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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糖似你

2020-09-10晏瓷

南风 2020年22期

文/晏瓷

图/枕上浊酒

『空气里的虫鸣在夜风中聚了又散,远了又近。天边的星子像是嵌进了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眸。』

01

滑冰场上人流如织,越靠近场地中心越是人影迅捷,弧线纷乱。唐姜秉承着菜鸡该有的自觉,在最外圈儿谨慎腾挪,若是耳边有风声渐近预示着谁将擦身飞过的话,她就会第一时间抱住护栏,避免任何误伤。

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你试图躲过一场意外时,也可能造就另一场意外。唐姜这边在拐弯处松手,躲开了顺着栏杆砸过来的人影,因侧头去看那人有没有摔跤,拐弯时好巧不巧猛地砸进别人怀里,被撞的那人手里还牵着一个,直接被牵扯得当场跪地。

冬天棉服松软,摔得不疼,但落地四脚朝天如乌龟打转实在让她很没面子。尤其是被她撞到的这人目睹全程,偏还眼睛一亮说“是你呀”的时候。

那是个眉眼写着少年意气的男生,穿着鼓鼓的白色棉服,一双长腿就树在她的眼前,面若傅粉的一张脸摆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也丝毫没被比下去。

她被他扶坐起来,才发现冰刀鞋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一只,露出来的红色棉袜吐着一根脚指头,撞色鲜明。她当即恨上今早出门时想着将就一下就穿了破洞袜子的自己,又恨这冰刀鞋明明扎得很紧怎么会不翼而飞,最后认命地在这男生的帮助下,捡回飞出的鞋子穿好,又任他搀扶着起身。

大概是她摔得滑稽,早有人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她。周围围观的人笑得直接,让她愈发觉得丢脸。

好在此时一声嚎啕大哭及时打破尴尬,分走大量关注。那是个个子很高的小姑娘,男生说是他的妹妹,也是他刚才滑冰时牵着的人,被撞上来的唐姜牵连,也摔了一下。

检查过人没受伤,推想是小孩子摔到地上半天没人关怀在闹情绪。唐姜搓着手问她,“小美女,或许你喜欢吃糖吗?”

果然是孩子心性,一听有好看的糖吃,小女孩当即不哭了。唐姜家的小店就在附近,出于抱歉的心态,她做东,将这两人请了去。

店名叫唐的屋,经营各类手工糖果,也售有奶茶,面积不小,一边是剔透的长排橱窗,另一侧摆了几张清新简洁的小桌,满满的粉色少女风。

小姑娘一见缤纷的糖果就忘了被害得摔了一跤的倒霉,乖乖巧巧地坐在小桌旁,吃相文静,貌容姣好。唐姜盯着她看了两眼,有点难以置信,“才八岁就这么高了?”并暗自咕哝着自己也好想长高。

男生叫魏丞,眼角弯起一点弧度,将自己觉得她这个年纪断不会再长的看法写在了脸上,为难道:“你可能已经……”

唐姜只是一时羡慕,并不想听谁戳穿,拿橙汁棒棒糖堵他的嘴。那是晶莹的橙色,做成了圆润的五角星状,头顶筒灯投下冷白的光线,将这份晶莹映照得彻亮,她的面庞透过来,直落入他瞳孔深处。

此时店里进了一桌新客,是三个女生,买了东西,选好桌位后,开始闲谈,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不知是谁突然跟好友分享起趣事见闻:“你们知道吗,我刚在旁边滑冰场,看到有人摔得像被大圣爷打得滴溜溜转的龟丞相,然后冰鞋甩出去,袜子里露出一根凌寒独立的脚指头……”接下来有一点杂音,应是放了一段视频。

唐姜捂脸,见魏丞正小心探寻地看过来,低声同他干笑道:“你可能不信,其实我不常穿破洞袜子的……”

旁边一桌适时爆出大笑,想来是视频播放到高潮。唐姜不忍再说,苦兮兮地瞥了一眼那拿着手机正展示中的女生,顺便聆听她们碎碎念她袜子破洞露出了脚趾有多可乐。

趁她侧目,魏丞离桌了片刻又折回来,坐下拉动椅背时弄出了尖利的声响,惹得那桌女生转头看来。就见那位主讲人扔下手机,眼冒红心地凑上来,连齐耳短发都在轻快雀跃:“魏学长!好有缘分啊,竟然在这里遇到。”这女生身上裹挟的粉色泡泡太浓,连唐姜这个趣闻当事人就坐在对面都没发觉,满心满眼只有刚落座的青年。

魏丞倒是没露笑脸,反而问对方说,“刚听你们讲才知道,原来袜子出点小纰漏这么好笑,那你应该也挺想笑话我的吧。”他说着退去右鞋,展示了一下自己脚上同样破露的棉袜。

女生百口莫辩,将头摇啊摇,齐耳短发晃得像拨浪鼓的弹丸,又是道歉又是讨饶,携好友慌慌离去时,脸上满是羞赧。

唐姜也去看他尚来不及收起的脚趾,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刚才余光瞥到他摸去角落拿起拆快递的剪刀,她应该会很诧异世间怎会有破洞如此齐整的袜子。

这戏做得好假,可他脚趾头倒挺好看的。她抬眸看他,就见他早已望过来,只是淡淡一笑。好像他真的只是凑巧也穿了破洞的袜子,并没有为了帮谁解围才牺牲形象。

02

魏丞其实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毕竟他试着找寻了她那么久,已经觉得人海茫茫,希望渺渺。

那是去年的深秋,他急慌慌赶去城东的老火车站,穿梭过攒动的人流后,身上的手机和钱夹不见了。他试着折回去找,一无所获,只在抬头时看到一张写着“小心扒手”的警示牌。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邻居来电,说听到他们家的老猫不知怎么发出凄厉惨叫,过了一阵又转为虚弱呜咽。他的爸妈已搭上外出的航班,宠物看护明晚才能到岗,此时老猫被独自锁在家里,无人可顾。好在他读书的学校离家不远,可买不上今晚最后一班列车的话,那只向来多病的老猫便要多耽搁一夜。

他一张清俊的面容掩藏在宽大的帽檐之下,厚着脸皮试图跟路人开口借钱,而路人无一不把他当做行骗的人,冷冷走开。

眼看列车40 分钟后就要出发,就算借到电话找同学救急,也是远水近火,必然来不及。他垂着肩,有些低落,然后就在一道小巷深处看到了唐姜。

女生面善,躲在幽静处打着电话,连声音也柔和。不知哪根弦动了,他走进那道长长的巷底,向她发出求助申请。

待女生给他买好车票欲离开,他又追上去问能不能再借一点钱,说夜里到站可能需要打个车回家。她顿了顿,似在犹豫,末了还是按他的参考报价掏了钱,说:“一路顺风。”

等他处理好事情返回来,已是两天后。夜色在雾霾的掩映下朦胧凄迷,他刚过站前广场,就被突降的暴雨淋了个通透,还在水坑里摔了个狼狈。魏丞不由叹气,想感叹一句倒霉,可转过头时,瞧着远处的人影,忽又觉得心情大好——他竟然又遇到了那个女生。

深夜阒静,人影寥寥。待他定睛细看,发现那女生正无助地被两个混混截住,眉头便敛起来。老火车站这边治安问题一直都有,他冲上去前心下计划了周全,成功完成了英雄救美,也没忘将钱还上,末了又拦了出租将她送上车。她关车门前一再朝他道谢,将手里的伞硬塞给了他。

车子很快开远,这位仗义英雄撑着粉色花伞依旧站在街边,全身湿哒哒地滴着水,眼睛却极亮。凌晨时分,他还精力充沛,特意留心了混混们撤走的路线,打了报警电话,又是协助、又是作证。警察也给力,撬开那些人的口风扯出一条老火车站附近的行动线,将这片的治安遗留问题解决了大半。

他因淋雨吹风,又一直穿着湿衣服奔波,重感冒了一场。可他却觉得心口热热的,他想,这样那个女生下次再去那里,就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了吧。

那段时间,他的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同她仅有的两面之缘,循环往复,直到心跳也加速起来。于是,他翻出了借钱时曾留过的她的手机号,紧张巴巴地打过去才发现是个假号码。他恍然大悟,原来她当初根本没指望他会还钱,像每个怀疑开口要钱的人是骗子一样,她也不例外,可听了有猫猫在等待救援,她却还是愿意给“万一是真的呢”一个机会。

他隐约记起她在巷底打电话时提过“选修课”、“挺近的”几个词,于是试着到附近几所高校找过,又想着她或许会再去老火车站,便也总去候车厅里长坐。可她的身影像沉入大海的石,杳无音信。

魏丞想,他们遇见过一次,又遇见了第二次,说明有缘。既然有缘,自然还会再见到第三次。可是很久很久,他都没能等到期待中的遇见。时间几乎耗光了他所有期待。

唐姜偶然听魏丞说起这些时,怔愣了半天,才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她记得深秋的某一天,在深巷尽头,有青年沉默着走到她身前,将光线挡尽。左右无人,她忽然怕了,但见青年的脸陷于一片帽檐阴影,用冷沉的声线朝她询要车票钱。大晚上周围没人,她出于安全考虑答应了。后面他又跟她要打车钱,显得有些得寸进尺。那时身在售票厅,治安警察就离着几步远,她本可以拒绝,却又忽然担心他说的都是真的。虽然事后妈妈说她呆傻,总是犯这种迷糊,笃定她是被骗了。

后面几天下了雨,这样的老站人流量不算大,夜里人气散得更是快,她又被人拦住,对方不怀好意地笑着表示要跟她“借”点钱。

一周遇上两波也太倒霉了吧,我看起来这么好欺负吗。她欲哭无泪地撑着一把小伞,感觉自己正随风雨飘摇。却不知从哪冲出了无名英雄,将她护得很好。雨线影响了视觉清晰度,加上那人头发凌乱一脸泥水,她甚至没将对方和两天前借钱那人联系起来。虽然这人说着“还钱”塞了几张纸钞过来,可她总在做给那些口中说着困难的陌生人借钱的事,哪对应得上哪个是哪个。

时隔一年,她才将这事捋清。原来那个看起来又冷又颓的人并不是混混骗子,他来还过钱,还帮她打走了真的混混。

兜兜转转,世事奇妙,有时觉得迟了,有时觉得早了,却又未必不是刚好。

03

唐的屋开在大学城附近的商圈,近来生意下滑,唐姜学业之余上了心,发现有家新店开张,将客源分了流。

那是一家很小的店面,时常需要等位。店内桌子密密地排着,过道只容单人通过,拥挤的场面愈发显得人气爆棚。这家店主食经营蛋糕、砂锅、卤味,饮料主打柠檬茶,有着大杂烩的新鲜感,一句“方寸之间,尝尽酸甜苦辣”营销得刚好,竟让这小店在年轻人中迅速传播了开来。

魏丞被室友拉来赶时髦,吃好正要离开时,恰瞧见唐姜在对角处落了座。他赶紧将朋友打发走,装作刚进门的模样,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面。等她抬眸看来,他就弯起眉眼,“刚好店里满了,不知道可不可以拼个桌?”

自然是肯定的答案。他不顾服务员诧异的目光,点了一份招牌冷锅串串。服务员暗暗嘀咕:奇怪,不是刚吃完,还说饱得多一口都吃不下了么……

他淡然自若,问她怎么会来,就见她神神秘秘地表示此行是来打探敌情。

几分钟后,有人端着托盘来给他们上菜。来人是个大波浪的中年女人,做了艳丽的美甲,唐姜清楚地看到她给魏丞端冷锅串串时,拇指扣在容器内测,长指甲甚至伸入料汁中去。

她既有维护食品卫生的自觉,也不愿魏丞吃这种哑巴亏,当场起身同那上菜员理论。她信心万丈,觉得自已一定会取得胜利,但事情跟她想象得有些出入——这上菜员竟是个聋哑人,完全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双方你来我往,鸡同鸭讲,各不相让。

过道本就窄,被两个比划的人堵了个严实。有端着热腾腾砂锅的人转过身时没看路,向着唐姜就要撞上来。几乎是出于本能,魏丞猛地拉她,同时伸手去挡。她在他肩上撞了一下,意识到什么的时候,才觉后怕,这样滚烫的石锅若是真的烫到他的手,岂不是要起一层泡。

好在被服务员拿托盘挡了一下,只是溅到点零星汤汁。她紧张地将脸凑到他手掌前翻来覆去地检查。

这顿饭吃得自然是不痛快,跟今天阴沉的天气差不多。往外走时,唐姜忽然看着他说了句:“我会给你讨回公道。”一句话说得又轻又短,他几乎怀疑只是错觉。

他坚持送她回去,两人刚进唐的屋,外面就落了雨。

见他站在门边向外望,像是有事要走。她边朝绿植后面的置物架走去,边说:“店里备了几把伞,供客人临时借用,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有短暂停顿,就听她的声音又响起来,“刚好还剩一把。”

他接过她递来的那柄黑色直杆伞,按下开启键,就见伞身直接发射了出去。

空气有一瞬凝固。魏丞维持着握住伞柄的姿势,但链接处只剩一根金属光棍,而伞头正在几步外的水洼里安然躺着。到底没忍住,他逸出一声噗笑。

唐姜无奈挠头,也觉得好笑,“我大概知道这把伞为什么最后被剩下了。”

他赞同地嗯了一声。

雨幕如线帘串起的大珠小珠,耳边是疏落有致的叮当作响,路口依稀可见奔跑的行人。他们并肩站在这场演奏前,鼻尖的空气清新且带着凉意。

魏丞享受着这般相依相伴的宁静,嗓音低低的:“陪我等会儿雨吧。”

她也似在享受着这个时刻。

他忽然觉得,她待自己应当是有些不同的。

可又好像只是错觉。后面一个多月,他试着约过她几次,还都是借着相对自然的借口,可她一次也没答应。甚至主动挑起的话题,她都时回时不回。

他打着给妹妹买糖的幌子,去过几次唐的屋,也没撞见她。听店员说,她好像是在醉心学习什么。可是,如果在意一个人,就会勤快地回复他的消息、响应他的邀请,不是么?魏丞小小失落,心间踌躇。

突然有一天,唐姜主动给他拨了电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他不明所以地又被她拉去了那家方寸之间,就见她找到上次上菜的中年女人,同她好一顿指尖翻飞。原来竟是为了同哑巴吵架,闭关自学了手语。最后获得对方的道歉和保证后,她志得意满地朝他挑眉,好一幅生动的春风得意。她好像还说了什么,可他一律没听清,耳边只剩轰隆的心跳声。

分别时,她总结道:“说过要给你讨回公道的。”

魏丞玩笑着感慨:“啊,被人保护好幸福啊。”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有点脸红。

04

那次之后,他们一下子亲近许多,时常谈天说地,分享见闻,也偶尔相约走走。

雨水,惊蛰,春分。时间一点点过去,天也暖了起来。春天蓬勃,却又稍纵即逝。在他们相知相熟的路途上,转眼就立了夏。

魏家爸妈从新疆公出回来,带了两箱今年头茬的小白杏,个个甜到人心里去。魏丞优中选优,挑了几十颗最漂亮的,特意给唐姜送去。

她没以为他会踩着正午的大太阳过来,此时操作间里锅已经烧热,材料也都称重铺好,制糖工作不可误,她索性抓他做壮丁,也给他穿戴好工衣工帽鞋套手套口罩一大套,领进了操作间。

空气里是甜丝丝的味道,鲜榨橙汁与按比例配好的麦芽糖和冰糖已熬到了时候,测糖,消泡,入模,室温冷却,两人分工协作,行云流水。模具是圆角星的形状,他第一次走进这里时吃到的同款。“这个好。”他望着模具中一片剔透的橙色,竟不小心说出了声。

她还洗了不少他带来的小白杏,做成果茸,同玉米糖浆、黄油等材料一同熬煮,一大锅熬到浓稠的106°,便可倒入钢盘中放凉备用。过程长久,需要不断搅拌,他用敬佩的眼光看她,想是找到了她手臂这样纤细的缘由。

温度下降后,她将烘干的坚果倒入钢盘,把掺拌均匀的工作交给他,不忘传授要点:“内部估计还是比较烫,小心些。揉的时候用大鱼际和腕部发力。”

他迟疑了片刻,茫然地同自己的手掌对视:“什么际?”

她顺势一手搭住他的指腹做固定,另一手伸出食指在他大拇指根部到手腕的区域画了一道短线,“这里。这里就是大鱼际。”纤细的指尖隔着手套划在他的掌上,他感觉人体的微电流都在顺着接触点游移,直令他酥麻不堪。

她说完就要转身去忙别的,魏丞突然出声叫住她,哑着嗓子说:“没听明白,再给我指一遍。”说罢伸过手来。

她有些狐疑地打量一眼,末了还是听话照做,指尖顺着他肌肉的纹理描摹,她低头专注,没注意到他眼底亮起一星得逞的笑意。

这款杏杏坚果软糖成了唐的屋初夏限定,他看她为主打款设计海报,就有些止不住笑意,好像这样就算同她的世界有了最直接的甜蜜羁绊。

今日的帮工酬劳一律以糖果和奶茶兑换,唐姜在他赏玩包装时,忍不住搓搓手问:“你觉得自己参与制作糖果的感觉怎么样?”

他当然觉得好,跟她共享一片清甜空气怎么会不好。

就见她眼睛亮起来,“喜欢动手的人、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人、爱玩儿的人,应该都愿意尝试吧。毕竟,真的挺有意思的。”

魏丞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想将已有的经营模式做出变革,除目前成品糖果销售业务外,另新增一条自制线。

听起来是可行的,早些年前就有陶吧、手工口红店等成功案例。他将自己的想法阐述给她,总结时本想说一点兼顾风险的可能,可见她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就只剩支持的话了。

她似乎很看重他的意见,既率先来询问,也因他的答案而雀跃。

“不过现在这个装修是我妈定的,她可心得不得了,而且她这个人又不喜欢折腾不喜欢麻烦,未必会同意我的想法。其实我考虑很久了,策划案都写了好几版,仍旧没敢跟她说……”她也有苦恼,托着腮转开头,不知视线落在哪里,“我想,如果可以做的话,就重新装修出一排小隔间,一人一个小灶台那种感觉。这几个隔断不知道需不需要拆掉……”她说话间视线略过店内,竟又规划了起来。

“我认识些其他学院学室内设计的师兄师姐,都很厉害,你把平面图尺寸和需求给我,我可以帮你咨询一下他们的专业意见。”他温温柔柔地朝她笑。

但他做的其实远不止“咨询”那么简单——第二周的周末,她电脑上收到了他传来的两个CAD 文件,都是基本完整的设计稿。

太上心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为此奔走的模样,应该还说了好话,欠了人情。唐姜忽然发觉,原来心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05

魏丞念及有同学家中经营着网红店面,特意去取了经,整理出不少经验与风险。他去找她时,恰在唐的屋休息间撞见唐姜和唐妈正在吵架。

显然来得不是时候。他再度拿妹妹当幌子,买了些糖果便离开了。唐姜只能拿眼风送了送他。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争吵,并不难猜。

经过亲妈一顿暴风洗礼后,唐姜垂着眉眼给魏丞回消息,将妈妈的固执和自己的愤怒说给他听。

魏丞表示装修设计、方案策划和宣传的事他愿意尽力帮忙,但也建议她首先考虑母女关系为宜。毕竟齐心协力做一件事,才能将前行的阻力最小化。

她正在烦躁的巅峰,哪里想听他说这些,只敲下“我要叛逆”四个字并一个惊叹号表达态度。

店里忽然进了一波客人,最前的正是那个笑话她袜子破洞的短发女孩。此刻那女孩儿被前呼后拥,阵仗颇大。不知怎么,唐姜有些疑心即将上演大小姐追不上帅哥就脾气发作迁怒于她的土味情节。

然而事情发展并不如她所想——那短发在店内疯狂消费,还凑上来甜甜地叫她姐姐。

“姐姐,你帮我讲讲好话好不好?让魏学长理我一下吧。”短发拜托地朝她合掌,看起来意外可爱无辜。

这样的拜托听起来奇怪又荒谬,她含糊道:“我俩关系也就那样,未必说得上话。”

“怎么会!”短发显然不同意她的说法,“我上次看他用手帮你挡热汤锅呢,怎么说也是修复文物的手,挺宝贝的,肯定是另眼看你才能做到这个份上。”

唐姜略微有一瞬出神,她虽然后来知道了他的专业,知道他是名师的得意弟子,却从未深想过,之前那一次,他几乎没去反应就试图挡下朝她泼来的砂锅,是出于怎样的心理。

心下微动,千头万绪冒出春芽。

她沉默的片刻,看起来好像在认同对方的话。而此时此刻,短发还在期待地望着她。

她只好瞎扯人生哲学:“追人得两情相悦,外人瞎使劲没用的。毕竟,谈恋爱是两个当事人的事。”

短发面色一粉,娇嗔说:“谁要跟他谈恋爱了!是他要去外地跟考古项目,好久见不到了嘛,就想跟他聊聊天好作留念。”

“啊?”唐姜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意外,这样一个迷妹都晓得的事,魏丞却没告诉过她。

短发显然以为这个“啊?”是在表达对她清新出尘观点的赞叹,进一步阐述着:“帅哥在眼前看着,说说话就很好了,每天都有好心情。真谈起恋爱来,三天两头不是吵架拌嘴就是分歧矛盾,我干嘛自讨苦吃。”

唐姜听得发笑,忍不住逗她:“哇,你思想好开明啊。原来你对他眼巴巴的,其实不想跟他谈恋爱啊?”

“其实也想……但追不上,这样说显得比较酷。”

短发还欲跟她再说,被同伴催着叫走了,走远了还不忘回头朝她做了“拜托拜托”的手势。

原本的一腔情绪被这插曲悉数搅散了,唐姜静下心来,又拿起手机。锁屏页没有任何未读消息提醒,魏丞竟一直没回复她。

是自己刚才说的话太冲了吗?她重新点开跟他的聊天框,赫然就见最后一条四字消息我要叛逆,打成了……

—我要泡你!

九宫格输入法害人!她暴躁地揉了揉头发,忽而又觉得好笑,他这么久不回……这是吓到了?

她敲着键盘给他编辑信息:

—发错了。你无视就行。

—听说你要离开?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久,久到她以为他在聊天框里写论文。但其实只发来几个字,并且错过了她信息的重点,只关注到了第一句。他介意地说:

—所以原本是想发给谁?

06

她辗转打听到,教授挑了他进队,要去大西北,一去至少几个月。

唐姜心里有小小的介意,因他未曾主动告诉她这消息而生出情绪,但好像又实在没有可以公然生气的资格,只能悄悄生一点暗气。

但其实,也有一抹感动。

这是一个被上头重视的大项目,筹备期有无数的资料需要查阅并悉知,可即便那样繁忙的时候,他依旧在急她之所急,奔走在唐的屋改革规划第一线。

临行前两天,他在出租屋里备了海鲜盛宴作为告别餐,只邀了几个平日关系最好的。唐姜进门后有点拘束,这些他的好友她一个也不认识。可他很自然地拉她坐到主座的右手边,将她介绍给每个人。

同龄人间就着海鲜啤酒,迅速打成一片,席间言谈甚欢,好不热闹,将这个夜晚点缀得欢快敦睦。

夜晚更深的时候,一众人才散了。清醒的去送上头的,最后只剩一个没沾多少酒水的唐姜,还站在屋里。

这顿饭过于丰盛的结果,就是有非常多的垃圾需要收拾。她主动要帮忙,他却不许她去碰那些腌臜,只将一盆挑拣过的干净海螺壳递给她,将她推进厨房,要她用盐水将这些壳再煮一煮。

锅内装水放到炉灶上之后,便只要等着就行,实在算不上什么活计。她闲闲地靠在门边,看他在客厅餐桌边埋头忙碌。

他挺拔高挑,身材也好,在桌边只是持着块抹布,也像在录团圆饭主题的画报。头发应当是刚洗过,未经打理,柔顺蓬松,头顶灯光在他漆黑的发丝间敛出一团亮晕,配上一身家居装,显得极是宜家宜室。不知怎么,她觉得这空气忽而温馨亲昵起来。

像是有什么心事将被点破,她慌地别开视线,不敢再看,转而开口说起正事:“我知道你悄悄找我妈谈过了。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说的,但她好像有点松动。”

他闻声看过来,脸上仍有熟悉的温柔,“你知道了啊,抱歉私自背着你去跟阿姨谈这件事。不过既然有一点效果就好,我们再接再厉。”

他一个“我们”说得太过顺口,唐姜一时忘了接话。

安静下来的空气并不让人尴尬,是一种舒适而默契的沉静。

唐姜忆起许多这些年跟妈妈的趣事,想到哪说到哪,随口讲给他听。他干活之余,也听得仔细。

灶台上的水滚开了,故事也刚好到了一个可以收尾的点。她走过去将火关掉,终于涌出一点好奇心,朗声问外面的魏丞:“为什么要用盐水再煮一次壳啊,是想涮点海鲜汤做我们的宵夜吗?”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厨房,她说完话转身的一刻,恰跟他看过来的眸光撞在一起,视线交缠,缱绻旖旎,转而他们竟双双慌乱地别开了头。

“煮好放凉就可以放进鱼缸里了,这样大鱼生产时,小鱼可以躲进海螺里面,免得被大鱼吃掉。”他正经地答她。

进门处确实有个大鱼缸,魏丞还特意拜托她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每周来帮忙照看一眼。

晾好的海螺壳被唐姜缓缓置入鱼缸,她盯着游鱼喃喃感慨:“怎么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吃啊……”

“我也是我妈亲生的,还不是多年经受着亲妈的打骂。”他顺口接了一句玩笑话。

她的眉眼便弯起来。

时间晚了,她放完所有海螺恰收到了亲妈的催回信息,魏丞送她一路往回走。

夜风习习,带着些许清凉,不知源处的虫鸣氤氲在初秋的每一寸里。他出声问她:“我马上就走了,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嘱咐、赠言,什么都好。”

他不提还好,被他一引,唐姜胸腔中那点暗气悉数被勾出来,她闷闷地回:“就在前几天,我都还不知道你要走。是去哪?做什么?去多久?现在突然就吃完告别饭了。你没告诉过我什么具体信息,我连送祝福也没法有的放矢,那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越往后说,她的情绪越重。

魏丞哪料到会收获这样一堆句子,听得愣了,半晌才有声音:“你……是在怪我没提前跟你说吗?”

好像有点没立场说这种话,而且听起来怨气颇重。唐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一笑,否认道:“没啊。”

那边魏丞却不肯放过她,自顾说起来:“我们队有很多漂亮小姑娘的,还都很热情,朝谁都笑着,教授说她们特别讨人喜欢。”

完全不像他平素的讲话风格诶。唐姜一脸问号地等待下文。

就听他又说:“所以,你想提前宣誓一下主权吗?”看她面无波澜,不为所动,他似乎有点急了,“就是盖个章,我就是你的了,别人都不能再靠近。像网上那种发圈儿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

她听得有点想笑,强自按捺住了。

他那边还在继续,“其实我根本不养鱼,临时买来当借口的,毕竟要走得那样远,怕时间久了你念不起我这么个人,想着这样就能有个借口每天给你发发消息,时不时问问鱼儿还好吗,鱼食够不够,氧泵还好吗,有没有换水。可能那边信号不会太好,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当时我费劲心力找了你很久很久,就是想……”

唐姜将愣在那,心跳声几乎要压过他的音量。

迟迟没有期待的回应,他的神情终于敛住,眉头似蒙了霜,“抱歉,我好像说得太多了。因为看你似乎很介意没提前通知你我要离开这件事,就以为……如果会错了意,希望不会让你困扰。”

“已经困扰了。”她定定望住他,任他的影像印刻在瞳孔之上,“本来店里就已经够费神了,现在还要为我刚有男朋友就要分别而伤心。我太困扰了。”

有一点笑意顺着四目相对蔓延至他们周身的小小宇宙。

空气里的虫鸣在夜风中聚了又散,远了又近。天边的星子像是嵌进了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