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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南坡

2020-09-10邢永贵

青海湖 2020年7期
关键词:聋哑人秀英文联

邢永贵

赴任

这个所在,高寒,雨水丰沛。进入初夏,山崖时常被云雾笼罩,雨水往往倏然而来,倏然即停。

沿扎碾公路北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地势的渐次升高。新堡子到李家台,龙沟门到赵家湾,上衙门到仓家峡,分别形成三级明显的台阶。冬天我踩着雪往南走,三处台阶由厚渐薄,层次分明。春风也是同样逐层跃升之后才把绿色送进峡口,短短路途的景致,让你会有穿越于不同季节的错觉。

我记得老薛说过:一出峡口,便是另一个世界。

这是浩大的山河,相比于我出生的那个小小村庄。她怀抱着草场、森林、群峰、河流,哺育着五百多口的大山的子民和数不清的生灵。她是白牦牛、尕尾巴羊、梅花鹿、蓝马鸡、冬虫夏草的国度,牧歌和经幡萦绕的绝域。是山河阻隔和层层拔高的地势,让这一方浩大山河孤悬于2600米海拔的高处,最先承接天降风雨,也从容品咂掬取于大地的生活的滋味。

我是这里唯一自由享用它的空间和时间的外来者。

是老薛的一通电话,让我至少提前半个多月以第一书记的角色登场,但完全转换角色则要等到一年之后。那时我尚不知道,对于一个有近三十年工龄和长期乡村生活背景的作家,胜任这个角色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我有着一种没来由的盲目乐观,也许说轻视更为贴切。

老薛是第二任驻村第一书记。他把电话先打给我,说:“你提前几天来吧,我可以带一带你,过一段时间,工作告一段落了,给你教也不知从何人手了。”

人教部在短短几天内就办好了秦鹏的调动手续,派他做我的队员。秦鹏先前单位是民和县官亭派出所,在遴选中考上了省文联网络宣传部的一个岗位,但办理调动手续时好事多磨,挂了好幾个月。最终在2018年年尾终偿夙愿,将工作关系转进省文联机关,完成了从乡镇派出所到省城的“三级跳”。

有意思的是,他到省文联的第一天,却要随我去村里并且要驻守在那里一段时间,可谓刚离彼乡,便入此乡,彼此之间,是一段难熬的等待。直到今天,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秦鹏还没有从实践意义上过一天文联机关生活。

接下来,是人教部主任谈话,分管组织工作的李晓燕副主席谈话,最后是班果主席谈话。轮番的战前动员,让我渐生压力。14日,我和秦鹏被办公室副主任邝琪、人教部副主任葛义成送到了老薛所在的仓家峡村。

冬月的下午,日光斜射进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窗户,屋内生着火炉,与室外的寒冷相比,这里面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老薛让他的工作队员王鹏飞打印了一张财产移交表,从电脑到贫困户档案,都一一登记了。我和他做了交接签字,接着邝琪和葛义成也作为监交人签了字。

这就是上任第一书记那一刻的全部。我原以为要和村民有个见面会,至少要和村干部见个面,有可能还要表态发个言。我原以为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仪式因特殊性而存在,而现实总是平淡无奇。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顿悟:再漂亮的语言也无法媲美眼见的功德。与空谈相比,他们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好处,何况农事永远紧迫而无尽头。

可见,我与乡村是何等的隔膜和疏离。

而这,正是我所要填补和改变的。但在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

下午5点,太阳已落西山。峡谷就是在那一瞬间变暗的。这时,一位精壮汉子手提一副折叠行军床来到了房子里,打开,放好。老薛介绍说:

“这就是仓尕旦,村党支部书记。”

无法言说

冬日有一座火炉是幸福的。驻村工作队拥有双倍的幸福:里间有一小火炉,外间有一大火炉。大煤在炉膛内火光熊熊,炉盘上水壶嘶鸣,我和秦鹏正在填写镇上安排的一个表。

一个瘦高的小伙子揭开门帘进来了。我问:“你要办啥事?”

他不说话,只是打量着房间。看他不说话,虽然有些奇怪,但我也不再多问,专心干手头的活。过了一会儿,那小伙子径自拿了一把椅子,置于炉子旁,他坐在上面,跷起二郎腿,拿出手机玩了起来。又一会儿,他走向了里间秦鹏那里。一会儿又出来了,继续拿手机玩。

终于,他站起身来。但依然不说一句话,一揭门帘,走了。我隔着窗子,看他走到对面小卖部门口。那里停着他的摩托车。

听到我的疑问,秦鹏走出来,说:“他是个聋哑人。”

“不会吧?”

“他刚才向我要wifi密码着呢。”

下楼后在一片空地上,看到了房东仓凿旦的媳妇。她正在把一簇晒干的树皮码放整齐,她身边是一位妇女,四十多岁模样,正与她说着什么。

出于想多了解点情况的目的,我指着马路那边的那小伙子说:“真看不出他是聋哑人啊!他在我们办公室居然知道要密码上网。”

那妇女说:“他就是我们的孩子就是哩。”语气很硬,有点戗人,透露出戒备和拒斥的言外之意。

我不知怎样把话接下去,没话找话:“聪明着呢!”

但很明显,这对话已经无法顺利进行下去了。

那之后俗事连连,转眼就到了初夏。

那天是周五,一周工作结束,我要回西宁。下午,我背了包,锁了房门,向上衙门的公交汽车站步行而去。两公里的路,不远不近,适宜行走。刚出门时天空尚是蓝天,谁知还没走到大东沟口,天色突变,空中乌云涌集翻滚,蓝天渐渐被遮住了,一场暴雨眼看要来。我迎着风快步前行。

在大西沟口的公路边的绿色栏杆上,坐着一个小伙子。他指着我,比画一下,又指着天空,又比画一下。

他做出打伞的动作。

我明白了,他是问我有没有带伞,因为雨快来了。

我突然记起了那位曾到过办公室要过密码的聋哑人。莫非就是他?我仔细看,似曾相识,但无法确认是不是上次见过的那小伙子。

我胡乱比画一下,告诉他:路不远,有雨也不怕。

自从到村里,这样被陌生村民关心还是第一次遇到,何况还是一位残障人士,我心里竟有些暖暖的感动。

再一次回到村里,我拿出贫困户档案逐个翻阅。终于找到了一户,家中有残疾人,聋哑人。我瞄了一眼户主一栏,上面写着:仓确僧。

我仔细看了一下家庭基本情况。实在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家中有两个残疾人,都是青春年华的男孩子,都是聋哑人。

我的天,我的第一反应是,家中两个孩子都是聋哑人,这不是要了父母的命吗?

那以后,我就基本上记住了仓确僧家的情况。这个因残致贫的家庭共4口人,户主仓确僧,配偶叫仓秀英,与她我曾经有过简短对话。大儿子叫仓青志,小儿子叫仓卓卡才让。那一段时间,那两个孩子到我办公室的次数也就多起来了。都是没什么事,用手语简单和我们交流一下,逗留一会儿,然后又出去了。

“六一”前夕,单位上为学龄儿童买了一些书包和学具送到村里,让我们发给全村正在上学的孩子们。有一天,几个家长正在领书包,仓青志兄弟俩也来了。他们围着正在分发书包的秦鹏好一会儿。

他们也想要书包,秦鹏告诉我。要书包?他们不是学龄儿童啊,可是——,我想了想说,就给他们吧,书包不是还有一些吗?

拿到书包的兄弟俩欢天喜地地走了。

后来的一天,随着摩托车在楼下熄火的声音,仓氏兄弟挑开门帘进来了。我看着他们点头打了招呼,继续忙自己的活。他们站了好久,等我忙完了,就凑到我身边,指着我喝水的杯子,表示有话要对我说。那杯子上印着“西宁书城”四个字,仓青志选了三个字,用右手食指指出来:“西宁”“城”,然后用笔在我面前的一张纸上写出了一个字:南。

南?他要表达什么意思?我猜不出,只好摇摇头。

他看我不明白,又指了指茶杯上的那三个字。然后用笔在“南”的前面把那三个字填上了。

西宁城南?

看着我疑惑的目光,这兄弟俩点了点头,然后比画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打电话?

他们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个天大的事一样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

那之后,他们会时常到办公室来,见我就比画一下打电话的手势。有一次入户时,我问仓秀英: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仓秀英说:“他们是让你给西宁城南的藏毯厂打电话,让他们去那边打工。”

原来如此。我是听说过这事的。

仓秀英家的帮扶干部是省文联副主席李晓燕。她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仓青志在西宁城南一家藏毯厂找到了一份管吃管住的工作。但可惜的是,仓青志自己离开了厂家,那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白白丢失。

仓秀英说:“那不是他自己出走的,是被别人骗到西安去的。”她又说,如果城南打工的事能办成,她也准备去城里边打工边给俩孩子做饭,看着他们,不让他们惹出事来。

我说:“好吧,我试着再向李主席说一声。”但我知道这事能办成的概率极低,即使不说仓青志私自离岗的后果是如何严重,最关键的是,当时李晓燕副主席刚刚调到省妇联去了,已不再是仓秀英家的帮扶干部了。

那天晚上我给李晓燕发了一段微信,表达了仓秀英全家的愿望。

午夜时分,李晓燕回复:

您好,邢书记!我在下乡,刚认真看了您的微信。

仓秀英的大儿子仓青志在省残联培训后去城南一家企业就业,吃住全包后月薪三千。但这期间,仓青志两次未请假外出,给企业管理带来了难度,企业已明确表示不好再接收了,负不起责任。

仓秀英的小儿子仓卓卡才让,已几进几出,也曾联系到省残联培训,但经常性擅自外出进网吧,管不住、找不到,仓秀英只好领回家。

情况就是这样。

我先跟残联就业中心再联系一下,看有没有再就业的机会和岗位,然后跟您联系好吗?

第二天,我把这回复截了图,又加了一段语音发给了仓秀英,让她做通孩子们的思想工作。但那几天,那俩孩子还是常来办公室,一见我就用手语询问我打电话了没有。

我只好把楼下的仓秀英叫来,把李曉燕的信读给她。然后让她向俩孩子用手语解释一下。

仓秀英拿着手机看了看那信,给俩孩子匆匆展示了一下。她用手指头戳了戳仓卓卡才让的额头。

那一戳,可是表达尽了一个母亲的气恼和无奈,也许还有爱怜。哪个孩子不是妈妈的宝贝?哪怕他身患残疾,哪怕他屡屡让母亲伤心!

这事就这样放下了。

冬天很快就来了。一个下大雪的日子,区上的脱贫攻坚督查队进村入户。这是由扶贫、农业、水利、卫生、住建各有关部门和其他乡镇抽调人员组成的一支队伍,他们要挨个进入每个建档立卡贫困户家中,详细掌握群众真实的情况。

一支去过仓秀英家的小组反馈说:这一户胡说着呢,你们要重点培训!

比如,她说没有收入,脱贫有问题。我解释说,她家是护林员,一年有一万两千元的工资,再加上两个残疾人的生活补贴和护理补贴,不用算其他收入,人均收入就超过4000元的脱贫标准了。

比如,她还说,她家里的电线杆子你没来移掉。

我哭笑不得。她家里是有一根电线杆子。我了解过,那块栽有杆子的土地,后来被仓确僧圈成了庄廓。前段时间他们想要让供电部门移走,我替他们写了一份给农电部门的申请。后来据说在补偿问题上没达成一致,这事就算没办成。可这与脱贫是哪跟哪啊?我这个第一书记也没有给他家搬杆子的义务啊。

说实在的,那一刻我对他家的同情和好感几乎被消耗殆尽了。

新上任的省文联副主席谷晓恒调整为仓秀英家帮扶干部。2020年3月,我陪着他去慰问。我远远看到巷道深处仓青志兄弟俩,就招了一下手,他们笑嘻嘻地跑过来,接住了谷主席手里的大米袋子、酸奶,带着我们进了家门。

家里人都在。仓确僧忙着烧奶茶。在等茶烧开的间隙,他又说到了仓青志被人骗到西安后他去找回的经过,东一句西一句的,有点凌乱,但又显得郑重,好似汇报一项很重要的事。他竭力要证明的是他孩子那一次离开城南的藏毯厂是受坏人撺掇,而非孩子不懂事。

那俩孩子拿出手机,翻出里面的照片递给我看。是一些洗车行的照片。仓确僧说:“他们在乐都城里洗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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