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老年移民的社会融入研究*
——密西根州老年华人与墨西哥人的比较视角
2020-09-10王存祖
田 烨 王存祖
(兰州大学 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一、问题的提出
社会融入(Social Inclusion)是社会学、民族学和人类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以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E·帕克(Robert Ezra Park)为代表的芝加哥学派,通过对迁徙至美国的欧洲移民的社会适应情况进行分析,开始将这一概念应用于移民研究,形成了“多元文化论” 和“同化论” 两大学派分野。[1]随后,不同领域的学者结合自身的研究经验,对社会融入进行了多种解释。如加拿大学者朱迪思·麦斯威尔(Judith Maxwell)把社会融入作为一种政策工具加以界定,认为社会融入是流动人口个体感受到是共同体中的成员的过程。[2]保罗·伯纳德(Paul Bernard)将社会融入区分为形式及本质两个层面,涵盖了经济、文化、社会及政治等测量指标。[3]英国学者休·柯林斯(Hugh Collins)认为,社会融入通过赋予每个社会成员平等地参与社会生活的权利,确保其不被社会隔离和疏远。[4]徐丽敏则认为,社会融入是推动个体平等、全面地参与经济、政治和社会等生活,以促进社会包容,最终实现社会团结的过程。[5]
关于跨国老年移民群体的社会融入问题,国外学术界成果较为丰富。毛迪亚·金特里(Maudia Gentry)研究认为,老年移民群体对美国社会价值观、文化和习俗的不熟悉,阻碍了他们的社会融入。[6]艾玛·阿吉拉(Emma Aguila)研究发现,由于美国和墨西哥缺乏社会保障的对接,许多墨西哥老年移民选择返迁墨西哥。[7]朱迪思·特雷斯(Judith Treas)和沙姆巴·马祖达尔(Shampa Mazumdar)研究指出,老年移民很难融入美国社会,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受母国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影响,过分关注家庭而忽视了社会融入。[8]珍妮特·威尔莫思(Janet M. Wilmoth)研究发现,西班牙裔和亚裔老年移民群体的生活模式,使他们与社区隔绝。[9]安娜·根科娃(Ana G. Genkova)等人研究认为,美国社会的包容性有助于老年移民更好地调整心态,从而融入美国社会。[10]王兰爽、方丹阳通过对加拿大多伦多华裔老年人开展问卷调查,建议华裔老年人尽量与国外不同的文化环境相融合。[11]比较而言,国外学者相关研究成果较为丰富,国内学界的相关成果数量有限。
2018 年,美国境内共有外来移民约4470 万,约占全国总人口的14%。外来移民的主要来源国有墨西哥(占移民总人口的25%)、印度(占移民总人口的6%)和中国(占移民总人口的5%)等。[12]中国是仅次于墨西哥和印度的美国第三大移民来源国。中国移民群体中,约44% 在2000 年之前进入美国,56% 在2000 年之后(包括2000 年)进入美国。在年龄结构上,中国移民群体中65 岁以上的老年人占18%,高出美国本土出生的老年人2 个百分点,也高于美国移民群体中老年人的比例。[13]有鉴于此,有必要加强美国华人老年群体的研究。在已有相关研究成果基础上,基于笔者2016 —2017年间对密西根州的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进行的问卷调查和个案访谈,本文拟通过对美国境内华人与墨西哥人的老年群体①世界卫生组织(WHO)对老年人的界定为60 周岁以上的人群,本文采用了这一界定。进行对比,探讨这两个群体在社会融入方面的共性与个性,以进一步深化相关研究。
二、调研设计与样本特征
本次田野研究采取问卷调查、个案访谈和实地考察的形式,相关问卷调查对象和访谈对象为随机开展。在此特别感谢关键报道人(Key Informant)华人装修工H 先生和墨西哥移民S 先生,他们除了介绍大量的访谈对象之外,还为调研提供了大量其他帮助。
(一)调研设计
密西根州(Michigan State)位于美国东北部,2018 年,该州总人口数为994.32 万人,[14]根据美国移民委员会(American Immigration Council)官方网站公布的统计数据,2018 年,密西根州共有约70 万外来移民,约占全州总人口的7%,其中来自墨西哥的移民约占全州移民总人口的13%,为密西根州第一大移民群体;来自中国的移民①相关统计数据中不包括港澳台地区。约占5%,为密西根州第四大移民群体。[15]由于密西根州人口统计数据中没有细化到按年龄段进行统计,因此,只能根据美国社会中老年华人群体和老年墨西哥人群体的比例进行估算,估计密西根州的老年华人约有8500 人,老年墨西哥人约有9100 人。②有关老年华人及墨西哥人的比例数据来源于美国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官方网站:www.migrationpolicy.org,但美国对老年人的划分标准为65 岁以上。
从地域分布来看,密西根州的华人群体主要分布于底特律大都市圈,包括底特律市区(Detroit)、特洛伊市(Troy)、伊普斯兰提市(Ypsilanti)、安娜堡市(Ann Arbor)、诺维市(Novi)、罗切斯特山市(Rochester Hills)等,此外,州府所在地兰辛市(Lansing)、坎顿镇(Canton)、弗林特市(Flint)等城镇也有较多华人分布。墨西哥移民群体也主要分布于底特律大都市圈,包括底特律市区、伊普斯兰提市、安娜堡市、诺维市、门罗市(Monroe)等地。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拥有美国国籍或“绿卡”、年龄在60 岁及以上的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群体,不涉及在美国出生的华人及墨西哥人。调研活动主要在当地的华人超市、华人教会、部分华人住处以及墨西哥移民社区、墨西哥餐厅及超市附近进行。
(二)样本特征
虽然笔者针对老年华人的调研涉及多个城市,但由于针对老年墨西哥人的调研只涉及伊普斯兰提市、安娜堡市、诺维市三个城市,为了进行横向比较,只选择这三个城市的华人样本。三个城市的老年华人有效调查问卷共85 份,个案访谈共41 人;老年墨西哥人有效调查问卷共52 份,个案访谈共22 人。③由于一些老年人不具备文字阅读能力,相关问卷由调研者或翻译者向调研对象口述,并为调研对象代为填写。调研问卷涉及性别、年龄、身份类型、受教育情况、居住区域、移民途径、就业情况、投票情况、社会交往等内容。
问卷样本反映了上述两个族群的一些显性特征。如在性别结构上,华人女性样本数多于男性,但墨西哥男性移民样本数多于女性。由于是随机调查,这一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些地区两个老年移民群体在性别结构上的差异。在入籍率上,问卷样本中的华人入籍率明显高于墨西哥人。在受教育程度上,问卷样本中的华人受教育程度也普遍高于墨西哥人(见表1)。
表1 老年华人与老年墨西哥人的样本特征
三、两大移民群体社会融入情况
由于社会融入是个复杂的概念,学术界没有统一的指标对社会融入进行界定。通过综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同时结合个人的实地调研经验,笔者试图从经济生活、政治参与、文化认同和社会交往四个方面对老年华人和墨西哥人的社会融入进行分析。
(一)经济生活
“推拉理论”(Push and Pull Theory)是研究国际移民和人口流动的重要理论之一,该理论认为促使人口迁徙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差距使发达地区对相对落后地区的人口产生了拉力。经济因素不仅是吸引人口流动的重要原因,而且是衡量外来人口社会融入的重要指标,主要表现在就业和收入方面。一般而言,具有充分就业和高收入的外来移民群体社会融入度较高。
1. 移民途径
移民至美国主要有4 种途径——职业移民、亲属移民、庇护移民以及多样性移民。从此次调查问卷反映的情况来看,大多数老年华人(56.5%)和老年墨西哥人(75%)都是通过亲属移民这一途径来到美国的,但老年墨西哥人采用这一途径的比例远远高于老年华人。在职业移民这一类别中,约有27.1% 的老年华人通过这一途径移民,其比例是老年墨西哥人的两倍(见表2)。这一情况可能与两个群体的受教育水平有一定的关系。密西根州是美国的汽车产业基地,对技术性人才的需求量比较大,调研样本中老年华人的受教育程度普遍高于老年墨西哥人,因此,华人在这一移民途径具有一定的优势。
2. 就业状况
就业不仅具有经济功能,而且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是外来群体融入社会的重要方式之一。早在20 世纪20 年代,随着美国汽车工业的兴起,就有大量墨西哥移民在密西根州底特律市就业。据美国研究墨西哥移民的专家萨拉戈萨·瓦尔加斯(Zaragosa Vargas)研究,1929 年,约有1.5 万名墨西哥移民居住在底特律市并在当地工厂工作。随着1929 年经济危机的到来,大量墨西哥移民被遣返回国,1936 年,底特律市的墨西哥移民已降至1200 人,比经济危机前的人数减少了约90%。[16]二战结束后,随着美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大规模的墨西哥移民又重新来到密西根州。作为密西根州规模最大的移民群体,墨西哥人的分布较为广泛,从城市到农村均有分布。
19 世纪下半叶,一部分华人来到底特律市,开设了一些中餐馆和企业,在底特律市形成了唐人街,唐人街中最早的中资企业可以追溯到1879 年。[17]随着20 世纪60 年代底特律逐渐走向衰落,华人开始向周边地区迁徙,散布于特洛伊市、安娜堡市、底特律市、诺维市、罗切斯特山市等地。目前,密西根州华人从事的行业包括汽车制造业、商贸行业、餐饮行业等。
与中青年群体不同,老年华人大多处于退休状态,再就业的老年人占比较小,这一情况可能与华人的经济状况有关。2016 年度,中国移民家庭收入的中位数为5.6 万美元,高于外来移民家庭的平均值5.4 万美元,而墨西哥移民家庭收入中位数仅为4.7 万美元。[18]不同族群间家庭收入的差距,在老年人群体的就业方面有所体现。此次调查问卷显示,老年墨西哥人参与就业率是老年华人的两倍之多。
从就业岗位来看,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主要就业于服务行业,包括餐饮、商超、家政等部门,其中餐饮和商超是吸纳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最多的部门。另外,老年墨西哥人从事家政业的比例也相对较高,“夏天剪草、冬天除雪” 已经成为美国墨西哥人的“传统产业”。调研样本中没有老年墨西哥人从事装修和按摩行业,但有老年华人涉及;还有部分老年墨西哥人从事农业,但调研样本中没有老年华人参与这一产业(见表3)。
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U.S. 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发布的2017 年度美国就业参与率数据,55岁以上①该统计按年龄分为16 岁及以上、16 岁至24 岁、25 岁至54 岁、55 岁以上4 个年龄段,没有单独列出60 岁以上的数据。这一年龄阶段的平均就业参与率约为40%。[19]通过与此次调查问卷数据对比可以看出,老年华人的就业参与率(25.9%)低于平均水平,而老年墨西哥人的就业参与率(53.8%)远远高于平均水平。
(二)政治参与
政治参与是移民群体社会融入的外在表现,大多数学者认为政治参与是外来移民实现社会融合的重要指标。[20]移民群体是否主动使用国家赋予的政治权利,可以衡量移民群体的社会融入程度。政治权利主要包括选举权、被选举权等,由于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主动参与竞选的情况鲜见,因此在调查问卷中只设计了投票率这一项目,用以展现老年移民群体的政治参与情况。
根据2016 年度美国总统大选的统计数据,65 岁及以上的公民投票率占比为70.9%,[21]但从此次调查问卷反映的情况来看,老人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投票率远远低于这一比例。虽然此次调研样本数量不多,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老年华人与老年墨西哥人的政治参与度不高的情况。与老年华人相比,老年墨西哥人的投票率相对较高,其投票率比老年华人高出约10 个百分点(见表4)。
2016 年11 月8 日,笔者曾于美国总统大选日当天在安娜堡市一处投票点进行观察和访谈。该选举点周边5 公里内,有一处墨西哥移民聚居区和多个华人超市及中餐馆,但前来投票的华人和墨西哥人寥寥无几,投票者以白人和黑人居多。在关键报道人墨西哥移民S 先生引见下,笔者对一位在2016 年美国总统选举中投过票的老年墨西哥人进行了访谈。他表示:
我们社区的大多数墨西哥人希望希拉里能在选举中获胜,因为她对移民较为友好。据说如果希拉里赢得了大选,她将对非法移民进行大赦,我在美国的很多亲戚和朋友都没有合法身份,通过大赦可以获得合法身份,这对他们将是个好消息,因此我给希拉里投了票。本来还有些墨西哥移民也想去投票,但后来他们不愿因为投票而请假耽误工作,加之选民登记手续也比较麻烦,所以很多墨西哥人没有参与投票。[22]
老年华人不愿意参加政治活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为语言障碍。由于许多老年华人是子女通过亲属团聚的形式移民至美国,他们的英语水平普遍不高,对诸如选民登记等选举程序不太了解,加之对美国政治也不关心,觉得政治是年轻人的事。在个案访谈中,一位来自福建省长乐市的郑先生表示:
我于1992 年通过蛇头偷渡来到美国,之后在中餐厅做工3 年才还清用于偷渡的欠款。后来,我通过假结婚获得合法身份,然后攒钱自己开中餐店。我加入美国籍快10 年了,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投票。我天天都很忙,没时间去投票,再说我投票也没多大作用,不管谁当总统,我都得干活赚钱养家。我认识的朋友大都和我一样,来美国就是为了赚钱,政治是白人的事情,和我们华人无关。[23]
郑先生代表了大多数老年华人的心态,相对于政治权利而言,他们更看重经济利益,认为参与投票将耽误赚钱时间。这一观念在中青年华人群体中有所改变,例如郑先生的儿子就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导致美国华人地位不高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华人过于远离政治,因此,他比较关注美国政治,参与了2016 年的美国总统选举投票。
(三)文化认同
文化认同也是影响社会融入的一个重要因素。在文化差异较大的国家,移民群体认同母国文化还是所在国家的文化,决定了其社会融入的程度和水平。居住区域的选择、语言的使用和生活方式等都是衡量文化认同的外在表现。本文主要从居住区域和生活方式来考察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文化认同。
1. 居住区域
如果有充分的选择自由,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都喜欢和本国人聚居。笔者曾经实地调研过一处距安娜堡市中心约6 公里的墨西哥人聚居区,该聚居区类似于国内的棚户区,区内的民房类似于国内建筑工地的临时房,墙体用彩钢板夹着泡沫构成。房屋类型有一室一厅、两室一厅等多种格局,大多数房间内没有卫生间,但聚居区内有多处公用卫生间。根据关键报道人S 先生介绍,这片区域由一墨西哥裔富翁开发,绝大多数租户都是墨西哥移民,许多年纪较大、经济状况不太好的墨西哥移民都将这里作为居住场所的第一选择,因为这里生活方便且交通便利,周边有墨西哥餐厅、超市和公交站,而且房租比公寓要便宜很多。这里一室一厅房型的月租金才350 美元,而周边一室一厅公寓的月租金为800 多美元。随着经济条件的改善,一些老年墨西哥移民也会搬离这个社区,但依然会选择墨西哥人较多的社区。
老年华人群体也倾向于选择华人较多的社区居住,一般这类社区周边2 公里内有华人超市和中餐馆,满足了老年华人的生活需求。如果没有和子女在一起居住,老年华人倾向于选择居住于华人社区或华人较多的老年公寓。例如,居住于一处华人较多的老年公寓的程女士表示:
我自己一个人在美国,英语也不好,为了考驾照我还特意去芝加哥考试,因为在芝加哥考驾照有中文试题,前几天我刚考完。我觉得在美国有驾照和会英语最重要,像我这样英语不好的,只能选择居住在中国人多的地方,有事可以照应一下。之前我租住在一户中国人家里,后来具备申请老年公寓资格后,在朋友的介绍下,我选择了这个中国人相对多一些的老年公寓,平时可以一起串门聊天,这样不至于太寂寞。[24]
2. 生活方式
作为文化认同的外在表现,与中青年群体不同,老年人的生活方式一旦形成将很难发生改变。但是,在异质文化环境中,如果没有生活方式的改变与适应,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将难以在美国实现社会融入。墨西哥人和华人群体在生活方式和性格特征上着诸多相似之处,例如吃苦耐劳、重视家庭、不善张扬、做事低调等,这可能与墨西哥和中国都经历过漫长的农业社会有关。不过,墨西哥人和华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也有较大的不同,例如华人重视储蓄,具有强烈的危机意识,但大多数墨西哥人储蓄观念淡薄,喜欢及时行乐。这一生活态度倒和大多数美国人一致。
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对传统生活方式的坚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对融入美国社会的本能抗拒,他们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和接受能力较中青年群体差一些,难以在新环境中进行调整。例如在食物的选择方面,老年墨西哥移民喜欢传统的食物,例如玉米卷饼、托尔蒂亚①用玉米面放在平底锅上烤出的薄饼。、达玛雷斯②用香蕉叶或玉米叶包裹玉米面拌肉块等食材的馅料,煮熟后食用,类似于粽子。等。老年墨西哥移民大都喜欢居住于墨西哥餐厅和食杂店附近。一位墨西哥移民在访谈中表示:
我在美国已经生活了10 多年,目前在一家华人超市工作,我也会一点中文。我英语不好,也没有买车,赚的钱大多寄回了老家。我不喜欢吃美式快餐,我喜欢去墨西哥餐厅吃饭,但不能天天去吃,否则就不能攒钱了。大多数时候,我都去墨西哥食杂店买食材回家做饭,这样既可口又省钱。我去墨西哥食杂店不仅仅是采购物品,在那里还可以和熟人聊聊天打发时间。[25]
绝大多数老年华人不习惯于西式饮食,也很少去西餐厅吃饭。老年华人大都在华人超市购买食材,然后回家加工。他们的饮食习惯基本上和国内一致,北方人喜欢买面粉回家做各种面食,南方人喜欢买大米回家蒸煮米饭。
从调研情况来看,无论是对居住区域的选择还是生活方式的固化,都体现了老年华人与老年墨西哥人潜意识中对本族群传统文化的认同和坚守。这一情况对老年华人与老年墨西哥人的社会融入产生了消极影响。
(四)社会交往
不少学者认为,扩大社会交往是实现社会融入的重要方式。[26]相对于中青年群体,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社会交往比较单一,其中固然有语言障碍方面的原因,此外还有文化差异、社交网络限制等因素。在此次问卷调查中发现,密西根州老年华人和墨西哥人社会交往的对象主要为本族人,与其他族群的交往不多。调查问卷显示,仅有约三分之一的老年华人有其他族群的朋友,绝大多数老年华人没有其他族群的朋友。老年墨西哥人中有其他族群朋友的约占4 成,略高于老年华人群体(见图1)。从另一项指标来看,虽然老年华人和国内朋友每天联系的比例低于老年墨西哥人,但每周、每月与国内朋友联系的比例则比老年墨西哥人略高(见图2)。
图1 是否有其他族群朋友
图2 和国内朋友联系频率
通过数据对比不难发现,尽管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都倾向于族群内部交往,但华人比墨西哥人更加封闭。在老年华人开展的社会交往中,当地华人教会和华人超市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例如在安娜堡市,一共有2 个华人教会,教会经常在春节、中秋节等传统节日举办庆祝活动,为老年华人群体社会交往提供平台。华人超市也是老年华人群体社会交往的重要平台之一,许多老年华人在华人超市中结识新朋友和老乡。此外,网络也是老年华人社交的一个重要媒介,微信、QQ 等聊天工具为老年华人交往提供了便利。
老年墨西哥人的社会交往和老年华人相似,也是主要依托于教会、墨西哥超市和餐厅开展内部交往。绝大多数墨西哥移民信仰天主教,一些特殊的宗教节日如瓜达卢佩圣母节、圣母升天节等成为许多老年墨西哥人开展聚会、庆祝的社交活动。一位老年墨西哥人在访谈中表示:
我在美国生活了40 多年,来美国前我在墨西哥的农场工作,工资很少,仅够生活。为了改善生活条件,我偷渡来到美国,然后通过1986 年的大赦获得了合法身份,之后又将妻子和孩子们申请到美国。虽然我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我还是不会英语,主要是美国的墨西哥人很多,会西班牙语就可以找到工作,平时的交往对象也是墨西哥人,购物也大多在墨西哥人开的超市。[27]
总的来看,由于文化背景、价值观念、年龄特征等方面的原因,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在经济生活、政治参与、文化认同、生活交往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他们重视经济利益而忽视政治权利,坚守文化认同而不热衷社会参与,缺乏融入美国社会的环境和动力,从而形成了美国社会中的“隔坨” 和“平行社会”。①“隔坨”(Ghettoes)这一概念由特雷弗·菲利普斯(Trevor Phillips)提出,主要指移民群体拒绝融入主流社会,而保持本族群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平行社会”(Paralleled Societies)这一概念由特德·坎特尔(Ted Cantle)提出,主要指亚裔和白人群体之间互相隔离,少数族裔建立了与主流社会平行的族群社区。参见徐晓红:《英国移民多元文化主义政策述论》,《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4 期。
四、总结与思考
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的发展和繁荣建立在不断地引入外来移民的基础之上。通过对比华人和墨西哥人两大移民群体中老年群体的社会融入情况,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一方面,从对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调研情况来看,两个群体的就业参与率、公民投票率等量化指标要远远低于外来移民的平均水平,文化认同上表现出对母国文化和传统习俗的坚守,社会交往中呈现出族群内交往的特征。这些情况充分说明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社会融入度不高。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
首先,美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影响了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社会参与的积极性。种族歧视在美国根深蒂固,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根据统计,“9·11” 事件以后,全美共有约3200 万人面对种族歧视性调查问题,在受到歧视性调查的人中,非洲裔最多;其次为拉丁裔和亚裔。[28]美国社会创造了类似“湿背人”①湿背人(Wetback)一词最初于1920 年在美国首次使用,指偷渡进入得克萨斯州的墨西哥人,他们大多通过位于墨西哥边境的格兰德河偷渡到美国,因此会浸湿背部,后来泛指美国境内的墨西哥移民或墨西哥裔美国人。、“奇卡诺”②奇卡诺(Chicano)一词最早用于对迁移到美国的墨西哥人的蔑称,20 世纪60 年代墨西哥裔青年人开始使用奇卡诺为标签开展民权运动。等对墨西哥移民的侮辱性称呼。在美国,约有52%的西班牙裔美国人遭受过种族歧视或受到过不公平对待。[29]这样的社会环境不利于华人和墨西哥人的社会融入,正如有研究者指出:“不是华人不愿融入美国社会,而是美国人拒绝接受。”[30]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墨西哥移民。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下,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比中青年移民群体更为消极,更不愿意主动融入美国社会。
其次,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较低的英语水平阻碍了他们的社会参与。根据美国移民政策研究所公布的数据,所有移民群体中约有48% 的移民使用英语交流受限,墨西哥移民群体中约有67% 的移民使用英语交流受限,华人群体中约有61% 的移民使用英语交流受限;外来移民家庭中约有16% 的家庭在家里只使用英语交流,墨西哥移民家庭中仅有4%,华人移民家庭中仅有10%。[31]虽然华人英语水平略高于墨西哥人,但华人和墨西哥人的英语水平都低于外来移民的平均水平。尽管没有关于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英语水平的统计,但从两个族群的平均水平来看,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英语水平不会超过外来移民的平均水平。不能熟练使用英语进行交流,将难以充分参与到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中,自然无法实现社会融入。
再次,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传统观念也对其社会融入产生了负面影响。中国和墨西哥都是发展中国家,经历了漫长的农业社会,在此过程中形成的农业文明对两个民族的价值观、人生观、家庭观等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而使坚守传统文化的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在思想观念、价值取向、行为方式等方面具有趋同性。两个群体都重视家庭宗族而忽视外界社会,习惯安稳而缺乏冒险精神,习惯熟人社会而排斥规则制度,等等。虽然两个群体的肤色不同,但很多观念相似,这些观念和经历了工业社会而形成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民众的价值观、人生观、家庭观有所不同,观念的差异也对老年华人和老年墨西哥人的社会融入产生了负面影响。
另一方面,从经济生活中的就业参与率、政治参与中的投票参与率、社会交往中的跨族群交往情况这三项指标来看,老年墨西哥人都高于老年华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两个群体的社会融入程度的差异,老年墨西哥人的社会融入度略高于老年华人,这一情况可能与生活压力有关。从两国移民的经济状况分析,2017 年,约有21% 的墨西哥移民家庭为贫困家庭,这一比率高于全部移民家庭贫困率的平均值(14%);中国移民群体中的贫困家庭比例为13%,比墨西哥移民家庭低了8 个百分点。[32]老年墨西哥人面临的经济压力,迫使他们参与就业和社会交往,从而被动地参与当地社会。许多老年华人跟随子女到达美国,主要任务是帮子女照顾孙辈,他们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就业参与率低,缺乏参与当地社会的动力。
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认为,二战后美国接纳的来自拉美和亚洲的数以千万计的移民群体,保留了各自的文化、语言、传统、家庭和社会关系网络,从而使美国成为色拉盘。[33]亨廷顿对移民群体的分析,比较符合中国和墨西哥老年移民群体的现实情况。作为老年人,他们不愿意做出改变,仍旧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他们的这种社会融入情况,一方面,与美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有关;另一方面,与他们的文化背景、价值观念、民族特性等有关。随着两大族群传统文化和民族特性的代际递减,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后代,受学校教育、社会生活、文化环境等影响,英语熟练水平、社会调适能力以及社会参与情况都高于老一代移民,社会融入程度也在逐渐提升。
[注释]
[1] 李明欢:《20 世纪西方移民理论》,《厦门大学学报》2000 年第4 期。
[2] Judith Maxwell,Social Dimensions of Economic Growth,Ottawa: Canadian Policy Research Networks, 1996, p.86.
[3] Paul Bernard, “Social Cohesion: A Critique”,CPRN Discussion Paper, Ottawa: Canadian Policy Research Networks, Inc. 1999, p.62.
[4] Hugh Collins, “Discrimination, Equality and Social Inclusion”,The Modern law Review, Vol.66, No.1, 2003.
[5] 徐丽敏:《“社会融入” 概念辨析》,《学术界》2014 年第7 期。
[6] Maudia Gentry, “Challenges of Elderly Immigrants”,Human Services Today, Vol.6, No.2, 2010.
[7] 艾玛·阿吉拉著,杨意译:《回迁墨西哥:老龄人口医疗及收入保障》,《博鳌观察》2015 年第2 期。
[8] Judith Treas and Shampa Mazumdar, “Older people in America’s immigrant families”,Journal of Aging Studies,Vol.16, No.3, 2002.
[9] Janet M. Wilmoth, “Social Integration of Older Immigrants in 21st Century America”,Center for Policy Research Policy Briefs, Syracuse University, 2004.
[10] Ana G. Genkova, Edison J. Trickett, Dina Birman and Andrey Vinokurov, “Acculturation and Adjustment of Elderly émigrés from the Former Soviet Union: A Life Domains Perspective”,Psychosocial Intervention, Vol.23, No.2,2014.
[11] 李安山:《国际移民框架下的华侨华人——社会融入与双重国籍之辨析》,《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16 年第1辑。
[12] 美国移民委员会(American Immigration Council)官方网站:“Immigrants in the United States”,https://www.americanimmigrationcouncil.org/research/immigrants-in-the-united-states,2020 年7 月14 日浏览。
[13] 美国移民政策研究所(Migration Policy Institute)官方网站:“Chinese Immigra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2018”,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article/chinese-immigrants-united-states,2020 年1 月15 日浏览。
[14] 美国人口统计网站:“Population Of Michigan 2019”,https://uspopulation2019.com/population-of-michigan- 2019.html,2020 年7 月1 日浏览。
[15] 美国移民委员会官方网站:“Immigrants in Michigan”, https://www.americanimmigrationcouncil.org/research/immigrants-in-michigan,2020 年7 月15 日浏览。
[16] Zaragosa Vargas,Proletarians of the North: A History of Mexican Industrial Workers in Detroit and the Midwest,1917-1933,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p.57.
[17] Kurt Metzger and Jason Booza, “Asians in the United States, Michigan and Metropolitan Detroit”,Center for Urban Studies, No.7, 2002.
[18] 中国移民家庭收入数据,参见美国移民政策研究所官方网站文章:Jie Zong and Jeanne Batalova, “Chinese Immigra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article/chinese-immigrants-united-states-5,2020 年7 月15 日浏览;墨西哥移民家庭收入数据,参见:Jose Macias, Former Intern, “Racial Wealth Snapshot:Latino Americans”, https://prosperitynow.org/blog/racial-wealth-snapshot-latino-americans, October 16, 2018,2020 年7 月15 日浏览。
[19] 美国劳工统计局官方网站统计资料:“Employment-population ratio and labor force participation rate by age”,https://www.bls.gov/opub/ted/2017/employment-population-ratio-and-labor-force-participation-rate-by-age.htm,2020 年7 月15 日浏览。
[20] 周皓:《流动人口社会融合的测量及理论思考》,《人口研究》2012 年第3 期。
[21] 美国人口普查局官方网站统计资料:“Voting in America: A Look at the 2016 Presidential Election”, https://www.census.gov/newsroom/blogs/random-samplings/2017/05/voting_in_america.html,2020 年7 月16 日浏览。
[22] 笔者于2017 年6 月18 日在安娜堡市对墨西哥移民C 先生的访谈。
[23] 笔者于2017 年2 月16 日在诺维市对华人郑先生的访谈。
[24] 笔者于2017 年1 月1 日在诺维市对华人程女士的访谈。
[25] 笔者于2017 年6 月24 日在伊普斯兰提市对墨西哥移民M 先生的访谈。
[26] 闭伟宁、张桂凤:《从社会交往特点看农民工社会融入的困境与出路——基于广西南宁市西乡塘区的调查》,《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2 期。
[27] 笔者于2017 年6 月21 日在伊普斯兰提市对墨西哥移民H 先生的访谈。
[28] 熊坤新、贺金瑞:《现代国际民族冲突与民族和解案例分析》,《黑龙江民族丛刊》2007 年第6 期。
[29] 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官方网站:Jens Manuel Krogstad and Gustavo López, “Roughly Half of Hispanics Have Experienced Discrimination”, http://www.pewresearch.org/hispanic/2018/10/25/latinos-and-discrimination/,2020 年7 月16 日浏览。
[30] Roger Daniels,Coming to America:A History of Immigration and Ethnicity in American Life, 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1990, p.285.
[31] [32]美国移民政策研究所官方网站:Jie Zong and Jeanne Batalova,“Mexican Immigra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2017”, 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article/mexican-immigrants-united-states-2017,2020 年7 月16 日浏览;Jie Zong and Jeanne Batalova, “Chinese Immigra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in 2016”, https://www.migrationpolicy.org/article/chinese-immigrants-united-states-2016,2020 年7 月16 日浏览。
[33] [美]塞缪尔·亨廷顿著、程克雄译:《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14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