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灼灼(四)
2020-09-10桑琅
桑琅
夏日的锦城说变天就变天,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远方天边黑沉沉,不一会,乌云就挪到了军事基地头顶,云层低得吓人,好像要压下来,伸手可摘似的。
不一会就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有关此次军训会演,嘉蓝早已和电视台约好进行录制拍摄,大大小小的校领导、市领导也都从大老远赶到了,所以,虽然天气恶劣,但会演照常举行。
学生们当然有怨言。
徐忠亮给大家打气:“天气不是逃避的理由,真正的战场上,就是下刀子都得咬着牙上,这点小雨算什么?你们今后的人生要经历的风雨可比这激烈多了!都打起精神来,咱们的第一次比赛你们有没有信心拿第一名?”
全班都恹恹的,只有傅明灼举起旗帜,鸡血沸腾:“有!”
七班被她感染,哄堂大笑,笑过之后,萎靡的气氛一扫而光,焕然一新。
“这么大的雨啊!小孩果然都喜欢玩水。”
……
因为下雨,主持人的开场致辞很简单,并且直接取消了各个领导的发言,各班按照顺序依次入场,展示一周以来的训练成果。
七班的顺序在十四个班级里排中间,用徐忠亮的话来说,就是最吃亏的位置:“人都是记头记尾的,评委老師们也不例外,比起一班、二班、十四班,我们是没有优势的,所以我们必须比别人更加整齐,更加热血!大家有信心吗?”
这下傅明灼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七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有”,在雷雨声中气势磅礴。
徐忠亮仅剩的几根头发被刮进来的雨雾淋得湿漉漉,紧紧贴在头上,不过他顾不上了,欣慰得连声说“好”。
“下面进行表演的是高一(七)班的列队。”
傅明灼举高旗帜,带领高一(七)班走进雨帘。
人顷刻间就被淋得湿透了,雨被风吹得直往脸上拍,甚至流进眼睛里,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天是暗沉沉的,偶尔被闪电照亮,火树银花,下一秒,又回归漆黑。
“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正步走……立正,向右看齐,报数……”
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那些烈日下咬着牙骂着娘的坚持,曾看来枯燥又机械,根本就是非人的折磨,可到了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年轻的男孩女孩们站立着,瓢泼大雨也不能熄灭青春燃起的熊熊火焰。“听我口令,全体都有,趴下——”
整齐划一的一声“啪”,四十余人齐齐匍匐于地面,泥浆溅到了脸上,地上的积水渗进衣服,没有人闪躲,像一幅静止的画。
这一刻,傅明灼终于理解了傅行此说的“军训是学生生涯非常宝贵的回忆,你不去会后悔的”,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体验,她大概会一直记着。
各班的节奏都很紧凑,一个班接着一个班,十四个方队很快全部完成会演,主席台前的评委老师们交头接耳,做最后的打分和确认。
几分钟的交流过后,主持人宣布最终结果。
“三等奖:高一(八)班,高一(十二)班,高一(十四)班。”
“二等奖:高一(四)班,高一(九)班。”
“一等奖——”主持人放下手中字条,面向高一(四)班的方向,停顿两秒过后,微笑着说,“高一(七)班可以欢呼了。”
高一(七)班变成一片绿色的狂欢海浪,丢帽子的丢帽子,丢毛巾的丢毛巾,还有一蹦三尺高的、紧紧相拥的,一张张脏污的脸蛋洋溢着欢喜,欢呼声震天。
徐忠亮高兴得合不拢嘴,二话不说答应了学生们半开玩笑地让他请吃饭:“没问题,请!班长晚上回家了微信统计一下大家想去哪里吃饭。”
热烈的欢呼声更上一层楼。
唯一一个面无表情置身之外的人显得格外显眼,徐忠亮来到倪名决身边,亲昵地搂住了他的肩:“开心一点嘛,小小年纪怎么老是死气沉沉。”
被人触碰,倪名决不太自在地耸了耸肩。
学生们回寝室洗了澡,收拾好行李,也到了该和这里说再见的地方。
凶巴巴的教官不凶了,和大家依依惜别,并且特别关注了傅明灼,他摸摸她的头,嘱咐道:“明灼,回去记得好好吃饭啊。”
徐忠亮吸取了过来时的经验,上车前就悄悄使唤傅明灼:“明决,一会你坐到名灼旁边去。”
“为什么?”一个月过去,傅明灼已经不想纠正徐忠亮的发音了。
“别管为什么,你听老师话就行。”徐忠亮神神秘秘,“而且一会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宣布。”
傅明灼跟在倪名决背后上的车,等人家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了,她也停下了:“让我一下。”
倪名决还是老话:“坐别的地方去。”
“我就要坐这里。”傅明灼很认真地跟他讲道理,“这个车又不是你家的。”
倪名决无语片刻,侧身给她让路。
“可是我喜欢坐外面。”傅明灼说。
倪名决不为所动:“我也喜欢坐外面。”
“可是我更喜欢。”傅明灼开始不讲道理了,“你不让我,我就坐你腿上。”
坐下相安无事不过一分钟,傅明灼又找他有事了,拿出自己的手机来,打开微信个人二维码让他扫:“你加我,我拉你进班级群。”
班级群只有他一个人没在了。
傅明灼眼见倪名决开微信加她好友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每一步都透着浓浓的“加了好友然后安静点,别再烦我”的意味,对她的微信名字一点都不好奇不关心。
jlnsdnsdmm,这串看似乱码的英文字母是傅明灼的微信昵称。几乎每一个加她的人都会好奇一把,但她一般不告诉别人。
谁让倪名决不问,那她就突然很想主动说了。
“倪名决,你知道我的微信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倪名决不理她。
“是‘嘉蓝女神的男神的妹妹’的意思。”傅明灼话说一半,期待地看着倪名决,就等着他接下去问。
他不问,也没关系,傅明灼一个人完全可以撑起一场戏:“你知道嘉蓝女神吗?”
几天军训下来,即便倪名决再小心翼翼,也没法完全避免牵扯到手上的伤,再加上是阴雨天,他的手更是疼痛不已,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没心情去搭理她。
幸亏徐忠亮在这时拍了两下手,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很棒,真的,老师就知道你们会是最棒的!第一名离不开每一位同学的牺牲和付出,然后我们还要特别感谢我们的班长。”
全车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傅明灼这里。
“其实今天下午的会演,一开始我们和高一(四)班的分数是一样的,七位评委老师再次投票的时候,看我们的小领队太可爱,最终把票给了我们。”
高一(四)班,也就是袁一概班里,他们班的举旗手是顾愿。
“这也行?明灼厉害啊!”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是萌法攻击!”
“灼灼太可爱了,呜呜呜。姐姐love u。”
……
傅明灼成了高一(七)班的英雄,哪里还顾得上跟倪名决科普嘉蓝女神,早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忙着跟各位同学寒暄,接受同学们的赞美。
巴士满载着一车的欢声笑语行驶在人迹罕至的郊区道路上。熬过日晒挺过雨林,经历过患难与共的军训,高一(七)班越發熟稔团结,像一根根绳子被紧紧扭在一起,形成一股坚实的力量。
大巴车开到学校,学生们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一天的休整后,将迎来正式的开学。
学校门口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傅明灼的接亲阵营格外豪华,哥哥嫂嫂,外公外婆,还有兄妹俩的堂侄女傅晨阳。人太多,后座挤了四个人。
外婆捧着傅明灼的脸仔细端详,心疼得不得了:“外婆的宝贝外孙女怎么黑了这么多,都怪哥哥非要让你去,真是一点都不心疼孩子。”
傅行此无奈,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傅明灼,实在是佩服老太太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她哪里黑了,您看看别的孩子,那才叫黑。”
“你就非得她和别的小孩一样黑才满意啊,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外婆拉同盟,“阿随你说,灼灼黑了吗?”
其实傅明灼真的没怎么黑,还跟原来一样,糯米团子似的。不过宴随为了哄老人开心,一通瞎扯:“黑了呢,今天晚上我给她敷面膜补补。”
说着,她悄悄冲傅行此眨了眨眼。
外婆满意了,乘胜追击:“再说了,别人家的小孩都长大了,可我们灼灼还小,当然吃不起苦了。”
傅明灼早就看中了傅晨阳手里的两杯奶茶,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外婆唠叨,一边时不时瞥傅晨阳一眼。
平时傅行此不肯让她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今天念在她军训辛苦,破例一回。
傅晨阳会意,立马把奶茶递过来:“小姑姑,你喜欢哪一杯?你先挑。”
傅晨阳是傅明灼堂哥的女儿,比傅明灼小两岁,马上要上初二,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三年前,傅晨阳和傅明灼在旅行途中闹了点小矛盾,原本是小孩子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争吵,结果傅晨阳一时心直口快,把偷听来的傅明灼的身世给抖了出来,傅明灼就是那个时候知道母亲的死因的,消沉了很久。
傅晨阳很后悔也很内疚,在那之后拼命对傅明灼好,虽然是晚辈,但处处让着傅明灼,尤其后来傅晨阳进入青春期,长成了一个一米六五的大姑娘,更是彻底把傅明灼当成了小孩子宠。
傅明灼看名字选了一杯,傅晨阳手脚利索地插上吸管递给傅明灼。
傅明灼喝了两口,说:“不好喝。”
傅晨阳又把另一杯插上吸管递给傅明灼。
傅明灼也尝了尝,说:“这杯好喝。”
“那你喝这杯。”傅晨阳很自然地接过了傅明灼说不好喝的那杯,自己喝了起来。
傅明灼喝了一整杯奶茶,等吃晚饭的时候哪里还有胃口,又是磨磨蹭蹭,试图蒙混过关。
傅行此看看十三岁的侄女,又看看傅明灼,一对比,实在是心塞,他板起脸沉了声:“你还想不想长高了?”
最后外婆一锤定音:“那她吃不下你总不能让她硬塞吧,待会她饿了再烧一点东西给她吃就好了呀。”
有外公外婆两把大保护伞在,傅明灼根本不怕傅行此,毫无负担地放下碗筷和傅晨阳出门溜达了。
傅明灼和傅晨阳说了很多学校里还有军训的时候发生的事。
傅晨阳对倪名决最感兴趣:“一个月不来上学,这样还能当状元,太酷了吧,他长得帅不帅?”
傅明灼说:“还行吧,我们班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比起小叔叔呢?”傅晨阳说的小叔叔就是傅行此。
“那肯定是我哥哥帅。”反正在傅明灼眼里,傅行此全世界第一帅。
姑侄俩一边聊天一边穿着溜冰鞋在附近的公园玩了大半个小时。
天色不早,傅晨阳该回家了,跟傅明灼道别:“小姑姑,我走了,你回家注意安全。你明天放假吧,我来找你。”
“好。”
傅晨阳走后,傅明灼也打算打道回府,她没胃口吃饭,但有胃口吃冰激凌,去便利店买了个甜筒。
她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吃完再回家。
吃到一半,一只很胖的阿拉斯加在她面前两步之外蹲下来,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吃。它脖子上有个尼龙脖圈,上面写着“我很乖,我不咬人”。
傅明灼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像它主人的人。
阿拉斯加哈喇子直流,长长一条,正往下淌。
“你也想吃?”傅明灼三两口把剩下的冰激凌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咽了,“不给。”
阿拉斯加看起来委屈极了。
“……”傅明灼的同情心谴责了她的良知,她问,“你的主人呢?难道你走丢了?”
狗当然不会说人话,没法回答她,摇了摇尾巴,当作回应。
“好吧,那我请你吃点东西。”
傅明灼说着就去便利店买了一包双汇王中王出来,阿拉斯加在便利店门口乖乖等她。
阿拉斯加看起来饿极了,狼吞虎咽,一整包火腿肠很快就吃完了,它意犹未尽地低头去舔地上的残渣。
傅明灼又给它买了一包。
阿拉斯加仍然没有吃够。
傅明灼下一次去便利店,直接买了十包火腿肠出来,蹲在阿拉斯加面前,开始疯狂投食模式,一边喂一边碎碎念。
“我也很想养狗,但我哥哥不让,他说他养我都养得烦死了,绝对不可能再养一个给自己找麻烦。
“你太胖了吧,狗届袁一概。
“我喂了你这么多火腿肠,我一会想骑在你背上骑马不过分吧?”
“王中王!”一道焦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阿拉斯加闻声望去,连火腿肠也顾不上吃了,疯狂地摇着尾巴冲了过去,直把人撞得一个趔趄。
狗主人看起来也就高中生的年纪,瘦得惊人,头发快长到了肩膀的长度,看着有几分颓废。他生气地打了几下阿拉斯加的头:“叫你乱跑。”
阿拉斯加怕归怕,还是死命往他身上黏。
傅明灼面前是一地的火腿肠包装皮,狗主人走过来,连身道谢,主动收拾了垃圾,还想给傅明灼酬劳。
傅明灼没要,她手里还有好几包火腿肠没喂完,一股脑都给了人家:“它的名字就叫王中王吗?”
“是的。”
“怪不得它这么喜欢吃火腿肠。”
“托你的福,它第一次一次性吃这么多火腿肠。”王中王的主人笑了,“家里窗没关紧,它跳窗潜逃了。”
傅明灼想:这么胖还能跳窗,比袁一概灵活多了。
最后,王中王的主人又说了好几遍谢谢,这才道别离开,他稍弓了腰,提着王中王的颈圈,第一时间拨了个电话出去:“找到了……在锦都花园,被个小姑娘捡到了。”
撂了电话,王中王的主人发现傅明灼在不远处溜着旱冰鞋,做鬼脸逗狗玩,逗得王中王上蹿下跳。毕竟是救狗恩人,他寒暄道:“小朋友,你去哪啊?”
傅明灼很警惕,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哪里肯随便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家庭住址,即便是可爱的王中王的主人也不行:“不去哪,我只是随便走走。”
她越看狗主人越觉得人家图谋不轨,她得赶快走了,就是有点遗憾不能体会一下骑王中王的感觉,在溜着旱冰远去之前,她冲王中王挥挥手:“中王再见!”
还给狗去了姓。
睡前,傅明灼刷朋友圈,发现倪名决在几个小时前发了一条朋友圈动态。
全班每个同学的朋友圈她都看过,倪名决的也不例外,但之前倪名决没有任何动态,朋友圈一片空白。
这是第一条。
“狗已经找到了,谢谢大家。”
他也丢狗了?
今天丢狗的人可真多啊。
第二天,傅晨阳如约来找傅明灼玩,被告知傅明灼还在睡觉。
傅晨阳乖乖坐在楼下沙发等。
傅行此刚好回家,匆匆拿了点东西又要走,示意侄女上楼:“晨阳,你去叫小姑姑起来好了,现在都十一点半了,她昨天睡得很早。”
“没关系,让她多睡会。”傅晨阳摆手,很懂事,“小姑姑多睡能长高。”
既然傅晨阳都这么说,傅行此也没再客气。
傅明灼的身高问题已经成为全家族的关注焦点,上高中的人了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从初中后期开始就是学校里的异类。带去医院检查,医生让他们放宽心:“人的发育本来就有早晚,也就是现在小孩子发育早,搁老一辈身上,十八九岁才发育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多补充营养,保持充足的睡眠,没事的。”
虽然医生这么说,但当家长的哪能真的高枕无忧。
傅明灼是被电话吵醒的,最开始的时候是几声微信提醒,她半梦半醒间不想搭理,直到对方打来电话了才不得已睁开眼睛。
“明灼。”是袁一概,话筒中他的嗓门一如既往的高亢,“你作业做好了吗?”
衔接班结束以后,距离正式开学还有一周时间,虽然其中的六天都拿来军训了,但老师才不管那么多,只要不用上课,统统按照放假处理。
“差不多了。”傅明灼打着哈欠,无精打采。
军训的时候,寝室里外班的几个女生都是乖乖女,每天累得半死不活还坚持写作业,便宜了傅明灼和林朝,她们写,她俩跟着抄。不同的是林朝照单全抄,而傅明灼只抄前面简单的部分,理科作业最后几道大题她都亲力亲为。
这是傅行此和宴随当年的学习习惯,现在也是她的。
“厉害,果然是‘双黄蛋’之一。”袁一概先一通猛夸,然后才说目的,“那你拍下来借我抄抄呗。”
他俩不是同班,不过各班课程进度差不多,布置的作业也相差无几。
袁一概学习很一般,原本他打算跟着倪名决到明辉借读,结果倪名决要报嘉蓝,他二话不说也跟着来了。
傅明灼不解:“你干吗不问你的好朋友要答案?”
军训的时候,尽心尽职的徐忠亮把所有的作业和试卷都打包整理好带给倪名决了。
袁一概叹了一口气,问了她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你觉得他一个学都不想上的人,可能写作业吗?”
“他的作业还指望我幫他写呢。”袁一概又叹了一口气,但听得出,他甘之如饴。
就是这么个学也不想上,作业也不想写的倪名决同学,在正式开学当天,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站上了开学典礼的主席台,作为新生代表发言。
中考成绩第一的学生当代表是嘉蓝一贯的传统。原本开学典礼定在下午,不过天气预报说下午会有雷阵雨,于是挪到了上午。
一周的军训下来,倪名决的皮肤被晒黑不少,虽不若从前唇红齿白来得精致贵气,但小麦色的皮肤更显英气,有种少年人的蓬勃热烈感,别有一番风味。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我是高一(七)班的倪名决。
“……当我行走在学习氛围浓厚、学习环境优良的校园,我深深地为我是一名嘉蓝学子而感到自豪……
“……遵纪守法,热爱学习,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尽可能多的价值……
“……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益的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傅明灼算是听出来了,倪名决的演讲稿除了那句自我介绍外,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他怎么净胡说八道呢。
要不是她体育不行,现在站在主席台上的人就是她了。
当年哥哥上台演讲的时候,不知道得有多帅。
傅明灼百无聊赖地转了转脑袋,想找人聊天,结果发现周围几个女同学都格外认真,眼都不眨地盯着主席台上的演讲者。
“同桌。”傅明灼拿手肘怼了怼排在她身后的同桌,小声说,“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同桌有点尴尬,嘴硬道:“什么呀,我只是在听演讲而已。”
傅明灼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你看校长的袜子,一只长一只短,而且颜色也不一样。”
旁边男生坏笑着打趣:“明灼别打扰人家,她哪有心情看校长。”
后面男生也半开玩笑地酸了一句:“我看了一圈,方圆百米的女的差不多全沦陷了,只剩小明灼一个清醒着。”
“还是小明灼有眼光、有内涵。”旁边男生说,“不肤浅,不犯花痴。”
“胡说什么!”周围几个女生集体抗议。
动静闹得大了点,引来徐忠亮一声含着警告的咳嗽声。
开学典礼占用了两节课的时间,结束以后差不多到了午饭饭点,各班宣布解散,前往食堂。
傅明灼没等倪名决,仗着个子小轻轻松松挤过人群,跳到袁一概旁边:“一概,好久不见。”
其实也就一天。
“好久不见。”袁一概也热情回应她,眼睛不经意瞥到傅明灼脚上,夸张地叫了起来,“哇,明灼,你也买到了这双鞋子?”
傅明灼脚上是某知名运动品牌新发售的限量款鞋子,价格炒到好几万了还是一货难求,而且她的脚尺码小,得穿童鞋,属于定制版,更加难买。傅明灼完全没概念,鞋子是傅行此给她买的,一家三口一人一双,她只当这是一双普通的鞋子。
袁一概科普完,心理作用下,傅明灼美滋滋的,越看自己的鞋子越觉得好看。
“匿名今天也穿了。”袁一概说。
傅明灼才不在乎倪名决穿了什么,她开始和袁一概分享生活趣事:“一概,我前天救了一只狼狗。”
袁一概没留心她说的什么,因为倪名决一个人慢悠悠晃过来了,手里还捏着演讲稿,路过垃圾桶,顺手塞了进去。
他身边并没有林朝,袁一概纳闷了:“你的狂热粉丝呢?”
倪名决还没说话,林朝已经跟一个男生说说笑笑地走过他们身边,连眼神都没扫一下。
“女人心,海底针。这变心变得也太快了吧?”袁一概望着她的背影感慨。
倪名决没什么反应,他大概知道导火索是什么,他加入班级群以后,林朝就给他发来了好友请求,但他没通过。
袁一概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匿名,明灼的鞋子跟你的一样。”
倪名决漫不经心地往傅明灼脚上扫了一眼,“嗯”了一声。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穿了亲子鞋。”袁一概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亲子”两个字戳中了笑点,嘎嘎一顿自娱自乐的笑,“明灼你快长大吧,换了别的女生穿,我肯定是说情侣鞋。”
倪名决扯了扯嘴角,回想自己认识傅明灼以来背过的锅、收拾过的残局,觉得袁一概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傅明灼被忽视,不太高兴地重复一遍:“一概,我跟你说话呢。”
“啊,什么?”
“我说我前天救了一只狼狗。”
袁一概很给傅明灼面子,立马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表情:“怎么救的?”
“它走丢了,我给它买了很多吃的。而且它有一个很搞笑的名字。”
袁一概没纠正她这不叫救,继续问:“什么?”
“它叫王中王。”
袁一概惊了:“匿名的……匿名的狗也叫王中王,前天也丢了,不过是一只阿拉斯加。”
像对鞋一样,傅明灼对狗同样没有研究,听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碰到的就是倪名决的狗,而她搞错了王中王的品种。
袁一概显然还没意识到,还在那滔滔不绝地说倪名决和陆沅发现狗不见了以后有多着急,准备不计一切代价重金寻狗。
傅明灼可以毫无负担地在袁一概面前显露自己的无知,但她不能忍受自己在倪名决面前丢脸。
幸亏倪名决也没有意识到似的,面上一派平静。
傅明灼稍安下心来。
结果下一秒。
“傅明灼,”倪名决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人吃的火腿肠太咸了,不适合给狗吃。”
傅明灼从他淡之又淡的口吻中凭空提炼出了一丝嘲笑,顿时恼羞成怒:“我救的就是一条叫王中王的狼狗,不是你家的阿拉斯加。”
袁一概还没反应过来,不明白这空气中怎么就起了硝烟味,反正对待傅明灼就得顺毛捋:“就是嘛,明灼怎么可能连阿拉斯加和狼狗都分不清呢?”
殊不知,他的话又给了傅明灼沉重的一击。
倪名決“嗯”了一声,似是认同了:“也是,要是分不清阿拉斯加和狼狗,碰上哈士奇能直接当狼了。”
可把傅明灼给气死了。
袁一概还在滔滔不绝:“明灼,你要是救了匿名家的王中王你就发财了。你救的那只王中王,它主人有没有说要给你酬劳?”
“我才不稀罕呢。”傅明灼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袁一概还要说什么,被倪名决淡之又淡地扯开了话题。
接下去,倪名决像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吃饭,偶尔回应一下话痨的袁一概,看起来正常得不得了。
但傅明灼自己心里有鬼,总感觉他在暗戳戳嘲笑自己,这种情绪到吃完饭走出食堂,她的脚后跟被人踩了一脚的时候,终于有了理直气壮的发泄口,回头冲倪名决嚷嚷:“你走路能不能小心点呀?!我哥哥好不容易给我买到的鞋子,我才第一天穿。”
倪名决后知后觉地抬眸,事不关己的样子:“跟我说话?我踩你了?”
“不是你那是誰?”傅明灼不依不饶。
倪名决在她侧后方,根本不可能踩到她,而真正的始作俑者看这架势很棘手,眼见有替死鬼,二话不说拉着同伴开溜。
这小孩能不能讲点道理?倪名决盯着傅明灼看了两秒,他倒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很无奈外加有点好笑:“饭友地位稳了就过河拆桥啊你?”
“别吵架别吵架,同学之间要和睦相处。”也不知道徐忠亮从哪冒出来的,他乐呵呵的,看起来很是愉悦,一手揽住一个的肩,“回家作业试卷的最后一道题目你们两个的解题思路很新奇,连老师都没有想到这个方法。不愧是‘双黄蛋’!”
倪名决一言不发,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徐忠亮的夸奖。
傅明灼鄙夷地撇了撇嘴,这人脸皮可真厚,什么不愧是“双黄蛋”,他明明是抄她的,而且还是袁一概给他抄的,这题只有她一个人解题思路很新奇。
如天气预报所言,下午的时候,锦城下起了雷阵雨。
原定最后一节的体育课当然是泡汤了,改成自修课。
上课铃响不到三分钟,徐忠亮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不顾学生们抗拒的眼神站到讲台上,身为主课老师,某些谎言实在是说惯了,以至于一不小心张口就来:“这节课体育老师生病……”
话未完,徐忠亮自己也发现不对劲了,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改口:“这节体育课天气原因取消,改上数学课。”说完还要理直气壮地质问一句,“上午开学典礼占用了我的课,现在补回来有什么问题吗?”
物理老师的课也被占用了,也想补上,徐忠亮和物理老师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
雷阵雨声势浩大,徐忠亮不得不加大音量来保证每个学生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嘉蓝学子基本上都是学习刻苦的优等生,纵然对体育课变成数学课有点小抱怨,等徐忠亮开始上课,他们也很快进入了状态,一个比一个认真。
外头的大雨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毛毛细雨,天边很偶尔传来遥远又微弱的雷声。一节课的时间匆匆而过,徐忠亮上完新的课程内容,下课铃兼放学铃就响了。
徐忠亮把试卷递给各组第一排的学生让大家往后传:“讲一下回家作业。占用大家一下下时间。”
“占用大家一下下时间”跟“体育老师老师生病了”一样,都是徐忠亮职业生涯中最经典的谎言之一,事实上他整整讲了十分钟才意犹未尽地收起试卷:“好了,都回去吧。老师说一下下就是一下下。”
高一(七)班集体无言以对。
徐忠亮把“双黄蛋”留下说了会话,额外给他俩布置了一张难度很高的试卷:“回家了都好好复习啊,不要松懈,下周一就是第一次月考,发条都给我拧紧了,我看究竟是谁能拿第一。”
出校门的必经之路上,傅明灼站在一个占领了整条马路横截面的水坑面前犯起了难。
哥哥给她买的限量版鞋子,第一天穿就浸水不太好吧?
而且鞋子湿了很难受的。
换了平时她还能叫个男生帮忙背她过去,可这会学校里的人基本走光了,空空荡荡的,唯一路过的也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脱了鞋袜过去的,另一个很肉痛地穿鞋下的水,一路怪叫着冲过去。
傅明灼在水坑边探脚又收脚,犹犹豫豫,做不了决定。
“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吗……”背后突然传来委屈的女声。
傅明灼回头。
又是这句话,又是顾愿,还又是对倪名决说的。
冤家路窄,顾愿看到她,瞪了她一眼,不愿被看笑话,闭紧了嘴。
下一秒,三人在水坑边一致沉默。
再下一秒,倪名决做了决定,抬脚跨入水坑中,水坑边缘的积水漫过了他小半只鞋子。
“匿名。”顾愿叫他,“你背我过去好不好。”
倪名决说:“你不是穿了凉鞋吗?”
“可这个水看起来很脏,我不想……”
倪名决打断,语气很不耐烦:“脏了回家不能洗澡?”
顾愿的眼眶马上就红了,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负气地下了水,跑得飞快。
倪名决不为所动,兀自慢悠悠地走。
傅明灼见状,立刻咽下了想让他背她过去的话,她才不想自取其辱。
她眼睁睁地看着倪名决走,越走到水坑中间,积水越深,漫过鞋子的部分也就越多,到中央的部分,他整双鞋子差不多被水没过了。
倪名决的行为鼓励了傅明灼。
都是一样的鞋,他舍得,她干吗要舍不得。
哥哥很有钱的。
傅明灼下定了决心,抬腿就要迈下去。
前方背着书包的清瘦背影却突然转了身,快步往回走来,浑浊水波在他脚步间来回激烈晃荡,溅湿了他的裤腿。
傅明灼陷入了头脑风暴。
看方向,是冲她来的没错。
但谁知道他来干吗的,毕竟他连顾愿都不背,万一他不是来背她过水坑的,岂不是显得她很自作多情、很可笑?
权衡之下,傅明灼决定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政策方针,低着头装作没看到他过来了,只偷偷用余光观察形势。
反正这水先不蹚了。
倪名决越走越近,搅得水波一浪又一浪地涌过来,来来回回触碰她的鞋尖。
倪名决最终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低着头,个头只到他胸口,头发沾了一层细密的雨丝。他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敢打包票,这丫头片子的眼珠子正在滴溜溜乱转,满脑子鬼主意乱窜。
倪名决突然想起了袁一概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说的话——我就想试试能不能把她一只手提起来。
此情此景之下,他好像也有点好奇。
有时行为总比脑子更快一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傅明灼已经被他拎在手里了。
真的很轻,像只弱不禁风的鸡崽子,背了那么重的一个书包,单手提还是毫不费力。
傅明灼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来这么一招,她脚尖绷直了才能勉強着地,后领口被一股力道向上提着,衣服勒得腋下很疼。
谁会愿意被这么拎着过水坑?
士可杀不可辱。
傅明灼气得乱蹬:“倪名决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啊啊啊!”
倪名决小腿被她踢了好几脚,她这么乱动他也有些抓不住她,某一个瞬间确实很想把她扔下了算了,不过我国有句堪称万能的经典语录,能在不动声色间化解干戈,有种让人心甘情愿妥协的神奇魔力。
那句话叫:来都来了。
回都回来了,总不能白回来一趟。
傅明灼的嚷嚷声在一个天旋地转后消了声,因为倪名决把她扛到了肩上。她上半身倒挂在他背上,脸枕着他的书包,她自己的书包则因为重力作用垂下去,她的注意力不得不全部用来紧紧抓着两根背带以防书包掉进水里去。
男孩子个子高腿也长,步伐矫健。傅明灼趴在他背上,脸跟着他走路一下又一下地起伏。
算了,扛在肩上总比拎在手里好多了。
傅明灼在某些时候还是很不挑剔的,老老实实闭了嘴。
徐忠亮下班以后,去车库取了电瓶车,盘算着下班后路过水果超市买点水果,带妻儿去父母家吃个晚饭,刚开学忙得要命,后来又陪学生在军事基地待了一个礼拜,算下来他都快一个月没看望父母了。
这么想着,远远看到一个男生扛着一个女生在走,看校服,是高一年级的。
徐忠亮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不管是不是他班里的学生,他都无法抑制住“园丁看到长歪的枝丫就想修剪一把”的本能。他把电瓶车马力开到最大,车胎破开地上的积水,“哗”地直冲目标而去。
近到一定距离的时候,徐忠亮认出来了,这背影不就是他家的香饽饽状元郎吗?女生倒挂着,头发垂得老长,乌黑发亮,手臂和脖颈白白嫩嫩。
背就算了,男生有点绅士风度是好事。
可现在这姿势一看就不正常。
而且还是在学校呢!
也太嚣张了!
徐忠亮的气血瞬间涌到了头顶。
他顾不上地上有积水了,猛地摁紧了刹车把手,车胎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用脚撑住了地面,皮鞋踩在水里,一下子就被浸透了。
倪名决闻声回头,他背上的女生也直起了头。
看清女生的瞬间,徐忠亮愣了一秒,然后他的表情从凶悍又严肃无缝切换成了慈祥又温柔:“明决,名灼背你过水坑呢?”
傅明灼因为倒挂血液倒流,整张脸涨得红彤彤的:“是的,徐老师。”
“好,好,好。”徐忠亮连说三声好,很放心地开走了,走之前还说,“同学之间就应该团结友爱、互相帮助!”
倪名决当然知道徐忠亮最开始凶神恶煞的表情意味着什么,这会他肩上的要不是傅明灼而是其他任何一个女生,他都得掉一层皮。
傅明灼的关注点跟他不一样:“倪名决,你知道徐老师每个月的工资有多少吗?”
“我怎么会知道?”倪名决已经走过水坑了,远远注意到校门口似乎还有水潭,也就懒得把人放下了,省得一会还要重新扛。
傅明灼从小就懒得出奇,小时候出行必坐推车,再大点推车坐不下了,就由大人抱着或背着,傅行此一边骂她白长了两条腿还不如去截肢,一边又“口嫌体正直”地把她抱到了实在不能再抱的年纪。
她注意到倪名决脚下的路已经没有积水了,不过不用走路她乐得轻松,才不会主动提醒他,她的声音因为他走路的颠簸被震得有些断断续续:“可你妈妈不是明辉的校董吗?明辉的工资和我们学校差不多吧。”
“你关心那个干吗。”倪名决反问,间接承认了母亲的身份。学校里明里暗里打听他家世的人不少,他挺反感的,不过面对这丫头片子,他好像没什么抵触心理。
“我在想徐老师为什么开电瓶车,难道是因为我们学校工资太低,所以他买不起汽车吗?”傅明灼若有所思,“那他明天请我们去绿野吃饭,会不会破产?”
明天是周五,徐忠亮履行军训会演那会的承诺,要请高一(七)班去一家叫绿野的餐厅吃饭。全班四十多个人,吃下来会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倪名决真是服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
走着走着,雨又噼里啪啦下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大,而且变密的速度极快,半分钟之内从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倪名决加快了脚步,匆匆把傅明灼背出了校门,然后把她在传达室的屋檐下放下了。
校门口的水坑没有占据整条路,足足有半米的宽度没有积水。
原来后半段路他根本没必要背她。
在校门口等候已久的傅家司机第一时间撑着伞跑来,把两人罩到伞下,从两人一湿一干的鞋子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连声道谢,为表达谢意,他提出要送倪名决回家:“小伙子,你住哪?”
回想到开学第一天抢出租车的经历,倪名决瞥傅明灼一眼:“不用了,不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