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吻玫瑰
2020-09-10林稚北
林稚北
01
晨起下过一场雨,榆树叶染着水光,经骄阳一照,似翡翠般透亮。
沈兮系好衬衫纽扣,在镜子前将黑发绾起又放下,几经纠结,末了,还是叹口气,扎了个简单的丸子头。
收拾妥当,她蹭到窗边,透过玻璃窗悄悄往楼下瞧了眼,大榆树下,停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车头正冲着她的窗户,安静地等待着。
沈兮悄悄退回去,摸出藏在抽屉里的口红,凑到镜子前,生疏地往唇上涂。
放在桌上的手机蓦地嗡嗡作响,她涂得专注,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手腕一抖,口红涂出去一半,在唇边画出一道可笑的红痕。
沈兮接通电话,按下免提,挫败地叹了口气。
姐姐沈宜的声音传过来:“小兮,你好了吗?快下来呀。”
“我这就来。”沈兮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擦那道红痕。
沈宜又说:“对了,下楼的时候顺便带罐可乐。”她的声音微远了些,似乎在问身边的人,“喝可乐行吗?”
一道清越的男聲似有若无地传来:“可以。”
沈宜轻声叮嘱了她一句,挂断了电话。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男人的声音,心尖像被人捏住,憋闷着一阵无声的紧张。沈兮望着镜子里自己过分明艳的唇色,深埋心底的那些旖旎心思忽而昭然若揭。
镜中那双眼睛倏然涌起复杂的情绪,克制夹杂着心酸,她犹豫着拿起纸巾,将唇上的颜色一点一点擦掉。
又恢复了以往素面朝天的模样。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玻璃推拉门上映出沈兮的身影,脸庞素净、眉目清秀,表情却略略僵硬着。
她深深吸了口气,伸出两根手指将唇角向上牵了牵,露出自然的微笑弧度,才抬脚走出楼洞。
黑色轿车掉了个头,驾驶座车门敞着,林俞声斜靠在车门边,正低头打电话。阳光从榆树叶上跳下来,落上他发间,在他脸上打上毛茸茸的金色光影。
察觉到沈兮的存在,他收起手机,抬头看了过来。
视线相对的瞬间,沈兮听到自己的心跳在无声加速。
林俞声笑了笑,懒散斜靠的身体站直了,转身在驾驶座里拿了个什么东西,而后朝她招了招手。
沈兮小跑着过去,看到他捏在指尖的兔子玩偶。
“一年没见,小姑娘长高了不少。”他把小玩偶塞到她怀里,修长的手指顺势落上她的头顶,平拉过来,到自己的锁骨处。
“上次见你时才刚到我胸口呢。”他眼尾轻敛着,眸光里含着笑意。
沈兮抱着兔子玩偶,感受着心里那只小兔子在疯狂乱窜。她轻轻吸着气,视线只敢落在他手指上,将已经擦去水珠又在手心暖了好一会的冰可乐递过去。
“谢谢。”
林俞声随手拉开易拉罐,仰头灌了口,刚才还苍白着的一张脸慢慢恢复了丝血色。
他又喝了口,喉结在炽烈光线中急促蠕动着,整个人都被光笼得耀眼,他将可乐放到驾驶座旁,招呼她上车。
沈兮一眼望见正坐在副驾驶位上玩手机的沈宜。林俞声绅士地帮她拉开后座车门,她低头上车,犹豫着,又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东西。
“巧克力?”林俞声扬眉,诧异一笑。
“低血糖的人吃颗巧克力会舒服些。”沈兮轻声解释。
林俞声垂着眼,若有所思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有低血糖?”
他眸光很亮,沈兮心虚地移开视线:“之前听姐姐说起过。”
听到两人的对话,沈宜收起手机看过来:“我们家小兮是不是很聪明?一听到我要她拿可乐,就猜到是你低血糖犯了。”
沈兮假装镇定地目视前方,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一眼,似乎又看向了沈宜。
耳畔响起他清朗的笑声,含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温柔:“嗯,聪明。”
她抿了抿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揪住,扼住了心中那只兔子的咽喉。
02
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车载导航里,机械的女声播报着驶向市天文馆的路径。
沈兮捏着兔子玩偶,端坐着,目视前方。
可倘若此时有个人回头望一眼,便会发现,前方道路仅仅是浮光掠影般从她余光里闪过,而此时她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林俞声的侧影。
挺直的鼻梁,流畅的下颌线条,修剪整齐的清爽短发,说话时轻轻蠕动着的喉结。
他英俊,清瘦,身上兼具着少年人的干净清冽和青年人的沉稳自持。
他像是夏日雷雨过后的彩虹,冬日雪后初霁的午后,看上去耀眼温暖,却又遥远而清冷。
可惜,没有人回头,也没有人看到沈兮眼里的林俞声。
车载电台里正放着首苦情歌,副驾驶上,沈宜精神不佳地打着哈欠。
林俞声忽而抬眸看了眼后视镜,沈兮下意识将视线移开。
下一刻,听到他的声音响起:“听说你科二又挂了?”这话是问沈宜的。
沈宜被戳到了痛处,皱着眉哀哀叹气——
“大概我天生就不适合开车吧。
“和我同期的三个女生全都拿到了驾照,就剩我还在和科二死磕。
“你知道我那个教练骂人有多凶吗?再被他无情嘲讽几天,我都要怀疑自己真的是小脑发育不健全了。”
林俞声游刃有余地操控着方向盘,安静地听她诉苦,脸上似乎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沈兮像个可鄙的偷窥狂,不由自主地向旁边移了移身子,只是为了看清他的唇角是不是在扬着。
明知道那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等她终于看清他脸上散漫的笑意时,心口又忍不住轻轻一滞。
耳畔传来林俞声的低笑声:“先天不足,后天更要努力弥补。学长说,等下学期进了杨教授的实验室,可能连假期都没了。
“反正我这个暑假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我勉为其难给你上几节私教课?”
他视线若有似无地瞥向后视镜:“小兮也可以提前学一学。”
沈兮刚要开口——
“算了吧。”沈宜摆摆手,不假思索地拒绝,“术业有专攻,我还是更相信教练。
“你少带人来我家聚餐,留给我多一些练车的时间,就已经很够朋友了。”
林俞声张了张唇,摇头失笑,脸上似有失落一闪而过。
沈兮移开目光,扭头看向窗外。
车窗玻璃上映出她微拢着的眉心和低落的眼,她盯着,忽然自嘲地笑了声。
沈宜的有恃无恐,林俞声的欲语还休,似两面光亮的镜子,让她心底那份不合时宜的情愫更加无处遁形。
暗恋中的人都是神经病,沈兮觉得自己简直是病得不轻,明明知道该怎样准确地避开心酸,却像个愚蠢的自虐狂般朝着心酸勇猛冲锋。
昨晚当沈宜提及林俞声邀请她们搭他的顺风车去天文馆时,她理应当机立断地拒绝,却还是像长着满口蛀牙又馋糖的小孩子,受不住诱惑同意了。
现在活该她牙疼。
红灯,那首苦情歌唱到高潮,沈宜的手机响了。
她捂著听筒接了通电话,一脸愁容地转过头来:“对不起啊,小兮,我论文数据出了点问题,得马上赶回家修改,不能陪你去天文馆了。”
“没关系,改天再去也可以。”沈兮莫名松了口气。
“可今天这场天文讲座你不是等了很久吗?”沈宜思忖了片刻,“算了,你还是按原计划去天文馆,我在前面路口下去,打车回家。”
“不用……”
沈兮拒绝的话涌到唇边,林俞声却突然开口:“好。”
他回头看着她,笑意柔和,“我送你过去可以吗?”
沈兮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点头说了“好”。
沈宜在路边下了车,沈兮头抵在车窗上,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在暗恋的人面前,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他随便钩一钩手指,理智就离家出走。
03
林俞声将车稳稳地停在天文馆门前,沈兮道了谢,开门下车。
“沈兮。”林俞声忽而叫住她,“结束后你怎么回去?”
“坐公交。”
“不介意的话,我陪你去天文馆好不好?”林俞声问。
沈兮觉得这样不太好:“你不是要去长宁路吗?”
她说完,忙欲盖弥彰地补了句:“我听姐姐说的。”
林俞声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可以不去。”
于是沈兮就再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林俞声陪沈兮听完了一场时长近两个小时的天文讲座,讲座内容都是天体物理理论知识,略显枯燥。沈兮几度担心他会嫌烦,先没了耐心,可数次偷偷看过去,看到的都是他专注的侧脸。
讲座结束后,林俞声陪她参观天文馆主题活动日的展览。
“你以后想读天文学吗?”他问。
沈兮点点头:“嗯。”
“欢迎你考来我们学校,我们学校的天文专业很不错。”林俞声笑了笑,“就是分数线有点高。”
沈兮抬眸看他,他背后是一排明亮的落地窗,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天高云阔,窗外树影轻动。
看她久久没有回答,林俞声又说:“不过你应该早就有心仪的学校了吧?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在意。”
他转身欲走,沈兮却认真地点点头,说:“好啊。”
林俞声像个大哥哥一样揉了揉她的发顶:“那我就先预订你这个小学妹了。”
参观完天文馆,林俞声带沈兮去吃午饭。
那家餐厅附近是一个小型游乐园,当日在搞盛大热闹的庆祝活动。沈兮好奇地瞥过去第三眼时,林俞声去窗口买了两张票。
他给她买了瓶橘子汽水,带她将大大小小的游乐项目玩了个遍。
夕阳西沉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游乐场里的模拟星空乐园。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入目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蓝,其间点缀着无数颗耀眼的星。戴上3D眼镜走进去,像一脚踏进浩渺无边的宇宙之中,脚踩银河,头顶星空,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壮阔,仅仅是模拟的虚假幻象,都震撼到让人热泪盈眶。
林俞声的身影遥遥出现在星河之中,模糊而不真切,沈兮伸出手臂,摸索着测试两人之间的距离。本以为他离自己很远,却在下一秒,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惊得脚下一个趔趄,下意识想松开手,却被他反手拽住。
“小心。”他站在了她身侧,语气轻柔。
沈兮又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天旋地转,星河倒灌,全身感官在那瞬间都失灵,只有被他握过的指尖在发烫。
沈宜打来电话,说晚上有事外出,家里没人,让沈兮自己解决晚餐。
沈兮手里拿满了东西,不小心按到免提,电话内容就被林俞声听了个一清二楚。
从游乐园出来,林俞声便直接带沈兮去了餐厅。
那家餐厅位置选得极好,临窗而坐,能俯瞰夜色下的江城。
护城河穿过城市中心静静流淌,粼粼水波像流星滑过天幕的轨迹。
林俞声偏头看着河面,突然问她:“父母经商,姐姐学化学,你怎么会接触到天文?”
“小时候在家里看纪录片,觉得太空很美。”沈兮眼睫低垂着,小口地吃着那块樱桃拿破仑蛋糕。
味道很好,她忍不住吃得一干二净。
林俞声面色微微一滞,很快又笑起来:“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物,是件好事。”
临走前,沈兮抢着结账,被林俞声拦住:“哪有让小朋友付钱的道理。”
他说完,又嘱咐服务员帮忙打包两份樱桃拿破仑蛋糕。
沈兮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心里的小兔子不受控制地癫狂乱撞。
林俞声一回头,就看到她这一副好似被惊吓到的表情。
“沈宜喜欢吃这家的蛋糕,你帮我带给她一份。”他突然这样解释了一句,又说,“另外一份你留着明天吃。”
“好。”沈兮答应着,想再多说句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紧,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抱着打包好的蛋糕,安静地坐在后座,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借着沈宜的光,偷窃本就属于她的温暖。
可明明,不该是这样啊。
04
明明是沈兮先认识了林俞声,可是没有人知道。
沈兮父母都是商人,整日里天南海北地出差,一家人一年到头碰不到几面,只留了个保姆照应姐妹俩的一日三餐。
沈兮比沈宜小四岁,她朋友不多,又天生“慕强”,从小就爱跟在沈宜身后跑。
后来沈宜读了高三,学业繁重,干脆选择住校,沈兮就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从小聪明,在学业上几乎不需要怎么费心就能考出拔尖的成绩,也因此,她不爱和同龄人在一起,觉得他们都很幼稚。
长此以往,自以为不幼稚的学霸沈兮莫名成了被孤立的对象。
她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无聊发呆。
那时候她总在想,世界上还有没有人和她一样孤单无聊?
那年沈兮读初二,上学期期末,她就一骑绝尘,考出了年级第一的好成绩。
寒假开学,学校组织开家长会,她握着成绩单兴冲冲地给父母打电话,又掩藏着期待,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谁能来参加自己的家长会。
到时候,她是要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的。
爸妈含糊其词,说到时候再看,沈兮执拗地强调:“你们一定要来啊!”
电话那端是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沈父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挂断了电话。
家长会被安排在周日,沈兮从周六傍晚一直等到周日傍晚,直到家长会结束,也没看到半个亲人的影子。
她一颗心寂寂地往下沉,背着书包蔫头耷脑地往外走,耳畔挂着几句零星的同情——
“这孩子父母怎么都没来?”
“真不知道这父母怎么想的,放着这么好的孩子不管。”
这是学生家长的感叹。
还有平日里本就看不惯她的女生刻意的嘲讽——
“学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
“她那么傲慢,谁愿意和她做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家里太空了,沈兮那晚听力格外好。
好的、坏的,善意的、恶意的,都被寒风裹挟着,往她耳朵里吹。
她想解释,想说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想说自己没有傲慢看不起人,可又觉得很没有意思。
连父母都尚且无法将她的话听到心里去,又怎能奢求别人来耐心倾听呢?
刚刚步入青春期的沈兮被孤独冲撞得晕头转向,也是在那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不抱有期望,也就不会失望了。
沈兮就是在那晚遇见了林俞声。
她顶着寒风在夜色往家走,在金风大桥上遇到一群做“路边天文”活动的年轻人。
彼时她根本没听说过“路边天文”这个词,只是看到一群家长欢喜地陪着孩子排队看那个架在桥上的天文望远镜,难过就卷土重来。
她发狠地从书包里掏出试卷和成绩单,背对着人群,孤零零地站在垃圾桶旁,一张一张地撕碎,丢进去。
头顶倏然响起一道轻笑声。
“这是考试考砸了?”
她抬头,看见林俞声舒展的眉眼。
他懒散地靠在路灯旁,头顶着一片橘黄的光影,笑容好看得一塌糊涂。
直到成绩单被他从手中抽走,她才眨了眨眼,慢半拍地抬手去抢。
林俞声个子高,手臂轻轻一扬就将成绩单举过头顶。沈兮跳了两下没够到,只得作罢。
“这不是考得挺好的吗?”林俞声把成绩单还给她,“干吗要撕它?”
大概是因为沈兮那晚太憋屈,又或者是因为林俞声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总之女孩子对长得好看的男生总会青眼相加,她本该扭头就走的,却低声嘟囔了句:“反正也没人看。”
林俞声心里就明白了大半。
“怎么没人看,我就看到了啊。我觉得你考得很不错。”
他用哄小孩的语气和她说话,又指了指桥边那架望远镜,“既然你考得这么好,哥哥奖励你看星星吧。”
那天天气很好,夜空澄净,一望无垠。沈兮被他引导着趴在望远镜前,第一次看到城市上空中一颗又一颗耀眼的星子。
它们蛰伏在广袤夜空里,渺小又安静,每颗星星之间都隔着遥远的距离,却还是在散发着自己的光亮。
沈兮一直觉得星星应该比自己更孤独,也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难过,也没那么孤单了。
“好美。”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语言贫瘠。
林俞声笑她:“这算什么?城市光污染严重,根本看不到像样的星空,等你见到玫瑰星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不胜收。”
他那時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言语之间难掩骄傲。
沈兮看向他捏在手中的白色纸张,问:“这是什么?”
“天文社的科普传单。”
沈兮问:“你也是天文社的成员吗?”
“不是。”林俞声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男孩子,“我是摄影社团的,我朋友是天文社团的,我来给他帮忙。”
他喜欢摄影,拍各地壮阔的风光,朋友喜欢天文,拍各地浩渺的星河,两个人也算志同道合。
沈兮默默听完,真心赞叹:“你们好酷。”
“你也可以很酷啊。”林俞声指了指她的成绩单,“听自己的心,做喜欢的事,何必在意别人怎么看。”
沈兮懵懵懂懂地点头。
此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少。林俞声左右没事,又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小姑娘,就主动送她回家。
分别的时候,沈兮突然问:“这个传单能给我一张吗?”
“当然。”林俞声大方地递给她。
沈兮翻到背面,看到页面底端印着一个邮箱地址:“这是你的邮箱吗?”
“不是,我朋友的。”林俞声说,“不过我们的邮箱是一起申请的,他的尾号是8,我的尾号是9。”
沈兮装作不在意地点头,把邮箱号码默默记进了心里。
05
之后的两个月,沈兮独自看了许多关于天文的纪录片,还看了各种各样的星云图片。
玫瑰星云,心状星云,灵魂星云,蝴蝶星云,创世之柱……
她看得入迷,只觉得震撼,又时不时会想起林俞声那晚轻笑的眉眼。
初二暑假伊始,沈兮鼓起勇气给林俞声发了封邮件,告诉他自己在网上看到了玫瑰星云,果真美不胜收。
林俞声竟然很快就回复:“过几天我要和朋友去采风,到时候拍到真正的玫瑰星云给你看。”
深夜十一点半,沈兮捂着脸在电脑前笑开了花。
她躺在床上来来回回滚了几圈,等心情稍稍平复,才回复:“好。”又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林俞声答:“在等高考成绩。”
原来他和姐姐是同龄人啊。
沈兮犹豫了十来分钟,斟酌着词句删删减减,才礼貌又克制地回复:“祝你金榜题名。”
林俞声回:“谢谢你啊,小朋友。”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后的对话。
整个暑假,沈兮每天查看邮箱数次,等待林俞声给她发星云照片,可直到初三开学,也没等到他的只言片语。
初三寒假,沈兮用压岁钱买了人生中第一架双筒望远镜,她忍不住给林俞声发了邮件,却石沉大海。
沈兮的期望再次落了空,之后,她就不再发了。
等她再次见到林俞声,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
那天姐姐沈宜去参加同学会,她一个人在家看纪录片。午后下了场雨,她撑着伞去接沈宜,隔着淅沥的雨幕,一眼看见站在沈宜身边的林俞声。
他个子更高了些,眉眼深刻,身上隐约多了些成年人的沉稳,笑起来依旧好看夺目。
沈兮慢慢走过去,看到沈宜轻扶着他的胳膊,两人并肩而立,看上去莫名地登对。
沈宜笑着介绍:“这是我妹妹沈兮,小兮,这是我同学林俞声。”
沈兮脑子蓦地空了一下——原来他叫林俞声,原来他竟和沈宜成了大学同学。
沈兮抬眸,定定地看着林俞声,看到他慢慢地扬起唇,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沈兮,你好,我是林俞声。”
原来他竟完全不记得她了。
她牵强地扯了扯唇角,说:“你好。”视线再不在他身上停留。
一颗心像是泡进了柠檬水里,酸得发涩。
自那之后,沈兮常常见到林俞声,有时是他来给沈宜送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是他带着一帮同学来家里聚餐。
那个暑假结束时,林俞声拿到了驾照,主动提出请沈宜吃饭,沈兮坐在她旁边,听到电话里漏出他的声音:“叫上妹妹一起。”
沈兮闷闷地想,她在他心里,只不过是沈宜的妹妹。在感情面前哪有什么先到先得,是她自己执迷不悟了。
可下一秒,沈宜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点了头。
06
沈兮最终报考了林俞声所在的大学,正式成为他和沈宜的学妹。
彼时沈宜和林俞声已经双双读研,并且选了同一个教授当导师。
新生入学那天,林俞声主动过来帮忙,他和沈宜一起带她去报到。沈兮有意避嫌,放慢了脚步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人连身高都十足相配的背影,难过地低下了头。
有那么一阵子,沈兮一直在等待林俞声和沈宜确定恋爱的消息。
像是在等待一个最终宣判,为她这段不能宣之于口的暗恋画上一个休止符。
可她始终没有等到。
是沈宜不喜欢林俞声吗?沈兮忍不住怀疑。
可她和林俞声那么默契又般配,林俞声清俊、干净、优秀,是他们这一届最出类拔萃的学生,是她从小就喜欢的类型。当初得知可以和林俞声同进实验室时,她明明笑得那么开心肆意。
又怎么会没有好感呢?
沈兮谨慎地掩藏着自己的那份喜欢,不敢泄露出一丝真心,甚至不敢在沈宜面前过多提及林俞声的名字,生怕被沈宜看出一丝端倪,给沈宜带来一丝丝困扰。
连探求真相都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
沈兮曾借玩笑之名问过沈宜:“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的。”沈宜点头,向来大大咧咧的人罕见地露出一丝羞涩。
沈兮轻轻吸气:“是……我们学校的吗?”
“当然。”
说到喜欢的人,沈宜连声音都变得轻柔:“他是我们化学系的高才生,是一个很优秀、很耀眼的人。我因为他努力进了杨教授的实验室,也因为他而读研。”
研究生,化学系的高才生,杨教授的实验室,答案清晰地拼凑在眼前。
沈兮不敢再問了,生怕下一秒就会听到林俞声的名字。
后来,她还是忍不住追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为什么没在一起啊?”沈宜脸上闪过丝哂笑,“因为他还没有向我表白啊。”
像是在逼迫自己死心,沈兮说:“你可以主动向他表白。”
沈宜只是摇头:“我觉得他好像并不喜欢我。”她笑着,扬了扬下巴,“我的骄傲可不容许我先低头。”
林俞声不喜欢沈宜吗?
沈兮心头滑过一丝可鄙而愧疚的欢喜,转瞬又变成尘埃既定的失落——怎么可能呢?如果林俞声真的不喜欢她,又怎么会时时刻刻出现在她身边,又怎么会每个假期都围着她转呢?
他的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在乎。
这或许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而在他们这场感情角逐里,沈兮注定只能当个看客,掩藏好自己的喜怒哀乐,默默做跟在他们身后的影子。
时间平静无波地滑过,沈兮时常在学校见到林俞声。
他口味很长情,明明研究生食堂的菜品更丰富,却总是舍近求远地来本科食堂吃饭。
每每遇见,沈兮都匆忙和他打过招呼便走,然后隔着食堂里的人山人海,忍不住回头偷偷看他。
林俞声对她不过是爱屋及乌,她时刻提醒自己,不可以越界。
大二暑假,沈兮尝试独自旅行,却意外在落脚的民宿里撞见背着相机的林俞声。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冷静了十来分钟,才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两人都是独自旅行,林俞声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照看她的义务,去每个景点前都顺便帮她订票,租车、吃饭时都会考虑着她的那一份。
那是沈兮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次旅行,虽然依旧要小心藏好心思,却可以毫无负担地享受着和他独处的时光。
离开的前一夜,沈兮坐在民宿楼顶上看星星,林俞声给她送来了老板娘新酿的梅子酒。
夜空澄净,繁星点点,沈兮一时贪嘴,灌下大半壶酒,被夜风一吹,才忽觉上头。
她捂着脸傻傻地笑,听到林俞声忽而问道:“沈兮,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沈兮不假思索地点头,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她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别人。
隐忍的心酸和委屈尽数漫上来,她眼底蓄着浅浅泪光,又强调:“这是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姐姐。”
“好。”
林俞声喉结动了动,低声问她:“那个人是谁?”
沈兮按捺住几欲出逃的理智,骗他:“你不认识。”
林俞声沉默片刻,摇头笑了笑。
次日夜里,沈兮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影,昏沉欲睡之际,突然收到林俞声发来的微信。
沈兮点开对话框,入目是一张玫瑰星云的照片。
由尘埃、氢、氦及其他电离气体构成的星际云如一朵盛大的玫瑰花,在璀璨的星河中绚烂绽放开来,花瓣边缘嫣红,花心光芒繁盛,是浪漫和惊艳的究极体。
客厅里没开灯,黑暗中,沈兮听到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盛满喜悦。
原来他一直都还记得她。
沈兮屏住了呼吸,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在键盘上删删减减,斟酌着该以怎样的语气回复。
沈宜却在这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拽住沈兮的胳膊,黑亮的瞳仁透着坚定:“或许以前是我太骄傲了,小兮,我决定向那个人表白了。”
笑意在唇边僵住,沈兮恍然惊醒——即使林俞声还记得她又怎么样,记得与否,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是她的玫瑰星云,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青春妄想。
沈兮默默将对话框里的字句删掉,平淡地回复了句:“很美。”
林俞聲没有再回复。
07
沈宜这场放下骄傲的表白策划了太久,以至于竟再没机会说出口。
有些话如果一早不说出口,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那是八月底极其平常的一天,午后,沈兮在梦中心悸惊醒,接到沈宜导师的电话。
化学实验中氢气钢瓶泄露引发实验室爆炸,强烈的冲击波引燃了实验室中的易燃物质,沈宜距离爆炸源太近,不幸丧生,林俞声重伤急救。
沈兮忘记自己那天是怎么到的医院,又是怎么晕倒在太平间里,甚至忘记了父母是什么时候赶赴过来料理后事。
她昏昏沉沉地烧了一个礼拜,最后被父母带去参加沈宜的葬礼。
那些天,沈兮几乎流干了所有眼泪。
她像是做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噩梦,噩梦惊醒后,听到林俞声在ICU病房醒来的消息。
之后的时间过得飞快而麻木,林俞声在那场事故中被重物砸断了双腿,沈兮终日奔波于学校和医院之间。
她精心照顾他,陪他做复建,不敢再提及沈宜,更不敢再妄想自己这段无疾而终的暗恋。
后来某一天,林俞声突然平静地问她,是不是曾喜欢过自己。
沈兮听到自己的心脏“咚”的一声沉下去,慌张无措之后,却倏忽释然。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早已被他看穿。
“喜欢过。”她听到自己轻声说。
现在依然喜欢着。
“对不起。”林俞声别过脸去,脸颊瘦削深凹,眼眶泛红。
沈兮死死咬住牙,过了许久才艰涩地发出声音:“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后来那段时间,沈兮反复地想,如果林俞声没有看穿她的暗恋,会不会一早向沈宜表白?
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会少些遗憾?
她想了许久,又觉得即使时间倒流重回,或许依然是这样的结局。
沈宜太骄傲,林俞声太善良,她太在乎姐姐的感受,性格使然,没有如果。
而如今,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她和林俞声之间隔着沈宜,隔着沉痛的往事,再不会有以后了。
08
沈兮去美国之前,去向林俞声告别,他躲着没有见她。
那个冬夜很冷,林俞声将轮椅滑到窗边,目送她低着头慢慢走远,蓦地想起那年金风大桥上的初遇。
彼时她也是这样抵着寒风,孤零零的一个人。
林俞声心脏抽痛。
他和沈兮之间有着太多的遗憾,错过了最佳时机,竟都再无法开口了——
高三暑假,他答应给她发玫瑰星云的照片,却因为打球骨折放弃了出游计划,等后来朋友拍到星云照片发给他时,他才发现邮箱早已被人盗号,找不回来了。
大二同学聚餐,他喝多了酒,脚步不稳,被好友沈宜搀扶着在酒店外醒酒,她撑着伞过来时,他脑袋昏沉,竟然一时没有认出她。等到他再想起,再试探时,发现她竟也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发现自己对她动心也是在那一年。
重逢后一周,他和朋友去山上露营,偶遇她和天文社团的成员在山顶看星星。那天她穿一条白色及膝的连衣裙,乌发漆瞳,笑起来时会露出一边小小的虎牙,仰望星空时安静又专注,像天边宁静又耀眼的星。
她在看星星时,他也在看她。
从那时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想要靠近她:三天两头地给沈宜送各种各样的东西;带同学一起去沈宜家里聚餐;找各种借口请沈宜吃饭,又假装顺便地提及让沈宜带她一起;抑或是即使不顺路,也要制造借口带她们去天文馆;甚至为了能多见她几次,而提出教沈宜练车的蹩脚借口。
那晚在餐厅,他不甘心地再次试探她,问她是因何机缘接触到的天文,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看纪录片,言语间似乎完全忘记了金风大桥上和他的初见。他心中失落苦笑,却又下意识地去留意她的喜好,看到她多吃了几口蛋糕,就借着买给沈宜的理由,帮她多打包了一个。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生怕唐突她,吓到她。
终于等到她考入大学,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学妹,他却发现,她好像总是在刻意避着自己。
他故意去本科食堂和她偶遇,她却每次都像见到鬼般匆匆走开。他思虑良久,颓唐地认为她大概是讨厌他,又或许是早已心有所属,才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后来,在那间民宿楼顶,他借着酒精的冲动,问她是否有喜欢的人,她果然说,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他不认识。
她用满眼细碎的泪光为他这场小心翼翼的单恋画上了休止符。
旅行归来,他终于补上了那张迟到多年的玫瑰星云的照片,决定到此为止。
意外却发生了。
那本是极其平静的一天,他和沈宜一起去实验室记录数據。一路上,沈宜都在忐忑不安地策划着该如何向学长表白,他答应沈宜会帮她助攻。
这几年,他看着沈宜一路追着学长的光芒跑,努力进杨教授的实验室,孤注一掷地考研,只是为了能旗鼓相当地站在他身边。那样辛苦的一场暗恋,无论成功与否,都应该有一个结局。
然而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戛然而止,实验室爆炸,他在那场意外中失去了挚友沈宜,断了双腿,心如死灰。
沈兮却在这时毅然来到他的身边,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他。
他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沉默,不管学业和生活有多么忙乱,都依然坚定地守在他身边。
某晚,她突然发起高烧,打着点滴说起了胡话,流着泪说喜欢他,说想念沈宜。
仿若春雷在耳边炸响,他胸中震痛,倏然红了眼睛。
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已经没有机会了。
沈兮不知道的是,他的双腿尚有希望通过复建痊愈,可有害化学物质却对他的肝脏、肾脏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严重损伤。
他这副躯体,已经变成了一台处处报废的机器,无法再承担往后漫长的岁月和瑰丽的远方,又怎么可以再拖累她。
那么索性就永远不要让她知晓自己的喜欢,用拒绝让她干脆决绝地走远。
09
直到沈兮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林俞声手机上收到一条微信。
她说:“谢谢你引导我找到梦想,往后余生,愿你比我幸福。”
林俞声望着她远走的方向,终是泪流满面。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挚爱、挚友,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幸运,可以陪在乎的人走完一生。
人生何尝能够两全,遗憾也是另一种圆满。
这一生,能短暂地陪你走过一程,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