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还有鸡
2020-09-08王先佑
王先佑,湖北随州人,在《中国作家》《长江文艺》《百花洲》《文学界》《作品》等刊发表小说、散文80余万字,曾获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现居深圳。
这几年,村子慢慢空了。放眼一望,除了几个老头老太,再没有别的活物。老人们弄不出多大响动,村子便显得孤单而寂寥,静得有些瘆人。还是母亲有办法,她养了一大群鸡,公鸡打鸣喔喔喔,母鸡下蛋咯咯咯。鸡一叫,整座村子就活过来了。
母亲养鸡其实有些年头了。我小的时候,家里喂牛、猪、狗,还有鸡。这些畜禽加起来,远远超过了家里人口的数量。村子里,每户人家适宜养哪种畜禽是有定数的。比如我家,就不适合养狗。家里先后养过几条狗,可惜它们都非善类,见了生人,吠得穷凶极恶,而且喜欢冷不丁发起攻击,极不受人待见,所以它们经常下落不明,估计不是被人悄悄宰了,就是被偷狗贼弄走,基本上都没有善终。母亲为此伤心过好几次,后来索性就不再养狗了。也不适合养猪,猪老不长肉,无论怎么侍候,从年初喂到年底,总是瘦得像野猪—在我的印象里,我家就没有喂出过一头大肥猪。牛呢,长膘倒是很快,但都太生猛、不驯服,不是挣脱缰绳满世界乱跑,就是不好好耕地,老爱找别的牛打架斗殴。父母年岁渐高,拿这头大家伙毫无办法。
外出打工的这些年,牛和猪也都退出了我家的养殖史。能让母亲找到些成就感的,就只剩下鸡了。它们长得快、下蛋勤,可能是唯一和我家有缘的驯养动物。每年除夕,父亲总会在猪圈和牛圈贴上“六畜兴旺”,在鸡笼门贴上“鸡鸭成群”,如今看来,只有鸡鸭成群这一愿望变成了现实。
鸡这东西,看上去温驯乖巧,其实毛病不少,一点儿也不让母亲省心。公鸡是鸡中的战斗机,天性好斗,经常撵着母鸡啄,啄下一地鸡毛还不肯松口。母亲心疼被啄的鸡,每有看到就赶过去调停。公鸡也不傻,欺负中过风的母亲没它跑得快,心有不甘地逃到另一处,又开始攻击别的母鸡。等母亲追来,它早已更换了战场,像是故意和母亲打游击,累得她老人家气喘吁吁。母鸡也不是省油的灯,它们心思多,每下一只蛋都很高调,总要咯咯咯地叫上半天,生怕母亲不知道它们的功劳,一直叫唤到母亲来给它撒一把玉米才肯罢休。母鸡的心眼也小,要是哪只鸡觉得在母亲那儿失了宠,就变着法儿地报复她。比如,一连几天不生蛋;或者放着好好的鸡窝不坐,非得偷偷跑到已经废弃的牛圈、柴禾垛的某个角落下蛋—这还算有点道德感的鸡。有更加忘恩负义的,把蛋下到屋后的柏树下、竹林里,这些地方如今已是人迹罕至,即使有一天这枚野蛋偶然被母亲发现,也早已成了坏蛋。当然,这些鸡当中也有良心发现、改过自新的,譬如,某一天,某只鸡会突然从某个地方领回一窝吱吱叫的小鸡—它不但长期背着母亲下蛋,还自作主张地当了妈,让母亲又恼又喜:恼的是它擅自破坏母亲为它们制定的计划生育政策,她担心照顾不过来;喜的是鸡族人丁兴旺,村子会更加热闹不说,远在外地的儿女们这一年还能吃上更多的土鸡蛋。春天,动物们开始发情,母鸡们母爱爆棚,争着抢着坐窝孵蛋,一坐窝了就不愿下蛋。都去孵蛋,哪有这么多粮食给孵出来的小鸡吃?母亲当然不能让它们由着性子胡来,忍痛把那坐窝的鸡缚了两翅和双脚,让它们的屁股没法挨上蛋,缚上几日,这鸡自己就断了念想,又乖乖地开始下蛋。无论公鸡母鸡,都有相同的德性:不讲卫生,随地大小便。鸡笼就不用说了,堂屋、房间、家门口,到处都是它们的厕所,屁股一撅就是一坨,稠的稀的都有。还有更缺德的,飞上灶台拉一泡,能把人气得半死。母亲爱干净,看到鸡屎就扫,如今她的背驼得厉害,我怀疑都是这些年扫鸡屎扫出来的。
鸡虐母亲千百遍,母亲待鸡如初恋。虽然要和鸡斗智斗勇,母亲照样对它們宠得不得了—一年里,除了家里的几亩田地,最耗费母亲时间和心思的就是这些鸡。春天,母鸡孵出小鸡,母亲像照顾新生儿一样,生怕它们饿到了、冻着了、被熊孩子踩到、让野物叼走,有时半夜听到响动,母亲还会起床巡视好几次。鸡爱生病,一只鸡病了,会传染给一整群的鸡。生了病的鸡无精打采,既不调皮、不打架,也不下蛋。一旦有鸡生病,母亲就发慌,急着催父亲去镇上找兽医来给鸡打针,打完针,还要自己给病鸡灌药,一直等到它们又可以生龙活虎地欺负她了才安心。有一年家乡发鸡瘟,家里的鸡也中招了,二十多只正下蛋的肥鸡,最后没剩下几只。那一年,母亲元气大伤,一直念叨着来年不再喂鸡了,免得伤心。但是到了来年的春天,她又忙活着让母鸡孵蛋。遇上雨雪天气,母亲总会先去鸡笼看看,看到老老实实待在鸡笼里的鸡并不多,她又开始担起心来:“鸡呀鸡,别又让雨给淋了。”或者是:“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回来躲躲,蠢不蠢啊。”—母亲不懂鸡们雪地画竹叶的文艺范儿,鸡们自然也听不懂母亲的喃喃自语。
早些年,村里总有些懒汉,他们自己家不养鸡,却三天两头地偷别家的鸡回去打牙祭。我家的鸡多,又肥,更容易遭这些人的黑手。母亲傍晚数鸡,发现少了一只或是两只,恼火得不行,立马就丢下鸡食瓢,一反常态地跑到村街上,像村里最厉害的泼妇一样,指天戳地骂起街来,送给偷鸡贼无数恶毒的咒语—除了骂街,母亲对这些偷鸡贼毫无办法,哪怕闻到从他家烟囱飘出来的鸡肉香、在他家屋后发现一堆鸡毛,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母亲一骂就是十多分钟,骂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乱飞,语言粗俗不重样,连我有时都听得难为情,躲在屋里捂起耳朵。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就为了一只鸡,值得吗?我在村里被别的小孩子欺负,回来告诉母亲时,也没见她这么护着我。难道在她眼里,鸡比我这个儿子还重要?我愤愤不平地想着,有时候甚至为这个正在骂街的女人是我的母亲而感到羞愧,恨不能临时和她断绝母子关系。但是等到母亲骂完了,看着她坐在门前台阶上萎靡不振、一脸伤心的样子,我又心生同情。如今,懒汉们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老的老了,母亲的鸡不再被人惦记。浪迹深圳多年,我已很久没有听到过母亲骂街了,我甚至指望再亲眼目睹一次母亲当街开骂的风采—如果还能骂得动,至少证明母亲还没有老。
这些手脚不干净的懒汉还不是最可恶的。每到年底,鸡肥价涨。总有一些职业偷鸡贼,盯上了乡下人家的鸡笼,趁着夜黑风高出门作案。有的人家整笼鸡被偷得一只不剩,有的损失过半。这些年村村都通了公路,再加上留守在村子里的都是老弱妇孺,偷鸡贼们更加猖狂,开着车、结着伴地组团作案。十多年前,我家的鸡笼还设在堂屋,后来父亲嫌鸡笼味道重、鸡们拉屎不讲究,就把鸡笼迁到了屋外厢房和厨房之间的过道上。屋外的鸡笼,往往是偷鸡贼们的重点目标。为防不测,母亲精心把鸡笼作了伪装:从屋后砍下毛竹,晾干,再扎成捆,等傍晚鸡们入笼后,将毛竹一捆一捆地立在鸡笼门前。这一招,对付外地来的偷鸡贼相当有效。母亲有高血压和脑梗,需长期服药,受药物副作用影响,她的睡眠浅而且少。每年一入冬,她就担心鸡的安全,晚上睡得更少。半夜,屋外一有动静,她就把父亲踹醒,让父亲去外面看看情况。一年又一年,母亲以牺牲睡眠为代价,总算守住了她的一笼笼鸡。
说到底,鸡毕竟只是鸡。儿子刚出生那几年,家里养鸡减少。儿子早产、妻子剖腹,大人孩子都需要照料,母亲再没有太多的心思去侍弄鸡了。等到儿子稍大,妻子又来了深圳,母亲和父亲更是一门心思地照顾孙子。儿子好动、淘气,才两三岁,杀伤力就能抵得过一头横冲直撞的小牛犊,几乎把母亲的精力给掏空,她养了几十年鸡都没觉得这么累。母亲经常向我诉苦,说儿子怎样怎样顽皮,如何如何不听话,奇怪的是,我却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愠怒。儿子四岁那年,我把他接到深圳,惹得母亲抹了好多天的眼泪。“孩子刚养大就带走,你们还有良心吗?养只鸡还能看到它下蛋呢……”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刚开始是数落,慢慢就变成了指责。我能说什么呢?只能低着头听她老人家训斥,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她当年为鸡骂街的风采。
儿子来深圳后,母亲的养鸡事业越做越大。去年,我家的鸡数量最多时曾达到四十余只,以前能养二三十只,就算很多了。九月份我回老家时,帮母亲喂过一次鸡。这些鸡三代同堂:有的是头一年的老母鸡,有的是刚刚成年的鸡,还有的是尾巴长出不久的小鸡崽。喂鸡时,母亲照例要数鸡,奇怪的是,不管鸡再多、队形再乱,母亲总能和年轻时一样,准确无误地清点出鸡只的数量。而我反反复复地数了好几次,每次的结果都不尽相同。有时候,我真怀疑母亲在这方面有某种特异功能。
家里养了这么多鸡,鸡蛋和鸡肉是从来不缺的。但母亲有高血压,不能喝鸡汤,父亲也不大喜欢吃鸡肉。村子里经常有贩子上门来收土鸡蛋,价钱也出得不错,但母亲轻易不舍得卖给他们—除非远在深圳的儿女们很久不回家,囤积已久的鸡蛋会坏掉。这样,老家就成了我们兄妹仨的农副产品供应基地。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不管谁回家,母亲都会杀鸡相待,她用炭火煨出来的瓦罐鸡汤,是我们走到哪里都吃不到、怎么吃都吃不腻的绝味;返程时,行囊里照例会被她塞进一箱鸡蛋。兄妹中要是有谁对母亲透露了準备回家的消息,她老早就记下日子,算计着家里有多少只鸡、每天能下多少只蛋,掐准时间开始攒蛋。母亲总是说,土鸡蛋营养大,你们在外面想买都买不到正宗的,孩子们正长身体,一定要多吃家里的鸡蛋。谁要是嫌麻烦不想带,母亲会老大不高兴。这让我们兄妹家的冰箱里,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有从家乡带来的土鸡蛋。过年回家,母亲又照例会准备好几只晒干的腊鸡,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会把它们硬塞进我们的背包。
父母都快奔七十了。好几年来,我和妹妹都打算把他们接到深圳过年,但他们一直舍不下家里的那些鸡,操心没人给它们喂食,担心偷鸡贼会把它们逮走。今年我和妻回家过春节,父母又照例不要我们给的红包,还给了儿子一笔压岁钱。这着实让我有些惭愧。似乎是为了打消我的不安,闲谈时,父亲给我们算了他一年的收入,母亲在一边补充说:“咱们家还养鸡呢,鸡蛋和鸡子也都能卖钱。去年腊月土鸡价钱涨得高,你爸去县城卖了一次鸡,赚了好几百……”这让我想起,前几年我在深圳买了房,父母得知消息后,担心我要还“那么大一笔房贷”,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就是从那一年开始,他们死活都不肯要我们孝敬给他们的生活费。这样看来,母亲喂下这么多的鸡,也许还和深圳的房价上涨有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蝴蝶效应?
因为担心受疫情影响封城,除夕那天,我和妻带着儿子提前返程回深,母亲自然满是不舍。我们这一走,村庄似乎又空了,母亲满脸落寞。看看路旁正在觅食的鸡,我忽然对它们充满感激。有母亲和她的鸡在,这村子终归还像是一个村子。哪天,要是父母都不在了,村子里还会有鸡吗?我还会回到这里吗?这些七七八八的念头,一路上都在我的脑壳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