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父亲普通而传奇的一生
2020-09-08何占胜
何占胜
从小就知道父亲是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记得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个经常缠着父亲让他讲在朝鲜打仗的故事。长大后的某一天,我们一起看电视,演的是故事片《大决战》,当剧情演到辽沈战役国民党兵在东北溃败时,卫立煌在士兵一边喊“长官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边架着他撤退的时候,镜头渐暗。这时候父亲说“再往下演就该演到我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最后是我把他送到机场的”。我这才知道父亲还有一段从军的历史。
(一)参加远征军
父亲何礼,出生于1926年7月24日(这是户口本上标明的日期,以前填表都是6月),从小家境贫寒,8岁就开始给地主放牛羊,1941年秋,父亲15岁时跟着我爷爷逃荒到了陕西临巴县,给地主家干活,1943年3月,日本鬼子打过来了,17岁的父亲跟着我爷爷又逃荒到了渭南新家庄,在一个姓吕的家帮人家卖馒头,同年8月,打日本的国民党军过来了,不但吃光了摊上的馒头,还把他抓去当了兵。8月10日他和其他被抓来的新兵一起被带到成都某处飞机场受训,然后坐飞机到了印度缺克达(音),里都(加尔哥达郊区),在炮兵独立团11连连部当勤务兵。其实这就是中国远征军。
父亲曾经回忆说:“我当时只有17岁,人家嫌我个子小,开始没让我上飞机,我想我要是留下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就偷偷地又排到另一队里混上了飞机,在飞机上我不敢坐着,怕别人看见再把我赶下去,就一直蹲着。到了印度,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被喷上药水消毒,然后才让换上美式军装。刚开始时我当勤务兵伺候连长、排长等11个人,后来连长(姓唐,湖南人)看我勤快,跟我说:以后你就只管我一个人吧,其他人就不用你管了。这样我就成了连长的专属勤务兵。空闲时我经常帮助汽车管理员谢某擦车,一来二去谢管理员挺喜欢我,还教会了我开车。大约是1943年底,我就成了司机。那时候我个子小,坐在美式中吉普车里就像无人驾驶,美国大兵开着大道奇超我车时,故意按喇叭、轰油门,冲我做鬼脸。1944年4月,连长升营长,后又升为团副调到团里一直带着我,再后来团长又看上了我,我就成了团长杜宪信的司机”。
父亲说:“杜宪信是辽宁盖县人,他的业务水平高,给别人讲课从来不用稿子,就是脾气暴,总也升不上去,他都是少将了,还只当个团长(这是父亲的认识)。那时候我就住在杜长官家里,杜有一男一女两個孩子,女儿叫玲玲,儿子叫大头(抑或是昵称),杜夫人是大家闺秀,待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那时发了津贴都交给杜夫人,她说:别乱花钱,把钱交给我,我给你攒着,将来说个媳妇”。我问父亲:“后来都给你了吗”?父亲说:“都给我了”。
父亲所在的155榴弹炮团是从印度经缅甸回到昆明的,一路上经过了晴隆24道拐等险境,过江时风大,怕车轻被掀翻,上桥之前在车里放了好多大石头压载,在桥上不能往下看水,水流太急怕把握不住方向。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他们又从昆明—清镇—徐州—上海,坐军舰从海上到葫芦岛登陆,到了1948年辽沈战役时,杜宪信是陇海线以北国军炮兵总指挥,卫立煌在东北督战时视察部队都是我父亲开的车。回到文章的开头,父亲说:“我把卫立煌、杜宪信送到机场时,正赶上最后一架飞机起飞,他们没走成,杜宪信跟我说:部队被打散了,你不用管我了,咱们各走各的路吧。说完就走了”。我问父亲说:“不对呀,卫立煌没有被俘,他肯定是走了”。父亲说:“是没走成”。多年后在北京电视台一档节目《档案》中找到了答案,卫立煌他们到了机场,飞机已经在跑道上了,这时候有人跟卫立煌说:长官别着急,距离这里20多公里还有一个机场,等一下我们送你去那里。卫立煌他们是从另一个机场走的,父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二)第一批入朝作战
父亲的第一段从军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辽沈战役后,1949年5月,他在沈阳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四野政治部汽车队开车。父亲说:“刚到四野的时候他们问我会干什么?我说会开车。然后他们说那得先考考你,当听说我开车从印度经缅甸回国,走过滇缅公路24道拐时,马上说不用考了,又问我会修车吗?咱们林总的车老响,能不能修?我说:试试吧。随后他们让林总的司机(姓郑)把车开过来,我还真给修得不响了。”
父亲随四野大军挥师南下,1949年10月到达武汉,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了,父亲跟随部队从武汉转为中国人民志愿军,随后到达安东(现在的丹东),于1950年10月12日第一批入朝作战,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父亲说他们属于志愿军后勤部第一分部汽车5团(当时团长姓姚,后来是罗勇胜,回国后罗团长曾任天津医学院党委书记),于1950年10月12日晚上从满普(音)入朝,汽车上火车,第一天到达明文洞(音),由于明文洞火车站被炸毁,无法下车,又回到满普,开车过江入朝。之后经顺川、新西、铁源到三邓(一分部驻地),后来又驻南亭里。刚到朝鲜时,他开卡车运物资,条件非常艰苦,经常走山路,天上有美国的飞机,地下有许多弹坑,有时根本就没有路,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们把一车车的军用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保证了部队的需要。父亲回忆说:“晚上开车不能开灯,要往天上看,根据两边的树判断道路走向;车辆经常涉水,有时候在水中熄火,我就抢着下来摇车,当时的水冰冷刺骨,日后落下了膝盖疼的毛病;防空袭也是经常遇到的事情,有一次遇到飞机俯冲,我们迅速停车,跑到附近的土坡卧倒,飞机上的机关炮扫射过来,炮弹就打到我头前面一点,我的头上溅了很多土,等飞机过去了,我回手拉战友时才发现,跟我一起隐蔽的战友已经牺牲了。”
战争是残酷的,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父亲回忆说:“有一次我和战友两个人执行运粮食的任务,半路上遇到一支志愿军部队,不让我们过,我和战友下车交涉,原来是很多伤员需要后撤,没有车,想让我们帮助运回后方,我的战友说:我们正在执行任务,前方也急需粮食,等我们送到了回来再拉你们。对方不干,双方发生激烈的争执,甚至要动手,我一看这种情况,感觉不答应是过不去了,于是说:你们谁是领导?对方有个人说我是,我说:我们也是执行任务,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给我们打个收条,粮食就算是收到了,我们回去也有个交代,我把车卸了,把伤员拉回去。对方一听,马上说:可以。随后写了收条,我们调转车头,拉了一车伤员往回返,路上,伤员疼得厉害,我停下车,对伤员说:同志们,我知道大家都很疼,我尽量把车开得稳一点,也请大家克服一下,我们不能暴露自己。我这样一说,伤员们的声音小多了。送完伤员回到团里,我们把情况做了汇报,也没有受到批评”。父亲的驾驶技术好,又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工作总是抢着干,连驻地的朝鲜老乡都问他:怎么老是你出车?(父亲的朝鲜话说得也挺好,我们小的时候他还经常教我们,可惜我们都当个乐呵,没有学会。)渐渐地,由于工作出色,又成了汽车5团团长的司机。
父亲说:“我的车曾经被打着(火)过;水箱也曾经被打漏过,我用肥皂把漏洞堵上继续开;有一次警卫员坐在车后面,(面朝后,腿搭在车尾部。)路上颠簸,把人颠出去过;还有一次警卫员坐在副驾驶位置,车一颠,枪走火了,子弹擦着我脑袋飞过去了,差点就光荣了;我喜欢打篮球,无论走到哪里,车后面总放一个篮球,休息时就拿出球来打一会儿……有一次拖车,我站在车下指挥,绳子断了,绷过来打在我右眼上,造成右眼视力下降;我还曾经执行过一次送女记者回国的任务。”
在抗美援朝期间,由于父亲工作出色,分别于1952、1953、1954年三次荣立三等功。1953年朝鲜停战以后,父亲没有马上回国,而是留下帮助朝鲜搞建设,他经常帮助当地老百姓担水、扫院子,老百姓也很喜欢他,一是他篮球打得好,投球准,他一上场下面就喊他名字,二是他勤快,不偷懒,待人诚恳。当地老百姓用棉线给他钩了一件背心,镂空的,前面绣着他的名字,后面是他打篮球上场的号码,我小的时候还穿过;当地老百姓还给他刻了一个人名章,他跟朝鲜老百姓的关系由此可见一斑。直到1956年4月,在朝鲜三邓,父亲被确定退伍,当时欢送会都开了,离别酒也喝了,第二天就要启程回老家了,就在当天晚上,中央军委一个电话打过去,要200名司机,到北京参加首都建设,父亲就这样来到了北京。
(三)参加北京建设
刚到北京时,父亲在军委汽车队(总后直属工程公司,后改为六建),1958年调到北京机械施工公司,参加了人民大会堂、工人体育场、工人体育馆、农业展览馆等北京十大建筑的建设,为早期北京的建设出了力。父亲总是抢重活累活干,他说:“在修建十三陵水库时,载重36吨的‘太脱拉(TRARA)平板车没人开,当时的大车没有方向助力,开起来非常费力,我自告奋勇去开,领导高兴地当即决定,从这个月起,给你的糧食定量提高到45斤”。他说:“十三陵水库的两个大石狮子就是我拉过去的。”父亲是个热心肠,乐于助人,他水性好,喜欢游泳,我们小时候每年都带我们去八一湖游泳,曾经救过溺水者;有几次开车把路遇的伤者送到医院急救,也不留名就走了。其中有一次我们正在家里吃晚饭,突然进来很多人,领头的是我们家邻居,进门指着父亲说“就是他”。我们当时被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来人说明原因,原来是父亲开车把路上遇到的伤者及时送到医院,伤者家属找到我们家里表示感谢;“文革”期间,有时他到郊区出车,路上只要遇到插队的学生,他总是停下车让人家搭车,带人家一段……
(四)许多人坐过的“婚车”
上世纪60年代,父亲到了公司的小车班,专门给公司领导开车,不管谁用车,他总是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从来都是提前到,不让别人等他,领导坐他车出去开会,他怕离开车领导找不到他,就一直等在车里,他服务意识强,他的工作也得到了领导和大家的认可,多次被评为先进、优秀司机。
北京城乡建设总公司筹建时,公司领导点名要他,他成为了总经理的司机;四届人大期间,他被借调去为来京开会的某省委书记开车,其实,父亲一辈子没开过好车,破车被他保养得很好,没耽误过事,到了别人手里总出故障,没几天就报废换新车了,所以他总开破车,这次轮到他开好车了,是辆奔驰,由于不熟悉车的性能,还闹了笑话,到机场接到书记后天气热,于是就让他开空调,他说:“开了以后更热了,书记的女儿说:叔叔你开的是热风。我这才知道空调怎么开”。父亲开了一辈子汽车,到1989年他真正退休时驾龄45年,已经成为中国安全驾驶汽车时间最长的人了。父亲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但他的经历又与国家的历史和命运紧贴着,有时候我觉得他很传奇,就像是一部电影一样,小人物与大人物还有这么多的交集。
今年是抗美援朝70周年,父亲已经94岁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时甚至连家人都认不全,当我得知国家要颁发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时,问他:“你还记得抗美援朝吗?”他眼前一亮,高声说:“记得。”我问:“是哪一年?”他说:“1950年10月!”在他的记忆中,这个日子比他的生日都重要(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再问他抗美援朝的事,他总是摇摇头说:“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是啊,也许往事不堪回首,也许他已不能回首,我们的父辈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们是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咬着牙让中国站了起来,让我们的腰杆子直了起来,他们实在是了不起!我为有这样一位为国家和民族复兴而奉献自己一生的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而他只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之一。
七十年过去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从1950年入朝开始到1958年回国,历时8年,当年参战的人许多已经不在了,尤其是父亲他们第一批参战的就更少了;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中国远征军老兵更是屈指可数。我想应该把这些历史留下来,从个人的角度了解中国远征军、中国人民志愿军,国家的历史就是由千千万万的个人历史构成的,今天我们能在这里享受和平,放飞理想,是因为有那么多人为我们负重前行;今天国家颁发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就是对千千万万个老兵的褒奖,让我们永远记住他们-- - -为中华民族而战斗的老兵!向老兵致敬!由于父亲识字不多,很多地名只是按发音,未经详细考证,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也可能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