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纪事
2020-09-10胡庄子
杜鹃的叫声 我停下步子,数着一只四声杜鹃的声音,它一口气叫了110多声。阿来的长篇小说《云中记》中说:“云中村人有个小迷信:每年听到杜鹃鸟叫时,你在干什么,这一年多半就会忙活这件事情。听到第一声杜鹃鸟叫时,心情怎么样,这一年心情就怎么样。”哈,我曾连续20来年收听记录杜鹃每年在北京第一声鸣叫的时间,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一个美妙的“小迷信”。每每聽到四声杜鹃的叫声,心底里泛起乡村少年走过麦田的喜悦。
《马识途的“文章九命”》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提出“文章九命”:“一曰贫困,二曰嫌忌,三曰玷缺,四曰偃蹇,五曰流窜,六曰刑辱,七曰夭折,八曰无终,九曰无后。”说的是文章给作者带来的九种命运,满是悲伤与无奈,说出了许多时代的真相。马识途就经历过类似的不堪的命运。他曾被追杀,被投入监狱。好在他坚持下来,走进了改革开放时代。2020年6月,106岁的著名作家马识途在成都发布“封笔告白”:“我年已一百零六岁了,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版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一个作家,活成神仙,这是让人间高兴的事情。马识途从《文章九命》的苦厄中走出来,走进了《更定文章九命》——清初钱塘文人王丹麓不满王世贞的说法,作《更定文章九命》:“一曰通显。二曰荐引。三曰纯全。四曰宠遇。五曰安乐。六曰荣名。七曰寿考。八曰神仙。九曰昌后。”这个桃花源般的梦想,在马识途老先生身上,几近落实。
《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 新冠病毒刚来的时候,在网上看见柏桦诗集《竹笑——同芥川龙之介东游》的万言长序,精彩无比,一口气读完,连忙网购一本。断断续续地读它,被其中的某种气氛所触动。这部组诗写日本,与芥川对话,以诗/非诗/非非诗的诗,呈现樱花之姿。诗中好用引文,诗后多有注释,诗句多有化用乃至“偷来”“抢来”,少见。得承认,诗中的字尽管都认识,但是许多读不懂,这在诗人的意料之中:“就一般而言,我有些怀疑真正的男性是否真正读懂诗歌,但我从不怀疑女性或带有女性气质的男性。她们寂寞、懒散、体弱和敏感的气质使得她们天生不自觉地沉湎于诗的旋律。”读不懂诗,证明了我属于“真正的男性”?我是否可以为这个结论沾沾自喜一下。
柳建伟的《SARS危机》 建伟兄是个关注现实的作家,他的《突出重围》《英雄时代》,几乎是贴着眼下生活写的,写得惊心动魄,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也推动了中国的改革进程。《SARS危机》也是如此。2003年春夏之交,SARS席卷全球。他在2003年的7月就写出这部被誉为“中国版《鼠疫》”的长篇小说,他的笔与时代同步。这几年没见他写当代的长篇,他貌似保持沉默。面对这次远远大于SARS的瘟疫,也没听说他再写一部《……危机》。火候不到,蒸笼不开,估计他又在闷着头写什么大部头。
《媚骨之书》 蒋蓝的随笔是我喜爱的类型,比如说这本《媚骨之书》,“大量的知识考古、狂热的历史想象、复杂的个人经验、丰富的诗歌意象以及批评家式的高谈阔论,这五种元素的任意组合,形成了一种狂飙式的语势。”朱大可这段话基本概括出了蒋蓝随笔的特点。让我说,他这本对身体政治探索的书,是近异端的、浓而稠的、诗意的、快意的,是让人为之一哂会心一笑的,也是故意弄得让人不小心就读不懂或者压根就是不愿意让人全部读懂的。
《王明中毒事件调查》 延安时期,莫斯科回来的“钦差大臣”王明渐渐不得志了,住进了中央医院。医生、护士不小心,该停的药没有停,王明就药物中毒了。王明的夫人说,主治医生是特务,要害王明。同时传播毛泽东指使人给王明下毒的谣言。此事重大。当时中央书记处一共三人,两人参加调查委员会,召集延安最好的医生,查明王明中毒原因,乃是意外发生的医疗事故。此事了结。不曾想30年后,中苏敌对,王明在苏联写了一本《中共50年》,谩骂毛泽东,其中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就是毛泽东指使李富春、李富春指使医生给王明下毒,要毒死王明。此事在国内外流传甚广。《中共50年》毛泽东看到没有?没有资料。不久毛泽东逝世。毛泽东给王明下毒的谣言就在天地之间传播着。好在天地有正气。2000年之后,当年调查王明中毒事件的档案在民间出现,住院化验单、专家会诊记录、治疗方案、会诊结论……一桩桩铁证如山。丁晓平利用他见到的档案资料,写了《王明中毒事件调查》,为毛泽东昭雪。《王明中毒事件调查》是长篇报告文学,史料扎实,不过受原始证据(比如中医疗术语等)所累削弱了文学性,文字不太修饬,不过已经相当不错啦。
诗,让历史走得更远 《史记》中记载李广射石的故事:“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这21个字看过的人不多,看了也记不住。唐代诗人卢纶以这个故事为素材,写了一首《塞下曲》:“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用了20个字,写出一首大诗。大家一看就记住了,记住了诗,记住了故事,记住了李广。但是,不能不说,诗人修改历史,虚拟几个情节:一是把故事放在夜里,二是巧设误会,误听风声,误石为虎,三是让将军第二天天亮后去看射虎结果。情节曲折了,故事生动了,朗朗上口了,字数减少了。此诗广为流传。诗人虚构的历史成为“历史事实”,而发源于《史记》的最初的事实却被遗忘了。诗不是史,但诗可以创造历史。一个寻常或不寻常的事物景物,因诗而变,因诗而美,因诗而彰,足见得诗之大用大妙也。
邵燕祥去世 8月1日他在睡梦中走了,享年87岁。邵老出书近百部,旧锻坊主人萧跃华君几乎收藏了他的所有著作(比邵本人还齐全),并且每部邵著中都有邵的题字签名。我存有邵先生的《昏昏灯火话平生——邵燕祥话旧文选》签名本、《旧锻坊题题题:邵燕祥卷》钤印本等。印象深的是他的《人生败笔——一个灭顶者的挣扎实录》(河南人民出版社)。他的《我死过,我幸存,我作证》(作家版),牛津版叫《别了,毛泽东》。别了,邵先生。
《书屋》轶事 《书屋》2002年第7期,封二刊有邵燕祥先生旧体诗《悼王若水》,被人认定有问题。于是该刊第九期发出一致读者函,称第7期发现印刷质量问题,需收回,请读者将原刊寄回,将另寄上重印后的新第七期。新印的第七期封二换成“魏克画说”,其他内容依旧。这样,《书屋》2002年第7期,就有了两个版本。于是乎,《书屋》2002年第7期,为藏书者所追求。
司徒雷登的《在华五十年》 海南出版社2010年7月版。司徒雷登生在中国,是个中国通,创办了燕京大学。他担任美国驻华大使期间,眼睁睁地看着美国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滑向对抗,无能为力,徒唤奈何。新中国开国大典之前毛泽东一篇《别了,司徒雷登》,使司徒雷登在中国家喻户晓。从这部回忆录中可以看到,美国人看到了国民党各级官员“受贿、贪污、人浮于事、效率低下、乱搞裙带关系”,“政府正日益失去民众的支持和尊敬”。美国人同时看到了“共产党方面禁绝了渎职现象,促使官员和群众融洽相处,党、军的纪律原则简单务实,而且贯彻得十分得力”。但在历史的十字路口,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意识形态的选边站队……美国政府决定援助民国政府,“绝不要以任何方式协助建立任何包括共产党在内的联合政府”。中美走向敌对。一敌对就是二十多年,炮火连天,弹痕遍地。殷鉴不远!
潘家园 夜里做梦,梦见捡到一大堆稀见书。醒来,想起潘家园的书摊许久没去了。早餐一粥一馍一蛋一奶,阳光明媚,就去潘家园。本来要坐地铁去的,出门遇见的士空着,招手坐上去。问出租车生意如何?答曰:去年这个时候每天拉七百,现在也就是三四百吧。蓝天无云,路上不堵,三十公里,二十分钟,就到了潘家园。出示健康码,得入。摊位齐全,逛者不多,人皆口罩。果然得一本稀见书。是时,蓝天生白云,心无挂碍,乘兴而归。
《革命样板戏剧本汇编》(第一集) 人民文學出版社1974年12月版。《汇编》收入京剧《智取威虎山》、京剧《红灯记》、京剧《沙家浜》、舞剧《红色娘子军》、京剧《海港》、京剧《龙江颂》、京剧《红色娘子军》、京剧《奇袭白虎团》、京剧《平原作战》、京剧《杜鹃山》剧本。部部精彩。理解文革心理创伤者对样板戏的反感,赞叹这些样板戏大多是难得的艺术精品。可以嘲笑“十年文革八部戏”,可以调侃“八亿人民八部戏”,弱弱地问一声:这几十年这奖那奖多多,在观众心中留下几部戏?
说《书纪事》 南京董宁文兄传来文件包《书纪事~胡庄子》,他说:“我的朋友一直在关注你的《书纪事》,将2018年以来每期的“书纪事”全部下载打印,编了目录。超级书虫是也。”感谢书友抬爱。词人吴嘉先生作《读胡庄子“书纪事”》曰:庄子书纪事,词容多姿媚。博雅还明辩,考释青霞意。镜鉴通文理,剖析古今异。非为身后名,驱骋将军志。如何寸心中,日日能澄思。君子持聪睿,轩奋必成器。光阴任纷沓,缘厚长安地。相约值假日,一饮巍峨醉。真率无矫揉,机锋转犀利。知己满西京,云天写高谊。
《鱼戏莲叶间》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东。”(《古诗源·采莲》)一派单纯、自然、圣洁的氛围。儿子小的时候,我让他背诗。他很愿意背这一首,因为好记。又长大一点,他对这首诗就有些怀疑了:这也叫诗啊?这样的疑问,我初读到它时也曾有过。原因之一是它不押韵。明明颠倒一下句子就能押韵,它偏偏不颠倒。第二个原因是后面那三句,简单,白话,近乎重复,类似儿童口语,一派天真。可这么多年来,大家都说它好,尽管不怎么说它为什么好。这说明它的确是好的。——六月的江南水乡,正是荷的生长季节,大片大片的莲花开放了。一群女子划着小船,穿行在红花绿影之间。跟美丽女子一样在莲叶间自由游戏的还有一群鱼。别的女子都在游戏或者采莲,偏偏有一个女子的目光被清清水中的游鱼吸引,她的内心平静且有些好奇,她入神了,眼睛和心思都跟着一条鱼走了,走了很远。鱼在莲叶间来回游动,句子也随着鱼走出来,走到诗人的笔下:“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东。”正如鱼游动时只管游不管押韵不押韵一样,跟着鱼走的诗也顾不得押韵的事情了。我读着这样的诗,心也随鱼走了很远……清朝的吴锡麒在《简张船山》中说:“园中荷花已大开矣。闹红堆里,不少游鱼之戏。惟叶多于花,浑不能辨其东西南北耳。”荷叶太密集,无法看清鱼游向哪个方向,这个吴锡麒,心思细密,他应该能够读懂“采莲”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