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白恨春迟
2020-09-10别角晚水
别角晚水
——她瘫靠在他的棺椁旁,面无血色,一动不动,仿佛真正死的那个是她。
【1】
成和七年秋,昱帝微服私访锦平城的消息从如意坊传出,连带着皇都若清也喧哗一片。想那如意坊可是锦平城第一风月场,堂堂一国天子南巡,不祭宗庙、不勘察河海、不惩贪吏、不赈灾,反倒流连于烟花柳巷,饶是大极声名最盛的说书人也不敢这样编。
可昱帝偏偏就是这样做了,不仅如此,据说他还看上了如意坊一名卖艺不卖身的乐妓,名唤“苍苍”。那女子生得如娇花映水,春柳一般的腰肢,微微一荡,就叫人心神俱醉。
“说得好像你见过那女子似的!”西街明月楼上,有食客不满同桌有人胆大包天、唾沫横飞地传扬这桩帝王秘事,生生抢过一桌好菜的风头。
怎奈其余同伴个个听得入神,还不时有人撺掇着喝彩,惹得那嘴碎的长舌壮汉打了个酒嗝,剔剔牙道:“我虽没亲眼见过,可我那婆娘的远方表兄在凌国公府做了个末等家丁,同他相好的丫鬟道,凌少爷近日也曾修书回家,说要为这位苍苍姑娘赎身,还要将她明媒正娶,把那孀居多年的凌老夫人气得半死,大半夜地跑到国公灵前哭了一宿!”
“你说的可是那位即将世袭国公的凌家少爷,现御前侍卫统领凌湛?”众人一片咂舌,“那可是玉花飞雪,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是当朝大红人,怎会为了如此下等贱籍女子,同陛下相争?”
那胖汉摇头晃脑,颠来倒去地又说了半晌,大意是那苍苍姑娘必定擅长狐媚之术,否则怎能让凌公子也甘为裙下之臣?她魅惑了陛下倒不奇怪,毕竟他们这位陛下年富力强,做过的荒唐事可不止这一件。
“想我大极享国数百年,遵循兄终弟及继位的可就只他一人!”他脸颊通红,吞吐间皆是酒气,显然已是大醉,“他与朝华公主那档子破事儿,在座还有谁没听说过?”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纷纷撂下酒钱逃之夭夭,生怕因此连坐,惹上杀身之祸。唯有这不知死的醉汉仍在兀自骂骂咧咧,殊不知他口中那位天人一般的凌湛公子正在满锦平城找人,心急如焚,仪态全失,而妩媚近妖的苍苍姑娘,此刻正在挨打。
雍容神氣的女子手执骨鞭,每挥向苍苍一下,如玉般的脸上,血色便浮起一分。她爱听鞭子落在白皙的肌肤上时尖脆的响,爱看受刑之人咬牙忍痛的表情,可苍苍即便被吊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竟然能始终一言不发,哼都不哼一声,遑论求饶。这让执鞭的女子很不高兴。
她扬手丢开骨鞭,随侍内卫慌忙去捡,她瞧也不瞧地从的他手上踩过,戴了琥珀金驱的指甲抵着苍苍的脸,她知道,只要轻轻一划,这张和她有五分相似的脸势必会流出鲜血来。
“有时候本宫其实很佩服你,”她抚着苍苍被冷汗浸湿的额发,“死到临头还是半点儿不露怯,难道这世上真有人不怕死?”
“我为何要怕?”苍苍横她一眼,声音因长时间的忍痛而沙哑无比,“朝华公主,我朝最忌滥用私刑,殿下,您的这条骨鞭,上有‘鬼泣’二字,正是因擅长用非刑被处决的前廷尉张兴所有,倘若让陛下知晓,您与朝臣曾私下往来,他会有何感想?该怕的不应该是您吗?”
朝华一怔,脸上慢慢露出冷笑:“无耻贱婢,居然识得‘鬼泣’,看来凌湛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这段时日,也帮你长了不少见识。可惜他说得再多,最关键的一点偏偏漏了——这‘鬼泣’恰恰是陛下赐予本宫的,你说,他还会不会问罪本宫呢?”
苍苍闻言,微微张了张嘴,一头乱发蓬松在脑后,被朝华猛地扯向前:“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本宫!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勾引陛下?你凭什么?就凭这张和本宫略有相像的脸吗?”
【2】
“只是略有相像吗?”苍苍反唇相讥,“如果是这样,殿下您何至于容我不得?您问我凭什么,我这便回答您,凭陛下青睐这副容颜,凭我不是陛下的亲侄女!”
“住口!”朝华气得浑身发颤,掐住苍苍的脸颊狠狠地一剜。
苍苍脸上顿时血珠四溅,她疼得抽气,嘴里不可抑制地发出呜咽声,脸上却缓缓扬起笑来,仿佛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这情景实在诡异,朝华被苍苍看得发怵,定了定神,从内卫手中接过骨鞭,抬手又是一鞭。风声猎猎,骨鞭近在咫尺,苍苍避无可避,凄然地闭上了眼,等待剧痛降临。可她等了半晌,想象中没入骨髓的痛楚迟迟没有到来,黑暗中,蓦地响起朝华的尖叫声。
苍苍睁开眼,发现房门不知何时已被撞开,朝华嘴唇青紫,气得抖如筛糠,骨鞭连着腕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地扣住。
“凌湛,你大胆!”朝华动弹不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凌湛看也不看她,衣袖一甩,轻轻地将她拂开。
他眼睑颤得厉害,羊脂玉一般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带着怒气,奔向苍苍的时候,月白的衣袍散开,像海浪无声却汹涌。
他解开绳索救下苍苍,不敢碰她的伤口,只得将她揽入怀中。
素来清冷自持的小公子,此时呼吸喷出来的气息滚烫,怀抱也滚烫。
朝华哪里经受过这般被人视若无睹的羞辱,手背绷紧,仍要挥鞭,手腕却被再度扼住。她怒气上涌,猝然回头,刚要呵斥,眼神却在这时软了:“皇叔?”
昱帝牢牢地盯住她,语声沉沉:“朝华,你闹够了没有?”
朝华怔了怔,忽地笑了一下,这笑却比哭还叫人难过:“不曾。除非你打消这荒唐的念头!”
放眼天下,也只有她,敢对着昱帝,不用敬语,也不必恭谨地乞求他收回旨意,张口便是“你”来“我”去,还能逼得他眼中隐隐含了怜惜。
昱帝无声地叹了口气,余光从苍苍的脸上一扫而过,重新在朝华身上凝住。如今的苍苍,容颜受损,神采最盛的双眸暗淡无光,瞧着和朝华倒是半点儿不像了。
他瞬间没了兴致,也对凌湛的举动不在意,只按上了朝华的肩,轻声问道:“为何?”
朝华瞥一眼他的手,他避免同她肌肤相亲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就要以为小时候随他读书学礼,被他抱在膝头逗哄的日子不过是一场幻梦。
“倡优隶卒,众所最贱。”她句句针对苍苍,却只肯坦然地看向昱帝,“区区乐妓,与皇叔云泥之别,你怎可迎此人入宫,累及天家尊严?”
“在朕的印象中,你素喜民间话本,最不忌的便是这身份之别。”昱帝的声音冷了起来,“怎么现下竟也在乎起来了?”
朝华轻轻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可以不在乎吗?身份有别,这不正是皇叔疏远我的理由?”
“放肆!”昱帝眉心一拧,声音凌厉起来,“跟朕出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朝华仍是冷笑,礼也懒得行一个,转身跑了出去。
屋内终于只剩下两个人。凌湛一直心无旁骛地给苍苍上着药,她也紧闭着眼任人声喧闹,此刻才缓缓睁开眼,握上他的手:“阿湛,时间掐得刚刚好。”
凌湛放下药,抚上她的发:“我之前便说过,此事定有万全之计,你偏不肯听,硬要激怒公主,如若她用的不是鞭,而是刀呢?”
“我们早就说好的,激她伤了这张脸,陛下便不会再需要我这个替身,你忘了吗?”苍苍伏在他的怀中,气尚未喘匀,目光已是无比坚定,“这是当下唯一的办法,我赌陛下不过沉迷于这副色相,赌公主心气甚高,认定我仗着同她相像,曲意媚上,只会毁了这副容貌,断不至于要我性命,以免污了她的手,传出去也于她声名有损。”
她说一句,喘三下,凌湛听得心头刺痛:“你倒是想得周全,唯独算漏了我。你可知我见你如此,是何心情?”
苍苍勉力一笑,戳戳他的下巴:“我只怕你嫌弃,不肯再要我这个丑姑娘。”
“傻话。”
【3】
如若他不肯要她,怎会在明知昱帝对她有意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地违抗圣意?她说她在赌,他又何尝不是一样?
他赌朝华会醋意大发,赌昱帝最终拗不过朝华,赌苍苍只要舍了皮相,昱帝便不会再强求于她。反正,无论她是美若天仙还是丑若无盐,他都要定了她。
说起来,凌湛对苍苍算得上是一见钟情。随昱帝初到锦平时,他奉命暗中勘察城防,因身份不能外泄,他又素来正直,便当真挺着脊背,在城墙下站了整整一宿。他記得那天正逢雨夜,水珠片刻不歇地灌进脖子里,他眼都睁不开,冻得知觉都散了大半,头顶却忽地升起一把伞。一个小丫头一边递伞,一边塞了一包干粮,说什么锦平繁华了这么多年,难得瞧见一个拾荒的,她家小姐心善,看不过眼,让她送些吃食来。
他顺着那丫头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瞧见了苍苍。她一袭白衣,容颜却鲜艳无比,夜色空濛,她恰是搅碎这夜色的一层珠光,直直地照进他的心里。他想,他这相貌气度,哪里像个拾荒者了,可一转念,又觉得倘若做个拾荒的便可被这位姑娘遥遥地看上一眼,倒也算得上是荣幸。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惊鸿一面的缘分,可不过两日后,伴驾南巡的朝华因同昱帝起了口角,扮作男装闯入如意坊捣乱,他不得不随昱帝前往,不料又一次见到了苍苍。她低眉信手,续续弹着一架大叶紫檀琵琶,神情温柔无比。
曲毕,致谢环节,她刚一抬头,凌湛便听见身侧的昱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讷讷地说了句“真像朝华”。
他又一次凝视着这个女子,只觉得她如明月西楼,春水朝云他见了便欢喜,真不知和那位任性蛮横的公主哪里相像。
此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与苍苍是两情相悦,更许下终身,如若不是昱帝横插一脚,今时今日,他怕是早已带她回了若清。好在,尘埃落定,现在也不算太晚。
凌湛微微倾过右肩,好让苍苍能安然枕上,稍一使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腾空抱起。她乖顺地偎着他,不吵不闹,目光只在临出门前往墙角飘了飘。那里委顿地躺着她的琵琶,他记得,她曾用无比珍惜的语气描述它,说这是她娘亲留下的遗物,而如今,它却被朝华毫不留情地砸得四分五裂。
苍苍闭了眼,别过脸去。她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如蝉翼般垂死挣扎。
她随凌湛回了国公府,被安置在燕婉堂。那是历代凌家主母正式与国公完婚前暂居的厢房,已经空了二十余年。听嘴碎的丫鬟们说,凌老太太知道此事后,已经气得把能砸、能摔的物什毁了个遍,一哭二闹,就差上吊了,非要那个“下贱的小浪蹄子”滚出她的旧居。
奈何凌湛不为所动,表示您气您的,我护我的,不仅要护,我还要娶,老太太听得怒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凌湛到底是个孝子,尽管一眼便看出母亲这场病三分是真、七分靠装,仍是趁着繁忙公务的间隙,四方寻访名医。与此同时,他特将亲信护卫安排在燕婉堂周围,并给苍苍以及来往燕婉堂的下人们配备了专用令牌,若无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入燕婉堂,就连凌老夫人也不能例外。
燕婉堂古朴清雅,苍苍住得很是舒心,并不在意外头的流言蜚语,只是听说凌湛此次为母求医,足迹遍布穷山险地,碰了不少钉子不说,还落了一身尘灰,因此不免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等到寒露已过,凌湛才姗姗折返。他此行收获颇丰,除了为母亲带回了几位民间神医外,还差人捧了一个长匣子,宝贝似的给苍苍送去。
他忘不了苍苍飞奔过来的时候,衣袂飘然若仙,鬓边流苏轻荡,如新生的鸟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真愿她此生能一直这般高兴。
“苍苍,生辰快乐。”他一边扯了披风给她系上,一边命下人打开匣子,只见里面静静地躺了架大叶紫檀琵琶,拼接痕迹尤在,正是先前被朝华毁坏的那一架。
“苍苍,我记得你说过,今日是你的生辰,这便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现在,快许愿。”他温声催促。
苍苍没有再看琵琶,只怔怔地看着凌湛,眸中隐隐涌起水雾。
这世上其实有诸多艰难的事,哪怕万人之上的凌湛也是做不成的,可只要是和苍苍相关,能让她笑起来的事,他没有一件办不到。
【4】
都说小别胜新婚,凌湛忍了一路相思,好不容易能再度将她拥紧,情到深处,一时顾不上许多,望着她一双快滴出水的眸子,就要吻下去。不料,她迅速偏过头,还连连后退了几步。他隐隐听见她低声道了句“不可”,脸颊煞白,绝不是女儿家惯有的娇羞之态。
凌湛暗自攥紧了手,不知为何,他此刻心里有些乱。他自是知道苍苍生得明艳,性子却淡,虽出身风尘,但素来洁身自好,因此尽管与他情投意合,她也从未做出过任何逾矩的举动。先前他只当她是傲骨天成,端庄持重,可现下,她如此不加掩饰地拒绝他,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他从未细想的问题,那就是她和他之间仿佛一直隔着什么,他一心将她视为未来的妻子,可她的心思,他始终捉摸不透。
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也相信他和苍苍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共度,有朝一日,她总会卸下心防,与他真正亲密无间,只是,这一天尚未来临,她就出事了。
那段时间,长年潜伏民间的皇家暗卫不知查到了些什么,害得昱帝大动肝火,连累众臣惴惴不安,朝中风起云涌,极不太平。凌湛被秘密差遣远赴边城,却只让他去办几件不轻不重的小事。待回到家中,直奔燕婉堂想见苍苍时,他却看到门窗紧闭,半个护卫也无,当下心知不妙。
他是在凌家废弃多年的地窖里寻到苍苍的,她衣不蔽体地蜷在角落里,怀抱着他为她修补好的那架琵琶,一时之间,他分不清她和琵琶身上谁的伤痕更多。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拥住她的,只要一想到他让她又一次在眼皮子底下身陷险境,他便觉得如坠冰窟,浑身都被卸了力。她身上青的青,紫的紫,手腕也被割破,鲜血已浸透了半边衣裙。她一张脸苍白如纸,人却仍是清醒的,见到他时,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快走。”
她不想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这儿。
凌湛哪里肯听,四下大喊大夫,又问苍苍这是谁干的,闻声而来的人群里踱出了凌老夫人。她一步三喘,颤巍巍地答道:“是我!你难道要为了这个女人忤逆你的母亲吗?”
凌湛一眼便望见了母亲腰间的令牌,正是他为苍苍专门配备的,不知她是以何等手段得到的它,再掳走的苍苍,他只知这东西明晃晃得如一柄尖刀,扎得他五脏六腑都痛了。他把苍苍交给大夫,眼睛发直,轻轻笑了笑:“不孝子忤逆母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母亲既容不下苍苍,便和容不下儿子是一样的。”
凌老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将手杖直指苍苍,厉声骂道:“你对她百般呵护,可知她对你的母亲做了什么?”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下人端上一碗药来,“我初时并未决意取她性命,她也做出无比乖顺的模样,任打任骂数日,我便看着你的面儿上,容她做个婢女。哪知自她侍奉服药起,我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若非命大,如何能挨到你回来?”
“母亲的意思是苍苍从中动了手脚?”凌湛眉峰一凛,“试药嬷嬷何在?倘若此药有异,缘何不见试药人有事?”
闻言,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凌老夫人也没了声息,倒是为苍苍包扎的大夫低声耳语,说试药的不是别人,正是苍苍,若非如此,老夫人如何能放心。
凌湛愣怔了一下,他的声音生来便清越如昆山片玉,这时候却充满了怒气:“那依你看,这药是否有问题?”
大夫瞟一眼脸色铁青的凌老夫人,又望一眼凌湛,缩着脖子摇了摇头。凌湛从这一片死寂里抽身,端起药便要一口喝下。他倒要看看,若他喝了这药安然无恙,还有谁敢诬蔑苍苍。可忽地一只手伸来,药碗顷刻间落地,一聲脆响。
“别喝,你不必为我如此。”疼痛让苍苍紧咬下唇,身子俯得很低,凌湛根本瞧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紧接着喘着粗气道,“这药我确实动了手脚。”
苍苍够聪明,对自己也够狠心。药物本无毒,只是每一服药都加重了用量,长此以往,凌老夫人便会因用药过度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为了不引起怀疑,每每哄她服药前,苍苍必会率先试药,身体也先于老夫人衰败。
若非最近一次服药后本就孱弱的身体受不住呕了血,又恰好被别的侍女瞧见,苍苍敢保证,凌老夫人早就魂归天外了。
她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人一千。可是,凌湛不能有事,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5】
凌湛久久地看着苍苍,眼睑微颤,险些把牙关咬碎,可那一句“为什么”迟迟质问不出来。凌老夫人屏退众人,拄着拐杖走过去,步伐极快,揪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扯:“说啊,告诉他你到底是谁!”
“求你不要说!阿湛是无辜的!”脱口而出的瞬间,苍苍重新落入凌湛微颤的怀抱里。她移开眼,不敢看他,不配看他,唯有眼泪簌簌地落下,那是她怎样都控制不住的。她的上衣被彻底扯下,左胸赫然一块烙印,显然已时隔多年,却依然骇人、刺目。
“果然是你!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像极了那个贱人。你的相貌神情,还有这架琵琶……你是来替你那不知廉耻的娘亲勾魂索命的吗?”凌老夫人浑浊的老眼定定地看向凌湛,笑得皱纹挤作一团,无比狰狞,“儿啊,你还要娶她?她是你爹和狐狸精生的野种!”
“你闭嘴!”苍苍尖声喊道,伤口一受力,又立即涌出鲜血。
凌湛嘴唇发白,忍着滔天痛意任她踢打。她歇斯底里,连眼睛都仿佛要滴出血:“我娘亲自幼便伺候你,本可适龄外嫁,只因放不下你,便又随你陪嫁到国公府,何处对不起你?你为了讨好夫君,巩固在府中的地位,强行将我娘如货物一般送给国公,又在她有了我之后对她赶尽杀绝。你当着我的面活活挞死了她,又往我的身上烙印,把我卖到烟花柳巷自生自灭……你与国公皆为负心薄幸之徒,倒真是般配!阿湛……他为什么偏偏是你们的儿子?”
凌湛确信,之前与苍苍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他都从未见过她眼中凝聚起如此汹涌的爱意。她是爱他的,他曾经对此多么求之不得,甘愿付出一切去换,可天意为何弄人至此,让他们到了这般境地,才敢泄露出这一点儿真心实意。
他将苍苍整个裹入怀中,把后背留给母亲,由她的拄拐霹雳打下。苍苍抓握着他的指尖,一遍遍地同他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打从一开始,她就是有意接近他,赠他伞,是因为她大老远便认出了他腰间的玉佩,和国公戴过的一模一样;对不起,她娘亲走得早,哪里留下过什么遗物,那架琵琶,不过是她凭着记忆挑选出的相近的一把,难为他千辛万苦拼凑起来;对不起,她本就是为复仇而来,凌老夫人之所以能进入燕婉堂,其实是靠她刻意落下的令牌;对不起,他们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又如何能与他如恋人一般亲近……
“松手,阿湛!”凌老夫人沉下声音,“你以为只有我容不下她吗?你此番回府,可有事先觐见陛下?”
凌湛一震,极慢地回身看她:“母亲,请不要再动苍苍一根汗毛,如果您不想我死的话。”
【6】
凌湛进宫面圣时,昱帝身旁无人,正独自用朱笔批复奏章。他满绣金蟒纹的皇靴轻点地面,朱砂滴落夺人生死便是这一瞬之间。
凌湛盯了他的朱笔一会儿,掀起衣摆伏地而拜:“小小女子,何劳陛下费神?”
昱帝笔锋不滞,唇却勾了勾:“她非死不可。”
“为何?”凌湛胸中气血翻涌,再也忍不住,“就因为她进的是凌府而不是这万紫千红的皇宫吗?”
“混账!”昱帝将朱笔掷出,在凌湛雪白的衣袍上勾出一道血色长痕,“凌湛,朕知道你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你必然认为朕对那女子求而不得,所以嫉恨于你,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朕有心,你以為她能顺利与你回府吗?都是朕多年来太过纵容你了,才令你这般藐视天威,忘了朕是如何待你,如何待你凌家的!”
“陛下皇恩浩荡,臣一刻也不敢忘。陛下对凌湛而言,如君,亦如父。”凌湛眼涩心燥,这话倒是出自肺腑。国公早逝,他自小便受昱帝照拂,与众皇子同吃同住,同殿读书,他对昱帝的崇敬里深藏着孺慕之思,又生怕引人猜度,一直未敢声张,如今被昱帝一激,却是和盘托出了。
“那你便该知晓,朕并非为那女子,而是为了你。”昱帝轻叹口气,走下台阶来扶起凌湛,“朕已查出她是国公之女,与你实是兄妹名分,你带一风尘女子入府,若清本就流言频出,如若她的身份泄露,届时你又该如何?”
凌湛苦苦一笑,看向昱帝,尽管四下无人,他依然压低了声音:“可是,陛下,您是知道的,其实臣与苍苍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即使她是凌家血脉也无妨,因为我并不是。”
国公弥留之际久久合不上眼,遣散了其余所有人后,他才抓着凌湛的手告诉这年幼的孩子,自己并非凌湛的生身父亲。真正的国公世子出生后便夭折了,凌湛是他奏请陛下后,瞒着昏迷不醒的妻子连夜抱养的孩子,至于凌湛的亲生父母是何许人,他至死都不曾交代。凌湛只好隐约猜想,他们大抵于国公府有恩,否则国公不会对他莫名恭敬,尽管他当时年岁尚小,懵懂无知。
“臣不敢欺瞒陛下,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臣很久。陛下今日能否告知,臣的生父生母究竟是何人?无论他们是否再世,臣都可以带着苍苍认祖归宗,这样臣与她的身份之隔,便也能迎刃而解了。”
昱帝睨他一眼,冷笑两声,似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凌湛,你可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事情已到这般田地,即便你能无视这天渊之隔,又置凌家的颜面于何地?你要为了一己之私,连累国公府根基动荡吗?此事休得再议,朕命你即刻北上,协助边军筑关,非诏不得还。”
他一语未罢,凌空抛下诏书,显然此意已决多时:“去吧,放心,你若定心,朕自会留她一命。”
他冷眼看着凌湛离宫,转身去拨弄身后的御帘:“出来。”
朝华垂头走出,长长一对蛾眉,楚楚可怜地蹙着。
昱帝横她一眼,脸上不辨喜怒:“你既喜欢偷听,便不妨仔细听好,朕即刻便会召苍苍入宫,不为别的,单为了断你的妄念。”
朝华眼里尽是湿意:“皇叔,我从小在你身边长大,无论你嘴上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骗不了我。你其实是在嫉妒凌湛,对吧?你嫉妒他们可以不顾名分阻碍,而你永远都做不到!你方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华也在这王土之上,可你敢吗?”
她将乱发拨到耳后,露出一个笑来:“你若执意将那贱婢迎进宫,我必会让你后悔。”
【7】
凌老夫人死了。据说,这位年高德劭的老人对前来报复的仇人之女以德报怨,仅仅将其软禁,不料这个名叫苍苍的女子恩将仇报,竟在老夫人前来探望时奉上毒茶,老夫人当场毙命,一时间满城风雨。
当朝华神色慌乱地扑进昱帝的怀里时,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后悔了。
“我只想杀了那贱婢,没曾想凌老夫人会去她房中寻隙生事,结果误饮了那杯茶……”她语无伦次,死死地抱着昱帝呜咽起来,“杀害一品诰命夫人是重罪,皇叔,你救我……”
昱帝见她嗫嚅着唇,还未开口,脸上便红一阵、白一阵,像极了小时候做错事的样子,责备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他抚上她的背,闭了闭眼:“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说“我”。
苍苍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此事本就证据确凿,她百口莫辩,昱帝又在一夕之间勒令刑部查办定罪,毫无回旋余地。她被戴上镣铐,囚在凌家祠堂中,等待死期将至。她目之所及之处,似乎人人都想她死,文人口诛笔伐,百姓拊掌称快,就连一国君主都如此迫不及待,除了凌湛。凌老夫人此次虽非她所害,但她的确从一开始就蓄意报复,现今一命换一命,也并不算亏,只是,她真的很想在临死前见凌湛最后一面。
刽子手的长刀迟迟未曾架到她的脖子上,她被遗忘在凌府,连年月都不再记得。忽然一日,她听下人们说凌湛回来了,却过家门不入,而是备齐车驾直奔皇宫。她拖着长链爬到窗口,地上是从脚钉处淌下的血,眼中是凌湛车驾远去后留下的滚滚烟尘。那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从白天等到黑夜,等回了载着凌湛尸身的棺椁。随行有内侍前来降旨,大概说的是凌湛于圣前自陈弑母罪行,并当即自刎谢罪。昱帝念及凌家累世功德,允其安葬,罪行不入宗册。
苍苍无力去深究其中的漏洞,比如凌湛这段时间远在边关,如何能弑母,又比如昱帝向来对凌家眷宠,为何不经详查便允许凌湛认下这荒唐的罪名,她只知道,凌湛死了,万事因果,于她又有什么意义。
“苍苍,你对我可曾有过半点儿真心?”
她恍恍惚惚,仿佛听到凌湛在问,瞳孔骤然紧缩,许久之后,拼命地点头。阿湛啊,那个雨夜,她见你失魂落魄,确实对你动了连对自己都不曾有过的恻隐之心。可是,那架琵琶可以拼凑起来,有些东西却是不死不休,已经碎得拼不起来了。那日,她不是不想许愿,只是就连她的生辰都是编造的,诸天神佛,谁又肯真的庇佑她呢?
昱帝亲自来到凌府,下令解开镣铐,还苍苍清白之际,只见她瘫靠在凌湛的棺椁旁,面无血色,一动不动,仿佛真正死的那个是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道:“跟朕回宫,朕答应了阿湛,要好好照顾你。”
苍苍仰起头,见他眼里是帝王之威也掩不住的痛色,无声地笑了。人都死了,死在他的宫中,真不知他这会儿又在心痛什么。
她以宫妓的身份被昱帝带回宫,入乐坊时,撞见了前来赏玩的朝华。出人意料的是,素来视她为眼中钉的朝华这一次却偃旗息鼓,掉头就走。
苍苍不明所以,唤了声“公主”,朝华愣了愣,神情闪烁,面白如纸,犹如鬼魅:“你莫要怪我,凌湛若不死,这桩凶案又该如何了结?”
苍苍心中咯噔一下,如坠巨石:“此事与你有关?”
朝华委顿已久,见她逼近,哭叫道:“莫要过来,我只想你死,怎知会误伤凌老夫人?至于凌湛,若非皇叔授意,堂堂国公世子,如何就能死得这般轻巧?总之,这与我无关!”
此时月上中天,围廊处只有她们二人,蒼苍手心被指甲刺出血来,才容得朝华仓皇离开。
【8】
再次见到朝华,已是三月后。边军大捷还朝,乐坊奉旨献乐,大快军心,苍苍早前损了容颜,此次隐在面纱之后,边奏边舞,竟越发飘逸胜仙。昱帝大悦,命她侍酒,她一改往日的倔强,低眉顺眼,盈盈带笑。宴罢,她便顺理成章地从乐坊伶人升为昱帝近侍。
宫中人人艳羡,都道苍苍好命,得侍君主,再无一人想起,她原本被这世间一等一的男儿捧在手心上过,又如何会甘心做天子的玩物。
苍苍天生聪慧,虽沦落风尘,但手不释卷,对琴棋书画都颇有造诣,因此即便及不上古时女官的制诰之才,为昱帝整理奏章,在他兴起时应答几句却是绰绰有余。这日,她依惯例提前布置好御案,忽然一声大响,她手中的镇尺被挥落,她静静地抬眼,与朝华对视。
朝华不愧是由昱帝亲自教养长大的,集三千宠爱在一身,出入御书房都如入无人之境。要知道昱帝膝下的几位亲生女儿都尚未享有封号,朝华却早早地被封了公主,而不是按祖制当封的郡主,可谓是绝无仅有。
“自军宴上我便见你与皇叔眉来眼去,如今更是登堂入室,你这样做,对得起死去的凌湛吗?”
苍苍未曾想到,多日之后,再度听到“凌湛”这个名字,竟是从朝华口中。她面不改色,挣开朝华,从袖中抽出一纸薄笺,递了过去:“此为当今陛下亲笔,是我在凌府发现的,信上所书之事,于我无用,既然得缘见了公主,便交给您吧。”
朝华读信时,苍苍安然立于一侧,慢慢地看着她呼吸转急,满头是汗。
“这不可能!”她脸上起着两团红,像是想到了什么,扑到御案前,拿起奏章,一封接着一封地比对笔迹。
“公主,若被陛下瞧见,您即便再受宠,怕也是犯了干政之罪。”苍苍淡淡地提醒,见朝华毫无反应,她又挑起一边眉,浅笑道,“不过,陛下既然心怀歉疚,纵容了您一世,应该也不差这一时了吧?”
“你不要再说了!”朝华嘶声吼道,扭头冲了出去。苍苍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仔细地回归原位。
此后的十余天里,苍苍一直在等,如同昔时她囿于凌府,心灰意冷到等待自己的死亡之日来临一般,等待着一个新的终结。很快,她便如愿等来了一道死讯,不过与她事先设想的稍有出入,死的不是昱帝,而是朝华。
被提出受审时,苍苍几乎是束手就擒。被押往天牢的路上,她一次次地回头去看押送她的御前侍卫们,她的神情无比温柔,似是从他们器宇轩昂的姿态瞧见了谁的影子。
她并不畏惧死亡,对她而言,早在见到凌湛棺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她斜靠在天牢的墙上,直到昱帝亲临,眼珠子才动了一动。
昱帝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眸中猩红,竟是少年人痛失所爱时才有的表情。苍苍当然知道他有多痛,因为她一直都在这样锥心的痛楚里活着,从未有一时一刻得以解脱。
“陛下,您从公主那里看到那封信了吧?信上是不是说,您和凌国公勾结,如何如何谋害了故太子,也就是公主的父亲,您的兄长?”她不跪,也不拜,悠然地平视他。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封信的内容了,她用了数月时间,潜伏在昱帝身边,借着整理奏章的机会,一笔一画学习他的笔迹,再一个字一个字地为他敲下丧钟。
“果真是你。”昱帝脸颊深陷,愤怒和哀伤填满了他的眼睛,“你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你害死了阿湛!”苍苍低吼出声,“我看过他的尸首!脖子上的那道伤痕是事后添上去的,他七窍流血,分明是中了毒!是你害死的他!你恨他做了你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还抢走了我这个形貌与公主相似的替代品!”
“所以,你就在朝华面前构陷朕?她又有何错?”昱帝想起朝华自尽前的样子。那晚她突然玩心大起,缠着他陪她看幼时他送的玩具,其中有一把小刀,是他早年征战带回来的战利品,小巧可爱,却削铁如泥。宫中除了她,再无人敢带有兵器。她盯着那刀尖,撒娇一般地问他,此生可做过亏心事,这让他该如何回答。天下皆知,他爱恋自己的侄女,他自然问心有愧。可他万万想不到,她问的竟是这弑兄篡位的罪名。
“我只想借公主的手杀了你,为阿湛报仇,我也没有想到,她会自尽。”朝华骄横一世,最终却宁肯自己死,也不忍伤害昱帝,这确实让苍苍始料未及。
“你我都错了。”昱帝踉跄了一下,神色竟有些颓然,“朕错在娇宠朝华太过,害她一步步走到末路。而你……其实朕要杀的人从来都不是凌湛,而是你。阿湛是朕的亲侄子,朕如何舍得杀他?”
苍苍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先帝立长子为太子,而朕乃先太后与先帝所出的嫡子,先太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当年先太子病逝时,太子妃已有身孕,彼时先帝健在,如若太子遗孤是个男孩,必会被立为皇太孙继承大统,先太后母族鼎盛,如何肯容?”
“所以,先太后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必会想方设法地除去太子遗孤?”苍苍内心已溃不成军。
“除非,那是个女孩。”昱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了。
他为了保护兄长遗孤,将兄长的儿子与凌国公的女儿做了交换。朝华实际上是凌家的孩子,之所以与苍苍相像,正因为她们本就是姐妹。
他向牢门退去,离开前,掷了一个小瓶:“朕与朝华,你与阿湛,都本无血缘关系,却不得不拘于名分。朕不能让自己毁了朝华,也不能让你毁了阿湛,可他对你用情至深,面圣时已抱了必死之心,提前服下见血封喉的毒药,只为换你一命。现在,你明白了吗?”
苍苍伏在地上,再没发出半点儿声响。时间走得太过冗长缓慢,她已经等不及了。药瓶骨碌碌地滚到她的身边,她侧过脸看向它,缓缓地伸出手去。
阿湛,我这一生都在报复和偿还,从未真正做过自己,若有下一世,我一定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