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旧事
2020-09-10绿执
文/绿执
图/枕上浊酒
他看着终日卧于自己身旁容貌不变的妻子,他不会害怕吗?世间的流言不会淹死他们吗?
1
云梦之东,长陵。
偌大的云梦泽掀起澎湃的雾气,从云梦一直蔓延至青城崖,青城崖便,一只白虎伏在崖边,有一女子侧坐在白虎身上。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照不出她的影子,她提腕,腕间悄然露出一朵杨柳花,栩栩如生。
女子俯视着雾气弥漫的长陵,怔怔无法言喻。
每年都有一段这样的时光,长陵被雾气弥漫,从青城崖上望去,那长陵被浩浩荡荡的雾气掩盖,那长陵的一切,摸不清,触不到,仿佛消失了一般。
她最喜俯视这样的长陵,仿佛她的长陵过往也随着长陵一般,渐渐被雾气隐没,她可以忘却一切。
良久,女子叹了一口气,她轻声说,“阿寅,走吧。”
白虎嗷呜一声,起身优雅地从崖边退去,女子的袖摆随着白虎的动作不时掀起,阳光打在女子腕间的杨柳花上,那杨柳花更是栩栩如生。
2
往常长陵在这样的大雾时分,都是极为冷清寂寥的,可今日有些例外。
忙碌的客栈老儿不知所以,只前前后后地接待新客,只一句交代了客栈的空房食物,若客人觉得没有问题,便带着客人歇息。
有个戴着兜帽的姑娘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她一袭荆钗布裙,却硬生生穿出了天子贵胄的气质。
客栈老儿粗略地抹去额间的汗水,深怕满身汗味的自己冲撞了这样的贵人,连忙叫客栈的丫头凝香上前接待。
“小栈如今以无上房,唯有普通客房二间,不知贵客……”凝香上前接待。
姑娘似乎对住店毫无兴趣,她打断凝香,“不必,粗略就食便可。”
她抬手,不经意间露出了腕间的杨柳花,那柳花极美,凝香瞬时便被柳花吸引了去,姑娘走出好远,她才反应过来,将姑娘引去就座。
可如今的大厅已经无座,包厢也已满,凝香急的眼泪直冒。
姑娘悄然坐在一处座位上,“不必,我坐这里便可。”
那一桌还有一位年轻男子,同样是荆钗布衣,却穿出了高门之气,他与女子对坐,仿若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凝香询问了男子的意见之后,连忙退下。
“今日,云梦仙必定归我虎面老儿!忙请各位行个方便,莫要起了冲突,到时候伤的是各位自己。”
有一位披着虎皮的老人粗声粗气地朝众人拱手。
在传闻中有这么一段,常年雾气弥漫的云梦泽中住着一名仙子,仙子无影,腕间绣杨柳花,仙子的血可活死人肉白骨,她如嫦娥居于月一般,居于云梦泽下,非七星相连不现。
往年也有不知惧的人物前往云梦泽,那些人大多会迷失在茫茫的大雾中,或淹死,或饿死,无人进了云梦泽还能活着出来,也再无人觊觎云梦仙。
可是今年此时不同,朝廷观天阁亲自宣告,今年的八月时刻,会出现七星相连。
七星相连,云梦仙现。
朝廷只说七星相连,可是心思活络的人怎能不想到云梦仙呢?
谁又没一个牵挂珍爱之人呢?
若是抢夺云梦仙之时只得她一点血,那也是倾城无价之宝,谁对此又不狂热呢?
那虎皮老人突然喉间一梗,吐出血沫倒下去,有位雍容的夫人从暗处走来,冷笑,“连妾身区区一点小毒都无法察觉,还妄想要着云梦仙?笑话!”
这位是蜘蛛夫人,江湖上的炼毒之王。
见蜘蛛夫人出来,众人惊吓地掀翻了桌面上的吃食,唯有那荆钗布衣的一桌,姑娘端坐,仿佛世间一切与她无关,男子端坐,从容不迫地看着蜘蛛夫人。
“诸位放心,若是诸位不与妾身争夺云梦仙,妾身自然不会让诸位毒发身亡!”蜘蛛夫人同样朝着众人拱手。
客栈的门开了,有风悄然进来,然后蜘蛛夫人倒下了,她的背后插着一枚飞镖。
众人皆深吸一口气。
鬼面风郎!
可借着风杀人于无形的唯有此人!
有竹笛声起,四名美貌侍女抬着一顶轿子从二楼雅间中落下,轿子上的人鬼面獠牙,赫然就是鬼面风郎!
众人惊吓地后退了两步。
“无知小辈,竟敢与孤争夺云梦仙。”鬼面风郎冷笑。
可赫然间,两行人冲进了客栈将客栈内所有人团团包围,一行人白衣上绣绿水,一行人蓝衣上绘大鹏。
是碧波阁和凌霄阁!
江湖中实力最强的两大门派,众人都以为这两大门派会你死我活地争夺云梦仙,让自己从中分一杯羹,可没想到这两大门派竟然联起手来,打算独吞云梦仙。
“区区碧波和凌霄小儿就企图拦住孤?无知!”鬼面风郎举起扇子,霎时间,万枚飞镖浮起,似乎要在下一刻就把所有人钉死在这里。
众人都拿出武器格挡,唯独荆钗布衣那桌,男子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女子安安静静地喝粥。
“鬼面,你未免太过放肆!”碧波阁主从雅间飞下,剑指鬼面风郎的喉咙。
凌霄阁主站在二楼走廊,含笑看着他,凌霄阁擅用鞭进行远程战斗,若是鬼面风郎胆敢反抗,不待碧波阁主挥剑,凌霄阁主就能用鞭拧断他的脖子。
鬼面风郎怕了,他颓然低头,暗器随之而落。
“诸位,这些日子恐怕就要劳烦诸位在此处住下了,待我方取得云梦仙,诸位便可自行离去!劳烦各位。”
说完,两阁弟子将客栈包围的密不透风。
众人随不满,但不敢宣之于口。
男子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身陷险境,连忙四周查看着,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如今承誉也算是和姑娘同为阶下囚,算是有缘,不知姑娘闺名?”
姑娘似乎也是同样的反应,茫然看了周围一眼,然后轻声回答,“元娘。”
这是元娘第一次同承誉说的话。
3
凝香是个聪慧的姑娘,她只见过一眼便把那杨柳花摹画了出来,她痴痴地看着那花,请了自己最好的玩伴玉柱,为她纹上。
玉柱师承长陵最好的绣师,纹的花极美,可是凝香怎么看,比之元娘腕间那朵,都少了一分鲜活。
凝香回了客栈,如今客栈被团团围住,唯有凝香借着采买食材才可以出去。
客人们都歇息至原地,元娘和承誉也是如此。
元娘的兜帽已经摘下来了,她半卧在桌面上,枕着承誉的外衫,凝香送菜之时瞧见了这一幕,她愣了一下,露出了腕间的杨柳花。
承誉瞧了一眼,然后对着凝香嘘了一声,让她不要吵醒元娘入眠。
元娘醒之时菜以凉透,承誉连忙用内力加温,然后把筷子递给元娘,“正好,快些用吧。”
这些日子的承誉对元娘很是关怀,有风便披衣,菜冷便加温,好似与元娘早就相识,好似与元娘是一对相处已久的璧人。
往常元娘会用些吃食的,只要承誉递上,可今日她摇了摇头,望着云梦泽的方向,她轻声说,“风雨欲来。”
骤然间,狂风大作,长陵的雾气被这场狂风吹散,风一路蔓延至云梦泽,众人靠在客栈的窗户边,亲眼看着那云梦泽上的雾一点一点消散,直至露出里面的沙洲。
“云梦仙居!”
不知道谁惊叫了一句,凌霄阁主霎时间惊起,带领一众凌霄弟子朝着云梦泽而去,碧波阁众人不甘示弱,同时而去。
客栈内再无守卫,鬼面风郎从雅间出,也朝着云梦泽去。
如今看来,凌霄碧波二阁未必真心相信对方!
目睹如此情景的众人,也都蜂拥前去,正在上菜的凝香也被人群夹带着,往云梦泽而去,整个客栈除了承誉和元娘,空空一片。
“元娘不想去仙居看看吗?”
元娘摇摇头,“不过是片沙洲罢了,早些年陵国在长陵大伐土木,碎落的砂石顺着河水流入云梦泽形成的,不过是被雾气遮掩了,如今现出,算是什么仙居之地?”
云梦仙又算是什么仙?
不过是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见着雾中着实是一个好居处,便住在了那里。
“元娘不愿去,承誉便陪着元娘。”承誉饮下一口茶。
可元娘的脸色骤然间变了,她踢翻了桌子,转身足尖一点,飞身向云梦泽。
不善轻功的人买船下水,擅于轻功的碧波阁与凌霄阁早已登陆,沙洲之中,房屋田舍一应俱全,更是将云梦仙的存在镌刻在真相之碑上。
两阁阁主立即下令搜查云梦沙洲,可是云梦沙洲之内空无一人,唯有卧倒酣眠的一虎。
“莫不是,云梦仙本不是人,而是由虎化身而成的?”凌霄阁主沉吟道。
碧波阁主却很果断,“管他是人是虎,杀了取血看看便知道了!”
说着,碧波阁主提剑挥向白虎,白虎虽酣眠,却很警觉,碧波阁主还未近白虎身,白虎便起身一跃,于碧波阁主背后袭击,将碧波阁主踩在脚下。
碧波阁的传世之剑,也在白虎的爪下断裂。
众人惊了,此白虎能一爪废掉千年宝剑,必为云梦仙无疑!
凝香那批人的船此刻也登陆了,他们瞧见了白虎的惊世之举,也认定了云梦仙的身份,此时此刻,所有人眼神狂热。
元娘和承誉还在路上,二人并肩而行。
起初并肩的时候元娘还惊讶地看了承誉一样,天下轻功能与她并肩的人不多,没想到承誉就是一个。
承誉并未询问她慌张的原因,只陪着她。
另一头的白虎已经战的吃力,它虽为神兽,可耐不住多人齐攻,在它躲避掉凌霄阁的鞭子阵法后,鬼面风郎的飞镖悄然而至,扎入了它的脊背。
鲜血汨汨而出,众人的眼神更加炽热了几分,疯狂地往前拥挤,企图瓜分这鲜血。
凝香被人群往前推挤着,她身量娇小,谁也没有注意过她,然后她被挤出了人群,摔入被包围的白虎身上。
元娘也落在了云梦沙洲上。
骤然间,沙洲树上的萤火虫光亮大起,鸟儿冲上天际名叫,走兽卧于林间也起身跪地低吼。
万物有灵,皆为云梦仙的到来相迎。
凝香露出了她腕间的杨柳花。
有人看见了,他瞬间惊吼,“这才是真正的云梦仙!”
云梦万灵的反应让所有人也更加坚定了凝香云梦仙的身份,凌霄阁主已经握紧手中的鞭子,重伤的碧波阁主也向前一步。
这可是宝物啊!
可此时,沙洲之外灯火通明,无数夹带着炮火的军船包围了此片沙洲,承誉转身落在了主船上,他聚起内力,向沙洲厮杀的众人说道,“陵国朝廷,见过在场各位!”
4
这本就是陵国朝廷的一场局。
如今江湖势大,碧波凌霄二阁所在的城镇,阁主说话甚至还比朝廷说话有用,朝廷早对此不满,于是设了这样一个局,将江湖精锐在此一网打尽。
可没想到云梦仙真的出现了。
周承誉收监江湖人士之后,便一封传书入了京城。
待圣旨千里送来,周承誉告诉绿林好汉们,本来他们都是该死的,可皇上圣恩,不忍造下太多杀孽,于是封赏他们,凌霄碧波阁主获封兵部三品侍郎,其余人也随着他们在江湖的地位封赏。
而凝香,被封为了护国圣女。
众人体会死亡的余悸,感受着朝廷的恩德,欣喜不可自胜,纷纷拥戴朝廷,整装待发朝着徽京而去。
唯独元娘不是。
她欣赏着朝廷的手段,为周承誉的智慧啧啧称奇。
江湖人手里大多有人命,杀了他们顺应天法,无人敢说不是,可是这就跟韭菜一样,杀了一片还有一片,可封赏就不一样了。
可以令江湖精锐感恩戴德,所有他们的仰慕者也会和他们一样感恩戴德,从此以后将江湖至高者与朝廷做官联系在一起,江湖众人所渴求的目标也不过为依流平进。
那么,便可兵不血刃收复江湖。
周承誉不愧是天授之子,智谋超绝。
在周承誉两岁那一年,发生了军疾山之变,废太子突袭先南江王与其夫人,令二人身死,只留下一两岁稚子。
稚子承袭南江王位,当时无人敢教导周承誉,可周承誉自通天慧,四岁吟诗,八岁就可以把先王的佩剑舞得虎虎生风,听说当时整个陵国都为之震惊,圣上更是惊讶,立即把周承誉召唤入京,亲自教养。
元娘被封为了周承誉的府兵总指挥。
圣旨宣读当天,周承誉率先与元娘说了内容,若是她愿意去徽京一览京城风光,周承誉便宣读圣旨,若是元娘不欲,这封圣旨便会化为灰烬。
“徽京呐,也不知道现如今的徽京如何了!”元娘哂笑,“去去也可!”
于是周承誉将圣旨递给元娘,没让元娘跪下,便转身而去。
凝香也接到了圣旨,可是接到圣旨之后她悄悄离去。
整个长陵都只知道出了云梦仙,但不知道云梦仙是谁,凝香很快就潜入了绣铺,玉柱正在那里临摹花样。
凝香手里拿着一把短匕首,悄然出现在玉柱身后。
她犹豫了一下,玉柱却惊喜转身看着凝香,“凝香?我还以为你……”
玉柱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凝香的匕首已经扎入了他的小腹。
她知道她的身份是怎么来的,因为腕间的这朵杨柳花,当她接触到婢女对她卑躬屈膝的恭敬,接触到妆花钗环的美艳,接触到百姓的仰慕的时候,她知道,她舍不得这种生活。
她得把知道这一切的所有人都杀了,哪怕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玉柱。
5
凝香归于徽京,觐见皇帝,自愿在太和殿三跪九叩,当是时,百姓都言皇帝为真龙天子,受天女跪拜。
开丰六年九月初九,云梦仙于摘星楼受百姓朝拜。
元娘坐在南江王府那座最高的亭楼顶端,手上端着一壶冷酒,看着万民自摘星楼处,如潮水般跪拜。
“怎么?”周承誉飞身上来。
元娘摇摇头,“只是觉得煞是无趣,你怎么不去?”
此刻周承誉应该在摘星楼上,伴帝左右,顺便接受万民敬仰。
“同样,觉得无趣得很。”周承誉拿过元娘的冷酒,一饮而尽,“徽京让你厌倦了么?”
“差不多吧,或许明日我就走了。”
周承誉似乎有些惊讶,“街坊市井,琼楼玉宇,流觞曲水,万民灯会,都厌倦了吗?”
元娘眯了眯眼,“流觞曲水为何?”
夏历三月上巳日,陵国百姓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入坐河渠两旁,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意为除去灾祸不吉。
前代雅士王右军更是将流觞曲水与吟诗作赋结合在一起,一篇《兰亭集序》被视为天下第一行书。
周承誉对元娘缓缓解释着。
“三月啊!”元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太久了,没甚兴趣。”
“那我带你换个地方吧!”
周承誉起身,带着元娘往军疾山而去。
军疾山东接徽京,距徽京十余里,西靠云梦大泽,南望无风林,北临和风岭,四周高峰林立。
“他们说,这主峰铜殿是连接天神的地方,它活了三百年了,每年会遭受七次雷击,每一次都不会摧毁它,反而会令它浴火重生,色泽更加纯粹。”
元娘似乎来了些兴趣,她走进殿中,里面有一盏灯,染得正旺。
“这是长明灯,人鱼油制成,三百年来,从未灭过。”
元娘将手置于灯盏的火焰上,火焰似乎有灵性一般,跳跃地躲过她。
“倒是有趣些了。”
“这个地方是皇室机密,千百年来,非皇室成员不得知。”
元娘反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天是他的生辰,先王和夫人疲于奔波,未给他庆祝生辰,他便一个人跑上了军疾山,进了这铜殿,那天电闪雷鸣,铜殿外火光四溢,他躲在铜殿内不敢出来,第二天清晨出去的时候,先王和夫人就已经去了,他的世界天翻地覆。
元娘拭去了周承誉眼角的泪光,她领着周承誉出了铜殿,铜殿外不知何时长了一棵柳树,柳枝飘摇。
元娘折了一支柳枝给他,“这不是你的错,恰好是那天你跑了,所以南江王府的血脉才得以延续。”
“我的家乡有一个说法,当你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就折一支杨柳,那么你的思念就会传递给他们。”
周承誉接过杨柳,把元娘搂进怀中。
元娘想了想,没有推开他。
6
周承誉回来的时候,凝香正在府中等他。
“不知圣女有何指教?”
凝香揉搓着手帕,腕间皆是伤痕,一道一道的,甚至盖过了那杨柳花。
谁又不喜欢长生呢?
想来近日徽京贵族乃至圣上的菜品里都少不了血味。
“王爷,我近日……哦不……当时王爷驭战船而来……不是不是!当日王爷落座客栈之时,我便……”
凝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便对王爷情根深种了!”
“若是王爷愿意娶我,那么凝香家中的一切金银财宝都可作为嫁妆,送给王爷,乃至长生。”凝香伸出了手腕。
许是她被不停的取血折磨疯了,想要找一个庇护自己的人,现在的徽京,除了耄耋的皇帝,半百的太子,也就是周承誉最为尊贵了。
许是她真心喜欢周承誉。
可是无论如何,周承誉娶不了她。
圣女身上挂着万民的敬仰,怎可下嫁凡间男子,徽京贵族乃至皇帝又怎么可能看着云梦仙落入周承誉的手里呢?
南江王府独木难支,少有不慎就满门皆灭。
元娘倚在门口,叹息了一声,可就是这样一声,让凝香一瞬间就看见了她,凝香吓得浑身发抖。
她见过元娘的真容的。
她知道元娘的腕间有杨柳花。
那么可能……元娘就是——真的云梦仙!
凝香疯了一般夺门而去,留下周承誉和元娘四目相对。
“我……”周承誉想开口说些什么,元娘转身便走,周承誉连忙上前抓住元娘的手,元娘转身,皱眉看着周承誉。
“我想带你看一样东西。”
周承誉带着元娘来到了王府书房,书房里面挂着一幅画,画作上了年头,边角发黄,画中女子的容貌模糊,她乘着白虎,腰间挂着铃铛,腕间绣着杨柳花,气质仿若元娘。
“我幼时常做梦,便是梦见这样一个姑娘出现在我的梦中,教导我作诗写赋,教导我舞刀弄枪,教导我礼义廉耻。”
元娘满不在意地笑了,“这大概就是天授?”
可周承誉很是认真,“我当时就下定决心,若我有一天见到她,我定要倾尽整个南江王府之力,聘她为妇,我当时还询问过她,她答应了我。”
周承誉满怀期望地看着元娘,可元娘只一句,“然后呢?”
便彻底熄灭了周承誉的希望。
7
那天之后,元娘便离开了,她觉得徽京无趣的紧,便辗转各个山林嬉戏,绕了半天却还是回到了军疾山,回到了周承誉带她去的那个地方。
承誉承誉,他继承了他们南江王两代的荣誉,也有他自己的荣誉。
那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啊,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迷倒了万千徽京少女的心,元娘笑了,想着既然到了军疾山,便前去南江王府看看那个孩子也是好的。
可是她落在南江王府后院的时候,却僵住了。
今日是正月十五。
她是一个老怪物,她什么也不怕,唯独每一年的正月十五,在那一天的月光照耀下,她会浑身泄力无法动弹,身上会有针刺般的痛苦,唯有云梦湖水可以止痛。
她居然把这个给忘了!
元娘卧在地上,冷汗迭出,有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元娘身后,她只瞧见一朵破碎的杨柳花,一把匕首便插入了她的胸口。
鲜血汨汨而出,元娘的意识渐渐涣散,在模糊之中,她似乎瞧见了一个慌张的人把她抱起,策马而去。
他似乎很担心自己死亡。
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早就想死了,奈何一直死不了。
他说,你等等,马上就到了。
到哪?云梦泽吗?
有必要吗?
此处距离云梦泽千里,她不过疼一夜,又死不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元娘伸手,拭去那人眼角的泪水,这人这辈子流泪不过寥寥数次,一次为了先考妣,一次为了她。
忽然间,她落入了一片湖水之中,清凉的湖水包裹了她,将她浑身的刺痛卸去,元娘浮出水面,周承誉就在岸边,发丝蓬乱,衣衫褴褛,狼狈地趴在地上。
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少年天才南江王。
“你早就知道了?”
周承誉瞧了一眼,见元娘胸口的伤早就愈合,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吃力地跪坐在地,“是的。”
他彻夜从徽京赶来长陵,跑死了三匹马,最后无马可用之时,他抱着元娘,一路跑来了云梦泽,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就连挪动一下也困难。
“你早就知道我是云梦仙吧。”元娘冷笑,“不知道你们南江王府这一次,又想怎么利用我?”
五十年前,第一代南江王找到了元娘,骗取了元娘的鲜血,打开了巫神之门。
虽然元娘并不在乎那一点可有可无的鲜血,但是她厌恶欺骗。
“这终究是南江王府欠你的。”周承誉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那玉佩磨损严重,中间还有些许开裂,裂痕处满开大片的血色,他把玉佩递给元娘,“我翻阅过祖父的手札,里面写过姑娘,祖父说,他亏欠姑娘,这枚玉佩里的血可以成全姑娘的愿望。”
元娘此生的愿望是什么呢?
是结束她的生命呀,她已经活的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忘记自己活了多久,她厌倦了这人世间,只想得到解脱。
玉佩里面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巫的血液,用玉佩的裂痕伤她,她的伤口不会愈合,她会很快地接近死亡。
可现在她的愿望还是这样吗?
元娘接过玉佩,望着周承誉离去的背影,她第一次产生了迟疑。
画中的姑娘是她,是她当年进了周承誉的梦里,说起来也真是可笑,她是去杀周承誉的,可周承誉还担心她用匕首伤了她自己。
于是她再也没想伤害过这个孩子,她用了她毕生的知识教育这个孩子,只希望这个孩子可以靠着自己,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那孩子说要求娶她的时候,她只当是玩笑,笑着应过了,可是心里总有些许期望。
她在期望些什么呢?
若那个孩子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知道她不老不死,知道她的血是世间灵药,就算孩子克服贪欲和她一起走下去,可到了老去的时候,他看着终日卧于自己身旁容貌不变的妻子,他不会害怕吗?世间的流言不会淹死他们吗?
元娘害怕,她不敢尝试。
8
三月上巳,曲水流觞。
满城的百姓都坐于曲水之间饮酒作乐,忽的不知谁惊叫了一句,言圣女要在军疾山悬崖边处死恶灵。
所有百姓都震惊了,纷纷朝着军疾山而去。
一位带着兜帽的姑娘也有些震惊,她手腕上有柳花,她的腰间别着碎玉。
凝香笑得开怀,祭坛之上,捆绑的是周承誉。
或许凝香真的喜欢过周承誉吧,所以对他的拒绝很是恼火,但是更重要的是,云梦仙已经被她杀了,周承誉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是赝品的人了。
所以烧死周承誉,她就可以享受这一世的荣华富贵。
看呐那些愚民,只要她说周承誉是恶灵,他们就万般辱骂巴不得周承誉马上死,丝毫不挂念南江王府三代保卫陵国的恩情。
看呐那些愚昧的贵族们,只要传说中她的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他们就都信了,哪怕她的血一点用都没有,可是他们还是以饮到她的血为荣,为了换取她的鲜血,他们将周承誉绑了送给她。
真是可笑。
“今日……”
凝香刚刚开口,却被从人群中走出的白衣女子打断,“当一个被采血的牲畜也当得这么开心,也唯有你了。”
“你……”凝香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还没死?她不是早该死了吗?
“别想号令军队抓我,想抓到我?他们还不够。”元娘轻蔑地笑了起来。
凝香像疯了一样地将火把丢进了祭坛,祭坛上灌满了火油,熊熊火焰顷刻燃烧,元娘慌了,立即飞入祭坛之中。
“呵……”凝香冷笑,“还不是都死了……”
可刹那间,元娘却又飞了出来,背上还背着周承誉,她腰间的玉佩有些松了,啪嗒一声,拴着玉佩的绳子断了,那玉佩在空中直直地掉落火海。
“玉佩!”周承誉挣扎着要去捡玉佩。
元娘却搂紧了他,不让他动弹,“你疯了吗?你现在去就是送死!”
“可那是你的愿望啊!”周承誉嘶吼道。
凝香愣了,她无法接受元娘进了火海还带着周承誉毫发无损地出来,她绝望地大吼,“这两个都是恶灵,所有百姓,杀了他们,不然他们便要为祸陵国,让庄稼颗粒无收!”
你能将皇族精锐士兵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可是这么多百姓呢?你舍得伤害他们吗?你又禁得住他们的人海战术吗?
百姓一听见庄稼二字,眼睛露着凶光,他们无法忍受有人祸害他们的粮食,于是手持着一切可以用来当武器的东西,朝着元娘和周承誉跑去。
“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云梦仙?”元娘冷笑,从腰间拔出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腕间的血落进周承誉的嘴里,周承誉身上的伤开始肉眼可见的愈合。
百姓不懂云梦仙的特征,但百姓明白,能活死人的,才是云梦仙。
不知道谁冲了过来,大声呼喊着,“我的腿瘸了好几年了,仙子救救我吧!”
他咬住了元娘的手腕,饮下了元娘的鲜血,骤然间,他弯曲的腿直了起来,他欣喜如狂地站起来,蹦蹦跳跳离去。
周围的百姓眼睛在放光。
贪欲这种东西,一旦被激起,就再也难熄灭下去,只差一步就能到达终点,无论是谁都会拼尽全力的,更何况已经有人做到了。
周承誉死死地抱住元娘,不让百姓靠近,可是人流涌动的越来越厉害,将他们生生分开,到最后,周承誉只能抓住元娘的手,他们在澎湃的人流中对望。
“承誉呀。”元娘笑了,“如果你可以找到我的话,我就答应你哦!”
说着,元娘震开人群,转身朝着悬崖边跃下。
百姓不甘心到手的宝物就那么失去,纷纷朝崖底追去,有人跳下悬崖,有人被推下悬崖,有人不经意滑下悬崖。
在这场浩大的祸事里面,据朝廷统计,一共逝去了十三万徽京百姓,被称为军疾山大疫,朝廷将所有的罪都归于圣女凝香,称她为恶灵转世,蛊惑人心。
所有人都以为真正的云梦仙死于那一场大疫,再无人找寻真正的云梦仙。
9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长陵酒坊新来了个买酒女,模样俊俏手艺好,得尽了街坊邻居的喜爱,张婆婆尤其喜欢她。
“元娘,你知道吗?南江王府的王爷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抬着整个南江王府的财宝来我们长陵了!”张婆婆摆上她的胭脂,对着元娘讲到。
元娘抿嘴一笑,“看见了,红妆足足铺了十里,谁家姑娘这么好福气被他娶了呀!”
张婆婆刚想附和,却见他们聊的那南江王府的小王爷骑着高头大马朝他们走来,面如珠玉,含笑生辉。
“你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啊!”周承誉下马,朝着元娘拱手,“南江王府周承誉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求娶云梦元娘为妻。”
“如果我要说不同意呢?”元娘歪着头。
周承誉沉吟片刻,“那我只好将这十里红妆放着不走,居于长陵,苦苦哀求元娘嫁我了啊!”
10
《陵国志·南江王传》这么记载周承誉
周承誉,字念元,初代南江王周越之孙,次代王周平安之子也,娶云梦女元氏,终年六十七岁。
他为了元娘,小心性命,一生不做大事,留于史书不过短短数笔。
终究还是没能承的住祖宗的荣誉。
11
那无影柳花的姑娘又来了,阔别了六十八年后,她再度在这里俯瞰长陵,只是,这一次,她似乎很是悲伤。
她又叹了一口气,“阿寅,走吧。”
白虎优雅地离去,她微微抬起头,不让泪水悄然落下,袖子下她攥紧了拳头,她说,“不过就是一段长陵旧事罢了,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她忽的又低下头,阳光照不到她的脸,有水珠落下,悄悄滴在地上受伤的蝴蝶上,蝴蝶悄然飞起,朝着云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