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卤水鸭脖

2020-09-10许建平

牡丹 2020年25期
关键词:王老板小武饭局

许建平

每年大年三十,我们姐弟兄妹三家,都是到西郊父母家聚齐,陪着老人吃顿年夜饭。今年腊月二十九傍晚,若不是很快就出现了状况,我原本打算带着老婆女儿提前回父母家,陪老人多住几天。父母八九十岁了,毕竟我是儿子嘛。

老婆把给父母带的东西收拾出来,生鲜、熟食、果蔬,有七八样,堆在门口地板上。临出门,老婆又拽着女儿进了卫生间,说是要给女儿再梳一下辫子,自己也要重新化妆。

我无奈重又坐回客厅沙发上,掏出手机,继续刷屏。就在这时候,我终于确认了武汉封城的消息。新型冠状肺炎。人可以传人。我立马心跳加速,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说呢?近几天传言听多了,我心里就一直有些膈应,现在终于落实了,心里却更加惴惴不安。五天前,我曾陪王老板接待过一位武汉来的朋友,还跟他一起吃了晚饭。这位朋友名字叫化文武,有些熟络了,我就一直叫他小武。现在说啥都晚了。

我感觉这个事儿现在还不能往外说,至少现在不能告诉家里人。我决定先给王老板打个电话,先听听他那边有什么情况。当然了,老婆女儿在身边站着,我还不能立马打这个电话。

她们娘俩儿从卫生间出来后,我便说道:“我刚叫了滴滴,车马上就过来了,你们先走吧,戴上口罩,武汉已经封城了,走晚了,应急命令一旦下来,有可能就走不成了。我工作上还有点事儿,需要发几个电子邮件,文件都在电脑里,在那边发不成。”

老婆看我一眼,叹一口气,找出口罩跟女儿双双戴上,之后,便把大小礼品纸盒匀给女儿几样,拎起来,就要出去了。就在这时,我一瞥之间,发现拎在女儿手上的是两盒卤水鸭脖,上前一把夺下来,重又放在地上。

我说:“父母上年纪了,吃不了太辣的,这个就不要带了。”

老婆说:“你姐呢?你妹呢?不是都挺能吃辣嘛!”老婆白我一眼,又说:“我知道了,你是想自己留着喝酒时慢慢吃,你想独吞啊。”

我尴尬地笑笑,嘴里说不出什么。卤水鸭脖是小武送的,这个,我当然不能说。

娘俩儿出门走了。出门前老婆又盯视我几秒钟,眼神儿里充满了疑惑。

后来,老婆这种疑惑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了我的心里。

因为,父母家那个门洞很快出现了疑似病例,整栋楼封闭了很多天,我再次见到她们娘俩儿,已经是几十天以后了。

我开始给王老板打电话。

王老板的电话却一直打不通,或者,终于打通了,他却不接我电话。

王老板忙啊。近些年社会上的情况普遍是:年关年关,穷人过年,富人过关。年根儿了,王老板肯定是在忙于要账,忙于躲债,或者,正奔波在给各路神仙送礼送钱的路上。

我跟王老板是发小,也是多年没断过交往的朋友,跟武汉来的小武呢,却没有多少瓜葛,说他是自己的朋友,可能有点自作多情。小武是王老板公司的供应商,供货时间长了,便演变成了王老板公司的债主。供应一大批新货,结算一小部分旧款,一来二往,循环往复,王老板跟小武就成了朋友。

王老板请朋友吃饭,尤其是请像小武这类朋友吃饭,一般都让我参加一下。王老板的心里很微妙,大概是想让我在饭局上打打圆场,友情出演,胡扯些八卦新闻,把催债的话题转移、叉开。王老板时不时地请我参加的,一般也都是这类饭局,他在电话里一般都会说:“来吧,人家想你了。兄弟人缘好啊。兄弟很幽默啊。兄弟懂得多啊。”

五天前那个半下午,王老板打我手机,说的也就是类似的话:“过来吧,小武想你了,说兄弟是个好人。吃过晚饭,他还要坐高铁赶回武汉。”

有高铁以后,郑州和武汉距离拉近了,小武现在从武汉来郑州,一般都是当天来当天回。要过年了,小武这次肯定是专程来要账的。说心里话,这个饭局我本来并不想参加,人家要账,跟我有啥关系?再说,中午我也确实吃多了,肚里一直不舒服,晚饭本来都不打算吃了。可是,经不住王老板几让,他说:“兄弟,这回确实是小武想见你,他还专门给你带了两大盒卤水鸭脖,秘制配方,味儿肯定不错!对了,你前天寄给他的河南老式馒头收到了,他老母亲可高兴了,直夸你这人真是实在,一寄就寄了两大箱……”

我的确是刚给小武往武汉寄了两箱河南老式馒头,两盒卤水鸭脖是他在给我回礼呀。小武还真懂事,他这个朋友真的可以交。

我心里湿热了一下,还是去了王老板的饭局。

王老板虽然不想单独跟小武吃饭,但他也没有多叫人,饭局上也就我们仨儿。小雅间,小圆台,一人占一边,可以说谁跟谁都不对脸儿,也可以说谁跟谁都对脸儿。现在想想,当时相互接触距离,肯定不在安全范围内。王老板开车没喝酒,我和小武却一直都在相互敬、相互碰。一瓶酒很快喝光了,虽说都没有喝醉,但也都上头了、上脸了,都晕晕乎乎的。

送小武去高铁站的路上,我和他并排坐一起,相谈甚欢。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小武这个人的。

小武五十岁出头,有时候,他在做派上却像个大男孩儿,让你不忍心伤害。他皮肤黑黑的,看着面善,嘴唇后面右边缺一颗牙齿,左边露出一颗小虎牙,笑的时候,脸上还都显出一对大酒窝儿,很是可爱。

小武的父亲去世了,他现在经常陪老母亲住。我上一次见到他,当然也是饭局上,他从双肩背包里掏出两个大馒头,举到我面前,笑笑对我说:

“给老母亲买的,每次来郑州,我都寻觅这种馒头,我母亲就好这一口儿。”

我问:“武汉那么大,难道还买不到馒头?”

他说:“这种馒头没有。这种是河南老式馒头,吃起来不虚泡儿,还有点儿碱香味儿。武汉馒头不行,可能是酵头儿不对劲儿。”

我又问:“老母亲是我们河南人?”

他说:“母亲是正宗武汉人。20世纪70年代,她在河南黄泛区一个农场下放劳动过,吃过不少苦,现在上年纪了,吃过的苦都忘了,唯一想念的,就是你们河南的这种老式馒头,吃不到就馋得慌。”

沉默了一下,他又说:“所以,每次来郑州,我都记着给她买馒头。”

我眼睛湿润了,真是感动啊。

一边为生计奔波,一边还能惦记着老母亲的喜好,小武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孝子啊。我当时就在心里认下了他这个朋友。

所以,前几天,我想着快过年了,感觉没啥可以送他的,于是就给他快递了两箱馒头。

馒头钱是我出的,却是委托王老板公司办理的快递手续,因为我并没有小武的详细地址。不仅没有他的地址,我连他的手机号当时也忘了留存,微信号都没有相互加上。现在,武汉封城了,我想打听一下目前他的真实情况,就只能通过王老板了。

我再次拨打王老板手机,他还是不接我电话。

直到半个月之后,我才终于打通了一次。

我问他这些天去哪儿了,都干啥去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突然,他在手机里送给我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个喷嚏让我心惊肉跳,也让我迅速回想到一个细节:那天晚饭后我陪他送小武去坐高铁,回来路上,他就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打着喷嚏。难道他……感染了?

过了一会儿,王老板似乎清理好了嗓子,电话那头声音很亮,他说:

“兄弟不用多想,瞎猜,我这是普通感冒,一直吃着药,快好了。你呢?兄弟你咋样?”

我说:“我还可以。天天测体温,大量喝开水,一直还算正常。”

他说:“好好,这就好啊!兄弟在家安心歇着吧。”

我问他:“你联系过小武吗?小武现在咋样?”

王老板沉吟了一下,说:“小武也好啊,你就不用操他的心了。他和老母亲住一起,封闭在屋里,吃着你送的大馒头,看书,看大片,看电视剧,哈哈!”

我怕他挂电话,赶紧又说道:

“你把小武的手机发给我吧,加个微信也行啊,要不,你把他的微信名片推给我?”

没想到我就这么点儿要求,王老板却又开始支吾起来,支吾完了,他就把电话挂了。

挂电话之前,他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响亮的喷嚏。

我就再次把电话打过去,却又是一直打不通。

这样过去了好多天,我与王老板始终没再联系上。

西郊父母家楼栋里的那位疑似病人,是从疫情区信阳回来的,已经确诊了,正在住院治疗。老婆和女儿被封闭在楼里,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回不来了。

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心里很乱,书看不进去,电视更不想看,除了吃饭、拉屎、睡觉,就是一直不停地刷手机,关注各项硬核措施、各种信息谣言和各路八卦新闻。虽然几近弹尽粮绝,但眼巴巴地看着那两盒卤水鸭脖始终不敢拆封。

半个月后,出入小区,终于由三天一次改为一天一次。但小区门岗仍然把守得很严,登记、扫码、测量体温、核验身份证,一样都不含糊。

偶尔,一般是在半下午里,我也会戴上口罩下楼,在小区里随便转转。有时候,还出了小区,横穿几条大街,上了金水河河堤,在河堤上来回走走。

这个时候,走在河堤上,四周却显得十分空旷、寂静,几乎看不见几个行人。偶尔遇上一两个,也都跟我一样戴着口罩,不论男女老少,都自觉地相互不打招呼,甚至相互都不多看一眼。我一旦看见对面有行人过来,大老远就开始屏住呼吸,近了,需要错开身体通过,也尽最大努力保持安全距离,没有护目镜可戴,只好一边深憋着不再出气儿,一边闭上眼睛,小心移动着身体,相互离开很远了,眼泪已经憋出来了,我这才敢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大喘不止。

然而,今年的春天,还是早早地来了。河边的草坪开始泛青,柳树枝条开始发芽,梅花还没有凋谢,桃花却已经开了。我行走在河堤上,细柳扶风,微风拂面,脚下踩踏的是棕红色户外专用硬面地砖,抬头看见的是蓝天白云,吸进肺里的是早春花草的清香气息。

连续多天,郑州的天气真是好啊。就在我这样一咏三叹、稍稍有些陶醉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打我手机的居然是王老板。

真是难得啊,距上次通话,过去半个多月了,王老板第一次主动拨打了我的手机。

我赶紧接听。我说:“喂,我呀——”

我喂了好几声,王老板没挂电话,却一直没有回应。

好大一会儿,才听见王老板说道:“给兄弟说个不好的消息,兄弟可别紧张啊。”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嘴上却说:“不紧张,不紧张,你说吧。”

王老板说:“小武的母亲去世了。新冠肺炎,十来天前就确诊了。”

“……”我顿时语塞。

王老板说:“老太太已经八十五岁了,也算是高寿吧。老太太平时饭量小,你送的老式大馒头,她可能还没有吃完……”

我的眼泪下来了。

后来,我问:“小武呢,小武本人咋样?”

王老板支支吾吾地说:“我想,他还好吧……他可能没事吧。”

我急了,很生气地说:“什么叫‘我想’?!什么叫‘可能’?!”

我临摹自己,临摹一处伤疤,来缓解另一处伤疤,像一片叶凋零,得到了黄昏的默许,得到了上帝的眼神。

王老板一直不吭声儿。

缓了缓口气,我又补充道:“你们不是一直都联系吗?要不,你把他的手机号给我?”

王老板又是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先自把电话挂了。

小武一直跟他老母亲住在一起,老母亲感染上新冠病毒,去世了,难道小武会幸免?难道他也……

我的心沉重起来,不敢往下深想了。

我呆立在人迹罕至的金水河河堤上,看到不远处有一条连椅,更没有人坐在上面,便缓步走过去,坐了下来。

河水瘦小,涓涓细流,碎玻璃一样反射出夕照光芒,默默流动。

小武黑黑的笑脸儿,笑起来时脸上呈现出的一对大酒窝儿,还有他那颗又小又白的虎牙,还有他像个大男孩似的,举在我面前的河南老式大馒头,一直在我眼前浮现……

我在河堤长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天完全黑透了,我才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

我回到家里,摸黑坐到客厅沙发上,一直不想开灯。

黑暗中,我枯坐了很长时间。后来,我还是把大灯打开了。

身心俱疲,我的目光开始在客厅地板上、角落里散漫游移,最终我把目光停在了那两盒卤水鸭脖上面。

我走过来拿在手上,又坐下来拆开包装。包装挺精美的,大红色硬纸壳,金黄色镶边。卤水鸭脖装在铝箔纸里,抽过了真空。我仔细研究了一下,生产日期就是小武来郑州的当天。从那天算起,才过去一个多月,现在吃肯定没有问题。纸盒上已经注明,常温下存放,保质期是六个月。

我点燃了一支烟,坐下来慢慢吸着,默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两盒卤水鸭脖扔了。

于是,我在屋里找出一双一次性塑料手套戴上,又戴上口罩,拎起两大盒卤水鸭脖,再次下楼。最后,我把卤水鸭脖连同塑料手套,一起扔进了小区垃圾桶。

这时候,黑暗中一阵冷风从楼宇间吹来,我鼻孔里一阵奇痒,隔着口罩打了一个令我心惊胆战的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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