜。

镜子里的人菱唇粉淡,雪肤乌发,眉目精致。

宁佳书抬起下巴,离远些打量镜子中的容颜,心中颇为自得。

虽然没上底妆,但昨晚的轻奢面膜总算没白敷,她这张脸,可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啊。

刚开始顾影自怜,便被隔壁车位的动静打断,余光一动,宁佳书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真是巧了,中环上挡在她前面碍手碍脚的那辆红色奥迪,正艰难地往隔壁车位里倒。

如出一辙的车技,她都不必看车牌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那已经是附近最大尺码的车位,只是司机笨拙得不像话,来来回回反复几次,才勉强停车成功。

车灯一暗,A字裙女司机终于下车,锁了门却不忙着走,只把包放在引擎盖上,正对宁佳书,朝黑漆漆的车窗镜面调整起胸型。

聚拢效果颇为明显,随意拨动几下,直接从B涨到了C。开车的技能倒还不如她手动隆胸来得熟练。

宁佳书瞧得津津有味,直待人转身才想起来,那女人风情万种撩长发的样子……似乎颇有几分熟悉。

像谁呢?

她把包斜挎在身后,黑色马丁靴落地,甩上车门的瞬间,却不防瞧见了隔壁引擎盖上落下的车钥匙。

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宁佳书顺手抄起钥匙,迈开步子赶上去。

临近上班时间,失主鞋跟虽细,走得却还挺快,宁佳书直追到电梯口才追到人。

“小姐,你车钥匙落引擎盖上了。”

那人转身在包里翻找一阵无果后,才接过钥匙,抬头致谢,妆容精致,仪容也不错,露出的是标准的八颗牙。

“谢谢你了,第一次开车上班,有点儿笨。”

不是有点儿,是真够笨的。

宁佳书脸上堆出笑意,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重新腾空升起。

女人也是一副错愕的模样。

“宁佳书?”

“何西?”

两个女人惊叫出声,放大的瞳孔这次彻底瞧清了对方的面容,在难以置信中相认了。

“好多年没见,佳书,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遇到你!”

“是啊,高中毕业就到现在了。”宁佳书漾开嘴角的假笑。

她们当年可是附中一对出了名的姐妹花。

哦,不,是塑料姐妹花。

她们喜欢穿同一种颜色的衣服比谁皮肤白,专挑同一款裙子看谁身材好……甚至狂热地暗恋过同一个学长。

表面上每天手挽手在校园里亲密招摇,暗地里想的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把对方踩下去,荣登校花榜首。

高中毕业后许多年再没联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宁佳书天天盼着与对方重逢。

原因无他,宁家父母那时候怕她谈恋爱,不肯给多余的零花钱。两口子性格不合吵闹了半辈子,唯有这点,意见不约而同地合到了一处。

整个青春期,宁佳书连新衣服都极少添置,更别提护肤品和小首饰。偶尔长颗青春痘,两口子居然高兴得不得了,巴不得女儿再丑些,彻底把早恋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以上种种,直接导致了宁佳书高中三年处处被何西压一头。

毕竟她哪里能和穿昂贵聚拢型胸衣,有各种新潮衣服裙子化妆品,还能做直发离子烫的何西相比呢?

根本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遗憾的是,等宁佳书五官彻底长开,发育成熟,成了实至名归的大美人,有钱养护、颜值在航空学院难逢敌手、孤独求败的时候,何西已经联系不上了。

两人以极其绵长而又亲热的拥抱庆祝了重逢。

鼻尖轻嗅,何西闻出了对方的香奈儿5号香水,前调柑橘果,尾调白麝香。

拥抱一松,她们交互的目光如同五百瓦探照灯,在最短的时间里,不着痕迹地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宁佳书的嘴角不住地上挑,而何西的眉梢则微不可察地微垂了一下。是,宁佳书的脸蛋比从前又漂亮了不少。虽然不愿承认,不过看上去确实还是原装货,察觉不出粉底的痕迹,胶原蛋白充足,像极了大学里那些水嫩的姑娘。

而她,近来飞多了昼夜颠倒的国际航班,精致得体的妆面上,已经少了点儿新鲜气。

这场重逢中谁占上风,已经显然易见。

“去几楼?”

“六楼。”

何西在电梯壁上按下“3”和“6”两个数字,轿厢稳稳上升。

瞥见对方提袋里的制服一角,“胜利者”宁佳书率先问:“你在申航工作?”

“是啊,一直做乘务。”何西答着,忽地意识到什么……

“你今天是来——”

“入职的。”

“哦……”何西的尾音转了转,眼角终于放松地舒缓了几分。

她记得,公司今年新招的空乘就是在这几天集中办理入职。

“叮——”电梯很快到了。

“六楼出了电梯右拐就到人事部,我一个朋友是那儿的经理。佳书,需要我上去打声招呼吗?”

“只是办个入职手续,不必麻烦。”宁佳书摆手。

“哎,缘分这东西还真是猜不透,”何西颇有感慨,“兜兜转转,没想到从今以后咱们又是同事了,我真高兴。”

“我也是。”

交换完最新的联系方式,又约了常聚之后,宁佳书目送何西仪态万千地走出电梯。

关门的瞬间,女人忽地又回过头来,目光落到她身上,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说:“佳书,我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没有放弃当空乘的想法。”

“嗯?”宁佳书无辜地偏头,佯装错愕。

女人继续开口:“咱们这么多年姐妹,我还是得给你一点儿小建议,在公司得遵守制度,容妆得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咱们公司的其他乘务长年纪普遍偏大,不喜欢下属在工作时使用香水。”

她说着,目光动了动,由上及下落定在宁佳书的鞋面上。

“你刚来咱们公司,这方面还得多注意,好好学化妆,也买双像样的高跟鞋。”

那眼神真诚而恳切,仿佛真是掏心窩子对她好。

宁佳书哪里不清楚何西的“尿性”,在她开口时,宁佳书就明白这番话至少有三层含义,优越感蓬生的同时,也含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敲打。

一、我是乘务长,你只是新人。

二、我赢了。

三、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儿也没长进,真叫人开心。

她们当时暗恋的那个男生通过了航空学院的体检,高考前就被航空大学破格提前录取。

那年,两个人鼓足了气较劲,誓要追随学长的脚步,抢在对方之前把人搞到手。

按宁佳书的条件,通过乘务专业选拔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偏偏选拔前一天,她急性阑尾炎发作,入院做手术去了。

看何西现在的样子,倒是过得挺开心,可惜段数没有半点儿长进。

娉婷的背影远去,胜利者的姿态真是高高在上啊。

宁佳书有些感慨,强行耐下性子等着电梯门合上……忍不住了,她要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立刻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宁佳书才抬手扶墙,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唤:“稍等一下。”

电梯门重新打开,身着申航飞行制服的男子踏入这方空间。

来人转身站稳才瞧清宁佳书的脸,又惊又喜地惊呼出声 :“师姐?”

飞行圈就这么大,宁佳书也没想到一清早连遇两个熟人。这小师弟从前在澳洲时,和她是同一家航校出身。

“邵城?”她把涌到喉间的笑意强忍了回去,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再见故人的欢欣。

“居然还记得我,”他手足无措,喜不自胜,“师姐怎么会在这儿?”

“来新公司报到。”

话到此处,邵城猛地反应过来,说:“对啊,云航和申航一合并,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宁佳书颔首,目光落在他肩膀金黄色的三道杠上,嘴角矜持微翘道 :“邵城,你在申航干得不错啊。”

男孩羞涩腼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

“哪里,比不上师姐厉害,你离开航校后很久,教员还总提起你呢,我还听说,你之前在云航都快当机长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宁佳书话里推谦,却挺直腰背,深吸一口申航的空气。

简直神清气爽。

这才是新公司的正确打开方式。

师弟极为热情,跑前跑后带她办完手续,领了肩章和制服。

申航飞行制服是出了名的好看,双排扣款式,剪裁大方,设计精妙,面料低调内敛,指尖抚过,还有绣线的暗纹。

师弟提着大包小包跟在身后,宁佳书握着口袋里质地冰凉的飞行徽章,秋波眉微蹙,很是过意不去。

“邵城,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来。”

“不用不用,我今天没有飞行任务,不忙的,”男人连连摆手,“东西多,我一会儿直接帮你搬到车上好了。”

师姐这么瘦,哪里能让她自己提。邵城想。

他不知道的是,宁佳书单手提矿泉水桶可能比他还要轻松。

人力资源部还挺忙,手续告一段落,在厅里等邵城回来的空儿,宁佳书低头玩手机,不时听到那边柜台办理入职的年轻空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我刚上来在大厅遇着霍机长了,不愧为申航品质最高的飞行员,一眼沦陷型!”

“真的?比宣传片里怎么样?”

“宣传片根本没拍出他百分之一的帅气好吗?”

“简直惊为天人,我第一次对禁欲系毫无免疫力,你是没见着,从肩到腿,还有窄腰,都比视频里更完美!”

“说到这儿,好想夹那腰上试试……”

最后一句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压低了声音讲,不过宁佳书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有人口水咽下的声音。

她抬眸,将柜边几人的样貌一一扫过,然后收回视线。

现在的年轻女孩,比起她们当年还真是没有半分矜持。

不要脸,痴人说梦。她面无表情地腹诽。

宁佳书还在云航时,作为整个公司颜值最高的女飞行员,上司栽培,同事艳羡,也曾有过一段风光无两的好日子。不过,一切都终结在公司被并购的那一天。

小作坊完全没有对财大气粗的申航说“不”的权利,从听闻风声到并购执行,底层员工们完全还来不及反应,“云祥航空”这四个字便从此载入史册。

亲娘换后娘,当机长的事儿黄了不说,为了适应新公司的需求,宁佳书被指派到洛杉矶进行A330的机型改装训练,呕心沥血学了三个多月,拿了执照,回来又得重新坐在机舱后排开始跟飞学习的日子。

小空客改成大飞机是威风了不少,可她的四道杠机长肩章又重新遥遥无期了。

天知道,全世界宁佳书最不愿进的航空公司,就是申航。

在洛杉矶进行改装训练的三个多月里,她不是没想过跳槽到其他小公司去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可国内飞行圈的行业现状是,飞行员想换家航空公司供职,比登天还难。

上頭花了那么大的价钱将这些飞行员培养出来,和公司一并卖给申航,价值没实现之前,申航怎能轻易放她离开?飞行员是专业性极高的职业,下不了决心转行,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

唯一能安慰她的大抵只有——新东家的薪酬待遇比云航阔气。

在公司处理了一天的入职事宜,宁佳书直到傍晚才开车回家。

还未进门,她又在楼道里听到客厅里隔门传来的婴儿啼哭声。

还没停!她耳朵嗡嗡一阵乱响,手上沉甸甸的,腾出手肘按铃,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开门,倒是先把对门的黄阿姨招出来了。

“佳书,下班啦?”

楼外的树上蝉鸣聒噪,宁佳书额上被闷出一头汗,回身耐着性子颔首同人打了个招呼。

“还没吃饭吧?来家里吃吧,这边菜刚熟。”

“不麻烦了黄阿姨,我明天跟飞,今晚整理完东西还得做航前准备。”她抬了抬手中的箱子示意。

黄阿姨抬头,见宁佳书的鬓发浸湿贴在额角,看起来是热得厉害,晕染的两颊像早春里夹着朝露的瑞香,秋波眉无须描绘也根根精巧,雪肤冰肌,黑白分明。

任她活了五十来岁,也还没见过比宁佳书更标致的姑娘。

宁佳书才上中学那会儿,就有一群毛头小子跟在她屁股后头追,那时巷子里要是有年轻男孩儿在打转,十有八九是问宁佳书家门牌号的。两家住对门,别人给她扔情书扔礼物时,还常扔错扔进自己家里来。

“我说你妈也真是的,这么漂亮的女儿怎么舍得让你做那么辛苦的工作,闭着眼睛嫁个有钱人,日子不知道比现在要安逸多少。”

宁佳书按着门铃,敷衍地应了一声。

“佳书,阿姨跟你说件事儿,我那个侄儿你有印象吧?上次来家里吃饭的那个,在陆家嘴工作,投行分析师,一表人才,工作也好,家里在徐汇区还有两套房,那天在电梯间里见了你一面后,回去就哄我要你的联系方式……”

宁佳书十分怀疑黄阿姨形容词里“一表人才”的水分,像她这样的资深颜控,倘若对方真有几分姿色,她脑袋里怎么至于一点儿记忆也没有?

于是她回道:“阿姨,我没打算这么早结婚。”

事实上,宁佳书是压根没有结婚的打算。

她生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兴许今天还迷得不得了,睡一觉起来便半点儿兴趣也无。纵使知道追求新鲜享乐不是个好习惯,她也从来随心所欲不束着自己。

这样的性子,叫她结婚无异于叫她给自己上副镣铐。

“佳书,这你就想不清楚了吧,女人啊,就得趁年轻早点儿结婚,生了孩子身材才好恢复——”

上了年纪的三姑六婆不知哪来的那么夸张的一腔替人保媒的热忱,宁佳书烦不胜烦地退后,转身手一滑,怀里的箱子差点儿撞上来人的胸口时,险险才落回自己手中。

她眉梢微扬,抱歉道:“哎呀,黄阿姨,您没事吧,今天特别累,瞧我,连个箱子也抱不稳了。”

箱子至少十来公斤重,那力道撞一下得疼好几天,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妇人心有余悸地摆摆手,一时也忘记了要说什么。好在这时候家门终于开了,宁母怀里抱着抽噎的祖宗弟弟给她开了门。

“刚刚在换尿布,没腾出手来,吃饭了没啊,佳书?”

宁佳书关门换鞋,把箱子放在玄关口,扫了一眼兵荒马乱的客厅,定住脚步,尿片和换下来的小衣服还搁在餐椅上,桌面上只摆着半碗米糊。

“不吃了。”

她回头重新把箱子抱起来,径直上了二楼。

奇怪的是,她的卧室早晨出门时明明上了锁,这会儿却一拧就开了。宁佳书心里有数,一开门直奔更衣间,果然,衣柜的最上层,回国时抢购的那只限量包只剩了个防尘袋。

从进门前开始,一肚子压了半天的火气终于瞬间冲上脑门。

她步出卧室,直接把防尘袋从二楼扔了下去,问道:“罗图哪里去了?”

“参加毕业典礼……”

宁母没来得及疑惑佳书为什么发火,看见落下来的袋子上的LOGO心中便瞬间明了了,低声劝道:“她高高兴兴打扮了出去的,那么重要的日子,你那么多包,就借她背一次吧。”

“一次?”宁佳书冷声道,“你问问她自己拿过几次?今天挑的那个更厉害了,我都不舍得背出门,一层层装在防尘袋里,她翻出来拿走连声招呼也不打。”

宁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一边哄着怀里受惊的儿子,一边低声对她道:“这点儿小事别生气了,多少钱嘛,妈再给你买个新的……”

“十三万,限量版,没得买。”

宁母愣了半晌 :“你爸到底给了你多少零花钱?佳书,两三万得了,你买这么贵的包干吗?”

见她不说话,宁母想了想,才又好声安抚 :“罗图她不是每次都好好还你了吗?我下回跟她说,让她借之前一定先征求你的同意。”

宁佳书心眼小,不想答应,她攥紧拳头转身回房:“没必要,我在找房子了,过几天就搬出去。”

她许多年不跟人争执,觉得低级,蠢货才会用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可她瞧着宁母维护外人的样子就来气,甚至该死地觉得委屈。

这房子是她爸妈离婚时,她爸留给她们母女俩的。这座城市寸土寸金,两百多平方米的大跃层,在当年便是顶好的房子,如今涨到十万一平方米还有市无价。现在,却被宁母再婚的男人和他闺女,还有宁母怀里的那个小家伙占领了。

若不是她工作性质特殊,需要质量良好充足的睡眠时间,又看在宁母的分上,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逼着自己吞下这口恶气,主动从家里搬出去给他们腾地方。

饿着肚子洗漱完,宁佳书登录平板上的飞行系统,把第二天飞行任务的航前准备刷完,刚要睡觉,客厅里又传来哭声。

可真是要命了!

烦躁地转身,宁佳书往耳朵上压了枕头、被子,直到闷出汗来才稍微有了睡意。

感觉闭上眼睛只睡了一小会儿,闹铃便响了。连按四个闹钟,宁佳书撕掉脸上发干的面膜纸,猛地想起今天还有飞行任务,这才瞬间清醒过来。

六点十二,称不上迟,但也不算早。

九点钟的飞行,至少七点二十就要抵达公司签到,除去路上的四十分钟,她只剩下半个小时洗脸化妆吃早餐。

宁佳书从小觉多,每天早上为了多睡几分钟早就把速成妆这门绝技练得登峰造极。

更何况……她一想到昨晚确认过的机组名单,嘴角的弧度又开始上扬,刷子扫粉越发小心起来。

这是她在申航的首飞,即使只是个坐后排的副驾,也得让人见之难忘。

宁佳书讨厌在人群中失去存在感,那会令她不安。

今天的航班从浦东直飞罗马费尤米西诺机场,驾驶舱里空气干燥,除了补水还要做好定妆,近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稍不注意,落地时就会油光满面。

制服已经熨过挂在衣柜里,她换了衬衫戴上肩章套上制服,对着穿衣镜系领带。

宁佳书的美丽是光芒四射的,穿上制服的一瞬间,却有了一种别样的内敛安静,又奇异地与英气并存。

她满意地关灯,臂弯夹着帽子去拖飞行箱。

轮子滑地的细响声在门口停住,客厅的餐桌上摆了三明治和热过的牛奶,那是宁母在为昨天晚上的事道歉。她本打算目不斜视地直接出门,可想到宁母哄了一夜的孩子还起这么早给她做了早餐,又觉得有几分不忍。

更何况她很饿,饿得前胸贴后背,几经犹豫,她还是只拿了那块半寸厚的三明治。

这份歉疚得让她记着,省得下次还不分远近亲疏替人低声下气地赔罪。

抵达公司签了到,宁佳书最先见到了这次航班的一副。

年纪二十七八岁,是她向来记不住的普通样貌,不过为人热情,领签派放行文件资料时几句话的工夫,便和宁佳书熟悉起来。

“……我那会儿出国学飞之前,往届西澳回来的师兄跟我说,不会剪头发的厨子不是好飞行员,我还不信邪,后来才发现,咱们补贴还真不够剪两次头的……”

宁佳书低头标注着飞行计划,微笑着问:“那师兄后来学会剪头了吗?”

“可不得学会?我的手艺算同期里顶精湛的,他们都排队找我剪头,等以后干不了飞行员,我就去开个理发店!”

“这么厉害?”宁佳书适时地抬头,遗憾道,“可惜我的头发不用剪,这么有意思的经历都没体验过。”

女孩望过来的眼睛似秋水,湖光动人。

男人的心跳紧了紧,不着痕迹地别开眼睛,才道:“加油和领油单就我去做吧,师妹你刚来,先跟着熟悉熟悉咱们申航的流程。”

宁佳书点头,跟着进了电梯间,又听他打预防针:“对了,还有件事,刘方岩机长昨晚突然发烧,公司临时安排了另外的机长带咱们飞。他性子特严谨,人也挺冷淡的,要是有什么不愉快,你可别放在心上。”

宁佳书这次还来不及点头,电梯门便开了,瞧着进来的一群乘务,彻底把师兄的话抛在了脑后。她不动声色地往轿厢前排挪了挪,挺直腰背,故意扬声唤道:“何西!”

最前方的乘务长回头,瞧清她的一瞬间,女人惊得倒退一小步,差点儿从将要合上的门里跌出去,还是宁佳书眼疾手快把她扶稳。

“佳书?”女人的声音比平日高出好几个度,连音调都有点儿失真。

“怎么啦,咱们这么熟你还怕認错?”

何西的目光落在她的肩章上,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大学去了航空学院?”

“是啊,手机一换,咱俩居然就失联这么多年。”

宁佳书笑着回头,向师兄介绍:“我高中同学何西。师兄,你说巧不巧,我来申航的第一趟航班,就和好姐妹在同一个机组。”

一群小乘务员还从未见过乘务长失态的样子,纷纷好奇地转过头来打量这个名叫佳书的女人,惊鸿一瞥,又都纷纷挺直腰板转了回去,心中告诉自己输人不输阵。

宁佳书不像飞行员,倒是比她们更像乘务员,国际航班,头等舱三号,主持公司年会大小礼仪活动的那种。

好姐妹的战斗力大不如前了,宁佳书只觉得好生没趣。

准备室开会之前,待到身边的人都走光了,何西终于开口唤住她:“你是为霍钦学长才学的飞行、来的申航,是吧?”

猛地从何西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宁佳书颇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时光又回到了高中那时候。

霍钦,霍钦。

这名字念着便是一股子缱绻的味道,在唇间绕了两回,宁佳书才偏头否认:“我不是。”

“别蒙我了,佳书,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嘴巴一张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假话。”

宁佳书对天发誓,她确实不是个老实的姑娘,不过这一次,她半点儿没撒谎,躲他还来不及呢,更别提觍着脸往他跟前凑了。

不过既然何西已经下定结论,那她怎么解释也白搭,索性不说话了。

“怎样,被我猜中了吧?我就知道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何西轻嘲。

大约是她觉得和自己同病相怜,宁佳书竟从那幸灾乐祸的神情里看出了几分感慨。

是了,论起喜欢,何西当年可比她狂热得多。

“你别再想了,霍钦根本看不上咱们这种人。”

“哪种人?”宁佳书不服。

“虚荣,虚伪,自私,胸无大志。”

难怪书上说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永远是她的情敌,宁佳书这下没话了,她尴尬地抱臂,转身朝会议室去,低声嚷道:“以为自己真的什么都知道呢。”

有一件事,何西就是做夢也一定不会料到——

她连手都没碰到过的男神,不仅和宁佳书谈了恋爱,最后她还把他甩了。

何西似乎终于从昔日好友这里扳回一城,心情也松快起来,颇为大方地与她分享:“知道今天机组临时换的责任机长是谁吗?就是霍……”

不等何西说完,宁佳书已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口。

在那灯光通明的落地窗尽头,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逆光转过身来。

他身姿颀长英挺,帽子夹在臂弯,漆黑的碎发落到额前。眉目俊美雅致,骨相均匀,气质天成。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春和景明,冰雪消融,甚至连背后的光线都为他的轮廓镀上了柔和的金芒。

申航的制服剪裁,好像真能把一个人的魅力发挥到极致。

这是宁佳书第一次见他穿申航制服的样子,不由得又记起了从前听学妹说过的一句赞美。她说,霍钦是像天空一样高洁清朗,芝兰玉树的男人。

他径直走到会议桌上首,放稳帽子,视线在各位机组成员的面上扫过一遍,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启声:“既然人齐了,那会议就开始吧,我尽量把内容简化,早点儿结束。”声音似玉石掷地,干净又有种别样的性感。

乘务们眼睛发亮地挨着他一一落座,只有宁佳书怔了怔。

刚刚霍钦扫过她的眼神,没有停留。

一瞬也没有。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宁佳书到这秒,还是不能免俗地在意起来。

“机长,我是本次航班的一副,向北。”身边的师兄起身朝霍钦打了个招呼。

宁佳书绷得有点儿紧,直到师兄向北在桌底下碰了一下她,才开口道:“二副,宁佳书。”言简意赅的五个字。

如果今天换作是其他任何一位机长,她都绝不至于这样失礼。

要知道,桌对面貌美如花的乘务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是宁佳书来申航首飞,她到哪儿都是议论的中心,性格如何,品行怎样,用不着等到航班回程,便能从这些个空乘的口中悉数出现在公司的情报网里。

明明有一肚子能很快叫人对她生出好感的漂亮话,却皆因为眼前这变数卡了壳,没办法再厚着脸皮脱口而出了。

黄梅季节天气阴晴不定,之前一连几天机场的航班都有不同程度的小面积延误,就在向机组通报适航状况的时候,楼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密集的雨点被风拍打在大厅的玻璃墙上,往外的视野不多时便朦胧起来。霍钦将两人桌下的动作收入眼底,目光停顿道:“给我最新的气象资料。”

话是朝着向北说的,东西却在宁佳书这儿,她只能起身递过去,离得近时,鼻尖甚至闻见了霍钦身上熟悉的柠檬沐浴露香味。

与她从前在西澳学飞那会儿闻到的一模一样。

宁佳书也不知自己怎么还记得这味道,他好像向来只用这一个牌子,不像她十天半个月就要换一换,永远没个定性。她这会儿有点儿讨厌自己灵敏的嗅觉和记忆力,那味道像阀门,一打开总有些不受控制的记忆涌上来,叫人忍不住懊恼。

好在她表面功夫做得好,即使心里想得再多,神情也不见半点儿流露,就连何西都没察觉端倪。

“会前已经做完了客舱检查,旅客服务设备完好,没有影响飞行安全的设备故障。此次航班有两位无成人陪同的乘客……我们会随时做好起飞推迟的准备,尽最大努力照顾好客舱里乘客们的感受,机长您请放心。”

大抵也有许久才轮到和霍钦搭一次班的缘故,何西坐在离霍钦最近的位子上,汇报时抓紧了每一个机会向他释放弗洛蒙,实在没空观察宁佳书。

微笑的嘴角展露贝齿,专注的目光,眼角眉梢蕴起风情,微微前倾的上半身,还有那穿了丝袜交叠的长腿,每隔两分钟便要换一换的坐姿。

都是宁佳书一眼就能看穿而且用腻了的小手段,霍钦果然不上钩,他像是完全与何西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安静地听完汇报,漆黑的眼眸半垂,一行行迅速分析眼前的资料,最后签字。

会议果然很短,不过十来分钟布置完工作便宣布结束。

乘车到停机位,乘务组开始为登机准备,霍钦示意众人回机舱,自己下去做绕机检查。

“机长,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还是我下去算了……”向北道。

霍钦没回头。

“我跟您下去,顺便还能帮忙加油,让师妹留在机舱里对检查单。”跟久了其他的甩手掌柜,遇到霍钦这种喜欢亲力亲为的,向北有点儿受宠若惊。

这次,男人的目光投过来,瞧了两人一眼,没再反对。

“师兄,我一块儿去。”宁佳书赶紧发言,“我也熟悉一下申航的流程。”

向北怕她淋雨才说把她留在机舱里,可是宁佳书好像总有种叫人无法拒绝的魔力,只听着那声“师兄”,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舱外下大雨,宁佳书其实有点儿发怵,只是瞧见地面与机务交流的霍钦,还是咬咬牙套上了雨衣。

放在平日,她绝对没有这么好的觉悟,下去转一圈,精心打理的妆面发型基本也就毁掉了大半。但是加油和绕机检查通常是由他们这些小跟班去做的,要是安心待在机舱里,保不齐霍钦对她的坏印象又添了一条。

毕竟已经在一家公司了,又是同一个机型,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再怎么躲,也避免不了有搭档的时候。为了避免霍钦对她有偏见给她穿小鞋,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果然,一下机舱,雨水便迎面扑过来,雾气顺着脖子往里钻,黏腻又难受,宁佳书拉紧帽兜的松紧绳,小跑着追上前面高大的背影。

隔着雨雾,霍钦的眉眼似青山远黛,氤氲水汽里的工笔画,精致又朦胧。

他与机务说话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条条逐一核对,严谨细致。

霍钦一直就是这样认真、活得一丝不苟的人。

宁佳书恍惚记起了第一回見他的时候,还是高中,何西非要拉她去看高三的英语能力竞赛。

才进门,隔着小礼堂五十来排座位,她一眼就瞧清了台上演讲的人。他的演讲韵律节奏都叫人舒服,发音又好听,像汤姆·希德勒斯顿,会把“0fr it”连读,发出好听的r音。

最重要的是,他生得英俊,骨子里都透出一股认真的雅致来。

“霍钦——听说家里是航空公司的高层,高三验飞已经过了,以后注定要当飞行员的。”何西说,又得意地问她,“帅吧?是不是没白来?”

宁佳书不记得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她后来才知道,他的英文口音是RP,最标准的牛津腔。

活了十六年,霍钦是她在这个世上遇到的最完美的家伙。

和宁佳书三天两头便厌倦的那些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堆积如山的臭球鞋,没有日抛的袜子,没有烦人的烟草气,没有青春油腻的汗迹,永远干净清爽,分数漂亮,功课整洁,老师喜欢,同学爱戴。入学时候做新生代表发言,毕业时还是优秀毕业生代表。

喜欢他的女生数不胜数,她俩自然也在其中,可直到霍钦从附中毕业的那天,也不知道“何西”和“宁佳书”这两个名字。

他完美得像一个叫人自惭形秽的圣人。

何西犹犹豫豫,还是只敢止步在远处望着。

宁佳书的心理活动则更微妙一些。

她傲气,越抢手的东西才越不会主动靠近,否则岂不是和那些追逐他的人成了一样的俗物?

从地面回来,制服已经微潮了,宁佳书在洗手间迅速打理了下头发,用纸巾压掉面上的水分,进驾驶舱和师兄输入CDU,核对舱单。

一切准备就绪,起飞前最后十分钟,客舱确认登机人数和乘客名单一致后,飞机关闭舱门,等待地面放行。

大概是因为第一天跟飞,老天爷总要给些挫折和磨难,就在飞机等待地面指令滑出的时候,肉眼可见远方的阴云压上来,雨越下越大,可见度降低了!从驾驶舱看出去,跑道全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航班延误,大概是所有机组和乘客最讨厌的事。白白在机舱里等待,乘客们又闷又焦虑,机组人员也受气,还不赚小时费。

好在最新的气象资料里显示还在适航条件内,机场能见度也勉强达到了起飞标准。

晚点了七八分钟,雨雾稍散后,终于接到了地面的滑出指令。

在塔台的指挥下进入跑道后,霍钦开口说话:“申请离场。”

宁佳书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霍钦这话是对她说的。

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霍钦漆黑的头发,硬朗深刻的面部轮廓,却瞧不清他的神情。

这是时隔几年再见,霍钦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让她向塔台申请离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宁佳书不知怎的,心一下被撩到了嗓子眼,节奏半点儿不受控。

时间等得有点儿久,副驾向北转头看她,宁佳书才赶紧坐直,把地面频率调到备用,清了清嗓子,隔着耳麦联系塔台:“申航1381,准备离场。”

塔台似乎在忙,没听见,宁佳书等了几秒,又呼了一遍:“申航1381,准备离场,准备离场。”

这次塔台很快回复:“申航1381,可以起飞,跑道34L,起飞后联系离场118.60。”

确认跑道没有障碍之后,霍钦执行起飞。

下期预告:

宁佳书回到驾驶舱前,回头看了一眼。整个客舱的旅客还不知道,几个小时前,自己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往回走时,穿过微暗的通道,宁佳书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股豪情来。

这就是一个飞行员的责任与担当,排除万难,把他们送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起落安妥,总有一天,她能比霍钦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