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
2020-09-10景阳冈
景阳冈
50多年之后,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初夏四月的上午。春天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叫红梅的女同学,从城市里的中学转来,据说她祖籍在南方,父母都是支援西北的研究院的知识分子,留学苏联回来的,被打成了右派。乡村里的孩子们不知道右派意味着什么,但都看到一个与身边咋咋呼呼女生不一样的女生:文静,纤弱,沉默,刻苦,文质彬彬。这个“新物种”迅速成为整个学校关注的焦点。从那一天起,班上的人分成了两类:和她说过话的女生,以及没有和她说过话的男生和女生,因为当时男生女生之间本来就几乎不说话的,而还有一部分女生由于过于羞怯或者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或者机会,也和她没说过话。
第一天,他就成了第一个和红梅认识并说话的男生,但似乎并没有产生对话,而只有红梅对他打了个招呼。他们那个小小的农村中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品学兼优、勤劳朴实的他,老师喜欢,同学敬重,是大家信赖的“班长”。
那是一节农业实习课,课间,学校的广播上播着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他从占学校半个操场的种着大蒜辣椒的地里走出来,满身满脚的土,刚走到教室门口,正遇到班主任领着她往教室里走。那一刻,班主任叫住他:这是咱们班上新转来的红梅同学,你喊同学们进教室给大家介绍下。然后转身对她说:这就是你们班的班长。她已经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了,她轻轻地一笑,轻轻地点头:班长好!那浅浅的笑、轻柔得比乡上广播员都要好听的普通话,带着浅浅的香味一起飘向他,他的脑海轰地一声,曝光成一个在记忆里镌刻一生的影像,照亮了他一生。
但从此以后,他就成了第二类人,他不敢走近她,一想起她就心跳。越走近跳得越厉害,一闻到她的气息就眩晕。但一闭上眼,就想起她。于是,家里那间破落的土房子也似乎有了熠熠的闪光,堆着补丁的被子也似乎成了锦缎,他知道,那是一个和她有关的梦。但只有他知道,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还没等到她和他上高中,高考取消了,他回乡,她回城。但她可没从他的梦里转走,反而是越来越丰富。那梦里面增加了很多细节,有她穿着花裙子夹着书走过林荫道,有她组织班上同学一起学唱《红莓花儿开》,有关于她的家庭的一些传说。他曾听同学们说,红梅的爸爸很喜欢那首叫做《红莓花儿开》的苏联歌曲,但那首歌里面唱的“红莓”其实是另外一种植物,之所以就给她取名“红梅”,也有“红岩上红梅开”的革命憧憬。在那些梦的最隐秘的深处,他有时候也会出现,最大胆的一次,是两个人并肩走着,他模仿着电影里那些男主角和女主角说话的样子,和她聊着青春、革命以及未来,满鼻子都是春天最浓郁的香味。
后来恢复高考了。他想知道她会不会参加,会考哪里,但无从打听。她的消息或许只有极个别通信的女同学知道,但他从来没有真的和女同学说过话,更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她。他去找了好多同学,当然只是男同学,费了很多思量,施展了很多计谋,仍然没有获知她的消息。
他想,她學习好,一定会考好学校,哪里的大学好?北京肯定最好。对,我要考到北京去找她!
在她的光芒和房梁上一盏15瓦灯泡的照耀下,他如愿以偿考上了北京的著名大学。这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孩子,专业课成绩却总是在班里遥遥领先。毕业前,老师跟他谈话,要他留在北京。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却有些犹豫。四年里,他走遍了有同学的北京各个大学,依然没有她的消息。他在想:她在哪里,自己就想分配到哪里。
可是,她在哪里呢?上大学和放暑假寒假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寻找。但对于她,他只知道红梅、西安、知识分子这几个有限信息。而他追问的方式,就像他一直深藏心底的那份感情一样,是那样害羞、那样隐晦,以至于几十年后,在她的葬礼上,他痛哭失声,泪不能止,所有的同学们都迷惑不解。
于是,他的名字被列在拟留京人员公示的大红纸上,同学们纷纷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他想笑,嘴角还没绽开,脑海中就会浮出那个问题:红梅,你在哪里?
马上要离校了,他接到了最后一封同学来信。她的名字照亮了六月的北京夜空:原来她也面临毕业,大专,方向基本确定了,西安某高校。
他去找学校老师,要求回家乡。老师们说:公示期已过,对于他的留京,任何人都没有意见,计划早都报上去了,而且已经批复下来。老师期许地拍拍他的肩膀:在哪里都可以建设“四化”,部委更能发挥你的作用!
不,不不,你不知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到西安去。他想着办法编理由,找各个老师,可是计划已经确定,不会再改了。最后,他给陕西省某厅厅长写了一封加急长信,要求回来建设家乡。他甚至急切地说,如果单位愿意接收的话,请立即派一名人事干部赴京,和学校协调。很快,一名人事科长到了这所著名大学,以“建设西北、服务家乡”的理由与学生处软缠硬磨。学校放暑假前一天,人事科长终于拿到他的派遣函,请他吃了一顿北京烤鸭,然后一起坐火车回到西安。那时候,人才稀缺。尤其是这样的顶级高校毕业生,单位花点精力是愿意的。
他一办完手续,安顿好住处就去找她。但那个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校园里空空荡荡,没有人说得清楚今年新分配来的人中,到底有没有她的名字。
于是,整个七月、八月,西安最热的季节,他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要走到那个高校去“散步”。从城市的这头,到城市的那头。公交车舍不得坐,自行车还买不起,他只能走,有时候为了省鞋,没人的地方他就光着脚。他开心地哼着那首歌: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幸好那时候西安还不算大。他希望碰见她,每次都希望,虽然每一次都没碰到。但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想象着她如何从大门走进来,走进办公楼。每一次他都设想她在不同的楼上办公,第二次又推翻。他在脑海中给她设计最好的工作,包括最好的同事:好大姐式和好大哥式的,但始终没有设计年轻同龄未婚男性。
每天回到单位宿舍,他都会把这些想法在日记本里告诉她。快到九月了,他的心跳已经开始加速:她真的出现那一刻,自己该怎么迎上去、说什么话?他在校园里悄悄排练,又一次次推翻。有一天,他排练时被人打断:校工观察他多日,感觉行为反常,报告了公安处。公安处一个年轻的干部把他带回问话。幸亏他口袋里的工作证和衬衣口袋里的两支钢笔。他说自己是第一次来,听说同学分配到这里,就来看看。那个穿着警服、长得有点像高仓健的年轻人记下了他的名字、单位,给他单位打了个电话确认后,就很客气地让他离开了。
过了几天,单位要到陕北某县开一个现场会,处长安排他一起去办会。他不想去,但又说不出理由,等办完会,领导顺道又到铜川煤矿调研了几天,回到西安,已经九月底快过国庆节了。刚好是周末,他睡了会懒觉,准备再到学校“散步”。一出单位门,就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人。
秋天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亮到刺眼,那一袭白裙和阳光一起闪出无数的光,他眩晕地扶着额头,心已经跳到了嗓子口。
她斜着头,试探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熟悉的淡雅的香味,悦耳、亲切又陌生。
他心灵的颤栗终于渐渐平静。她从天庭缓缓落下,一切都变了:这个梦中的神,她已经降临到距离他不到两米的距离。他们开始对话,在人间,在西安。
她说自己分配到了那个高校的保卫处,一报到就听办公室的人说有同学来找,今天刚好路过这里,没想到就碰上了。原来她是去一个亲戚家,而不是来找他的。于是眩晕渐渐平复,场景回到现实。他不知道该邀请她到哪里去,因为宿舍里还有舍友没起床,于是两个人就站在街边开始分别介绍各自上学和工作情况。后来他邀请她到自己办公室去坐坐喝点水。她说改天,优雅地挥手道别:写信啊!
他回到单位马上又出去,远远看着她的背影,不觉得开心地笑出声来。等了一会儿,他顺她的方向走过去。这个城市里,他除了那个学校,哪里都没去过。今天,他要好好熟悉一下这个城市,这个已经属于自己的城市,这个他和她的城市。
名校毕业的大学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金字招牌,单位里给介绍对象的人不少,有些家世很不错,问到他,他总是含蓄地表示:有个同学,正在发展。渐渐地大家也就不再提这个事,这个时期,他是愉快的,他能够和她从容说话了,能说很多事情。也有书信往来,一两周一封,他的信写得厚,她的信虽然薄,但也基本有信必复。
他们还一起去公园玩了几次,与这个城市的很多人比起来,她的美丽并不耀眼突出,而是朴素清新优雅的,但对他来说,正是最好最合适的。他渐渐适应了和她并肩行走,他的梦也越来越真实清晰,在梦里,他牵起她的手奔跑,鸟语花香,笑声悠扬。但现实中他还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勇气,还因为每次约会她都会叫上另外一个女同学,而那个女同学显然比她更想见到他。还有一次,他约她一起去看电影,最终来了三个人,除了那个女同学,还有保卫处的“高仓健”。
有时,她似乎更近了,近得可以调皮地挤眼睛开玩笑,近得看到她脸颊上极浅的绒毛,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细微区别的香皂味道;但她似乎依然很远,虽然依然那么礼貌,谦和,包容,無可指责。一晃两年过去了,和他一起进厅机关的另外两个大学生一个已经结婚,一个马上结婚,搬离单身宿舍时还跟他开玩笑:你怎么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加油哦!他夜不能寐,写下一封长信:你该懂得我的心思吧?无论你怎样想,周末下午来一下,告诉我。
周末下午,他魂不守舍,他不知道命运会怎样安排、女神会怎样宣判。他无数次从三楼的宿舍走到厅机关门口张望,他把宿舍桌子上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对白设计了一遍又一遍。为她准备的杯子里,茉莉花茶已经泡了第四杯,第一杯泡好后他觉得杯子似乎没洗干净,第二杯泡好后他觉得茶叶放得有点少,第三杯觉得茶叶又放得有点多了会苦。终于楼道里有了高跟鞋的响声,他腾地站起来,但那响声从他门口经过上了四楼。
黄昏时,茶杯里最后一颗茉莉花也落到杯底的时候,她终于来了,她的脚步声,优雅轻盈,却如敲在他心上的巨鼓。门开了,她的笑容让他放松,她确认桌上那杯快凉的茶水是给自己准备的就自然地端起喝了一大口,道歉解释说她爸给她介绍了一个北京的教授,让她报考那个教授的研究生,正好那天教授到西安她就去见了所以来晚了。他有些木然地等待宣判。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叫了他的名字,告诉他有个男的在追求自己,是她单位的,条件也不错。世界在那一刻停止了,他成了没有思维、听不到声音的行尸走肉,他忘了怎么送她到门口,只记得那个保卫处的高仓健单腿撑着自行车,就靠在路边。他木然地走到自行车旁边,他看到高仓健的嘴在动似乎在说什么,红梅的嘴也动了动在说什么,但他听不见。红梅坐上自行车走了。他挥手,然后看到自己从手到头发到肩膀到胸膛一块一块地碎成粉末,随着夕阳的余晖飘散。
第二天当他终于将自己拼凑完整,已经上午十点多了,他走进领导办公室郑重地交上申请书:几周前,单位领导告诉他,要在陕北某个县城建立一个监测实验站,算厅里一个处级直属单位,征询他的意见,如果去就是副处长主持工作,而且有补助。他想着她,拒绝了。这个时候,领导告诉他已经有了人选,他当场咬破手指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八个大字:坚决请战,扎根基层。
一辆解放大卡车把他拉到毛乌素边缘,帐篷里不断累积的沙粒和脸上裂开的口子终于渐渐把他的灵魂找回来,人一活过来,一切似乎都豁然开朗,包括那些科研上的难题。当脸色黝黑皮肤粗糙的他站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时候,这个献身沙漠治理科研的高材生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大龄未婚青年,他露出白牙憨笑的海报打动了中心医院的年轻护士。
两地分居十年之后,他带着丰硕的科研成果回到古城西安。作为年轻有为的专家,他在另一所大学的研讨会上遇到了组织会议的她。坐在主席台上的他心中风云激荡风起云涌然后终于云淡风轻,会议结束时她和各位专家一一握手。到他跟前时,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去握住她的手,是真的没有勇气,而不是依旧负气。她笑了,平静,得体,完全像两个好久不见的老熟人。从那天起他们真的成了老熟人。毕竟,作为大学的科研处副处长,她经常组织会议,她会尽量安排邀请他。而他经常需要参加会议,他会尽量去参加她的会。
时光真的像水一样,一晃几年,然后又是几年。一天大清早,他收到她发来的短信:一起喝个茶吧。
上午,茶馆里很清静,榻榻米式的小小包间里,她轻轻地短短地笑,然后长长地叹息,抽泣着落了泪:“高仓健”下海做生意了,赚了不少钱。他说早都听说他生意做得很好。她止住眼泪,看着他,轻轻地说:他出轨了,那个当秘书的女孩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小。我恨他!
他的脑袋又轰地一声:红梅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他竭力想安慰抽泣的她,并且竭力按住自己,才没有把手抚到她肩上。他告诫自己:不能趁人之危!他很着急,口干舌燥,慌乱中一口茶水呛到喉咙里,赶紧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妻子是护士出身,学历不高、脾气不好,但对他呵护备至,几十年下来,特别是结束两地分居回到西安以后,培养了他好多卫生习惯,比如每天给他换一条手帕。
开始的时候,她似乎向他这边斜靠了一点儿,后来她坐正了。她说没事了,找个人说说就好了。
下一次见到她,除了骇人的消瘦,还有更多的皱纹和白发。她说自己身体不好,正在办提前内退。他问怎么回事,她说也没什么。那是个黄昏,他们顺着大街漫无目的一起走着,就像刚刚在这个城市里遇到时一样,他们说起了好多故人和往事。他们笑着,唏嘘着,叹息着,渐渐开心起来,甚至互相取笑。他问:你当年为什么没有看上我?
她说:那当年你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那个下午其实我还没有做最终决定,去得晚真的是因为北京来了教授。我后来通过别人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牺牲。如果你再主动一些,再挽留我一下,我至少是不会坐那辆自行车离开的。
她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争取吗?
路灯哗地一声亮起来。他看到她眼中那如同少女般的闪光,如同教室门口第一次遇到时的纯洁美好,他也如同当年一样地惶恐起来,他多想把这个瘦弱的身体拥到怀里,哪怕就这一次。他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一层一层荡漾着,似乎更浓了一些,他感觉自己的手已经攥紧了一些,就要伸出去,突然地一声刺耳的声音,他的心跳随之突然加快:一辆公交车差点撞上一个横穿马路的人,公交司机趴在车窗大声地叫骂。那个人正从他们身边走过,带来整车人的眼光。
他们两个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在心里狠狠地埋怨那个落荒而逃的行人: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么可恨呢?!
他抬起头,发现她也被那一车人的目光压低了头。
两人分手,互道珍重。可他的心跳直到回到家里,喝完妻子端来的那杯绿茶,才终于慢慢平静。
他常常想起她,想问候一下她,许多次拿出手机,想了许久,又放下。许多次编辑了短信,改了许久,又删掉。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如何做,才是对她好的?
最后一次收到她的短信,是他儿子的群发:我母亲已于今日凌晨逝世,追悼会定于6月23日上午举办。
追悼会结束后,他依然忍不住眼泪。他独自跑到殡仪馆门外不远处的灞河岸边哭到哽咽,哭到失态,哭到死去活来。天黑了,他依旧在河边徘徊,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车灯如流,脚下的灞河里,蛙声一片。他烦燥,怒骂,他流泪,后悔。他决定要去寻找那个长得像高仓健的家伙报仇,问他为什么不珍惜那么好的女子,那个他几乎拼劲一生想得到的好姑娘,就这样戚戚惨惨凄凄地被他毁了!
不用费多大力气,他就坐在“高仓健”公司豪华阔气的办公室里。毕竟,他的公司在这个城市已经相当有名。阔气的红木办公桌上,摆着她微笑的照片。“高仓健”抬起头,他看到他厚重的眼袋、满脸的老年斑以及胸前依然佩戴的黑色的“悼”字,才知道秘书刚才的叮嘱是事实。他进来前,秘书说,老板对夫人用情太深,自夫人去世后一直悲痛不已,常常以泪洗面,请他不要过多涉及夫人的事。他还沒说话,“高仓健”很认真抬起头说:我不知道你们当年为什么会分手,当年追她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我那天恰好骑自行车路过你们单位,眼睛被灰尘迷住了,刚揉好眼睛,就看到你送她出来,直接把她引到我自行车旁。我送她回去的路上,她默默流泪,哭了一路。
办公室的音响里,轻轻回荡着的,是一首浑厚忧郁的歌: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