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北
2020-09-08王莉
王莉,80后,云南省作协会员。在《边疆文学》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近二十万字。
老河北是我继父,姓王,河北人。舅舅孃孃们都叫他老河北。他们不承认他是姐夫,他们叫了十几年姐夫的人是我父亲。不知他们是嘴上不适应,还是心里不舒服。
老河北比我母亲小两岁,母亲让我叫他叔叔。我还是叫过几回的。随着有些事情的发生,我就再也不叫他,也不想和他讲话了。
人生有太多无奈,有太多身不由己。有些东西你明明不喜欢,上天却随随便便就扔给你。不能推辞,不能拒绝。你随时逃避,希望它消于无形。它却像影子,甩都甩不脱,扔都扔不掉。你想隐藏,却一不小心就让它显了形。老河北就是这样一种存在。他是我的心理包袱,是不时隐隐作痛的伤口,甚至是我人生擦不净洗不掉的耻辱。
我预想过母亲会再嫁人。这在现代社会再正常不过。我有心理准备。我想我能坦然面对。
其实不然。
多年过去了,第一次见到老河北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年暑假,我照例上昆明去找母亲。进到她住的出租屋,里面多了一个男人。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真的,如坠深渊。失落,无奈,憎恨,绝望……总之难以言表。母亲让我跟他打个招呼。我没。我垂头丧气坐着,不想说话,不想动。
母亲买了一条鱼,煮了她最拿手的清汤鱼。这是她的习惯。只要我们去,她第一件事就是买鱼。煮清汤鱼成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开饭了。我端着碗,却没有胃口。老河北坐在对面,手里拿根大葱,蘸着酱油,一口一大截,嚼得嘎吱嘎吱响。吃完大葱,他夹了块鱼排。几口剔净鱼肉后,他抓着鱼骨,偏着头滋溜滋溜吸。坐了几分钟,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朝碗里舀了点鱼汤,蹲到门外的走廊上去。我背靠着墙蹲着,往嘴里扒了口饭。饭一粒一粒的,像沙子,硌着我的舌头。我嚼着嚼着,眼泪吧嗒吧嗒滚落进饭碗里,再辨不出哪里是泪,哪里是汤。我最喜欢的清汤鱼变味了。亦如我的人生。
那个假期,我天天在大街上流浪。不是我不想回家,是我沒有家了。我整天游荡在石闸村、白云路、穿金路和官房广场一带,有时也拿张地图,一直走到翠湖边上。车辆,人流,房子。动的动,静的静。我像一枚枯叶,任风吹着跑。天空那么灰暗,城市那么喧嚣,我的心那么黑,透不进半丝光亮。游走在人群中,我像孤魂野鬼。我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做,努力什么也不想。下雨了我也不躲,任雨淋湿我的头发,淋湿我的衣服,洗刷我湿淋淋的心。我的魂没了,空剩一具躯壳。
我再不想去昆明。国庆节、五一节一类小长假,我都待在学校里。平时一个星期过起来很容易,开灯熄灯间,出门进门间就过去了。可是偌大的校园只剩下管理人员和我的时候,我的心比校园还空。
一个空着心的人是做不了事情的。玩不好,吃不好,也睡不好,就连言情小说都看不进去。我晃出晃进,晃进晃出,无所适从。时间爬得比蜗牛还慢,我像被架在小火上烘烤。可我愿意待在学校。我宁愿忍受这种空,我宁愿被烤得皮焦肉糊,也不想看到老河北那张脸。
驴长脸,包谷嘴,深深的法令纹像非洲大峡谷。老河北那长相真够典型的。他经常拉着驴脸,挺直腰板,双手叉在腰上,操着普通话骂人。满口脏话。他嗓门之高,堪比高音喇叭。那怪声怪气的腔调,令人生厌。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我患上了假期恐惧症。还差两三个星期才放假,我就操心着该何去何从了。那三四年,寒暑假我基本是在外婆家那边混过去的。东家晃几天,西家晃几天。亲戚们对我还算好,可我老不自在。一个有着这样家庭背景的人,是自卑的,是敏感的。虽然自己不一定觉察,虽然别人不一定这样看待。但不被指出并不代表不存在,有些东西会潜藏于内心,影响你一辈子。
我待得最多的是三孃家,她家开个小超市,假期我就去帮忙守着。她去地里的时候,我帮着煮煮早晚饭。那段时期,我过的日子是黑色的。这黑色,我是从别人的眼睛里照出来的。
有一天早上,我独自在三孃家,看了一会儿书后,想去门口走走。我嘴里哼着韩红的歌,那首叫《天亮了》的歌。“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我愿为他建造一座美丽的花园……”我不知道三姨爹几时回来的,他静静站在过道上看着我。那眼神,不知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偶遇一个孩子有如此巨大悲伤时的惊讶。那一分钟,我突然照见了自己的内心。我的声音出卖了我。
在和母亲关系还好的那几年,老河北就经常偷偷攒钱寄回河北。钱塞在烂鞋子里,塞在床板下,塞在羽毛球筒里。攒得多了,就偷偷寄回河北去,给他姐姐,给他兄弟,给他侄子。当时我们家四个孩子上学,负担很重,母亲气急败坏,经常为这事和他吵架,趁他不在时满屋子找。时有收获。我工作之后,弟弟两个的生活费由我负责,母亲只管妹妹,他攒钱更胜之前。始终是组合,始终不是一条心。要他把我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终究不现实;要我们像父亲一样待他,也不可能。他和我母亲之间不叫成家,只能算凑合着过日子。
老河北节约,甚至抠门。刚来昆明那阵,每顿吃完饭,电饭锅上粘着几粒米饭,他都要接点开水涮涮喝掉。勺子上粘着米粒,他就抱着勺子啃。母亲买东西,多花一分钱他都叽叽歪歪咒半天。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再想出来简直就是扒他的皮。他走路时眼睛不看天,不看人,也不看车。他只盯着地上,随时都在寻宝。见到易拉罐,矿泉水瓶,废纸板,甚至一颗螺丝钉,他都赶紧捡了捏在手里。出租屋的床下,门后,堆满了他的宝贝。他还真捡到过两件像样的东西,如大红脸,金戒指。这样的偶遇,够他乐呵半个月。
那时他骑三轮车拉人。白天交警撵得紧,他就晚上拉。晚上的客人就那几类:小姐,嫖客,夜生活丰富的人,和那些趁夜色行事的梁上君子。
有一天晚上,他拉到两个男人,去蒋家营。到一僻静处,两人叫停车。下车后,他们制住他,让他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他身上装着二十三块钱,是他累了一天所得,是他的血汗钱。以他抠门的性格,他怎么肯给对方?从言语冲突,到肢体冲突,结果钱被抢走,他腹部还挨了一刀,医掉五六千块。为这事母亲没少骂他,说他二十多块钱看得比命还重要,说他不晓得舍财消灾的道理。
母亲打电话给我是第二天早上了,问我有没有钱,说老河北住在延安医院。我当时月工资一千零三十七块,每个月要寄六百块给两个弟弟,有时学校要求买辅导资料,还得另外给他们钱。我哪里还有余钱?我说没有,母亲也就没说什么了。
我是冷漠的。没有钱是事实,但我也没有去找找借借。怎么说呢,我不喜欢他,甚至于讨厌。为了他舍嘴舍脸去借钱,我做不到。
事情过后,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吧,那年寒假,我去了一趟昆明。我已经好几年没上过了。工作之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在处。虽然不能叫家,也不论好在难在,但至少临近放假前,我不用再忧心忡忡思虑该何去何从了。寒假暑假,五一国庆,不论长假短假,我都撅在学校里。过年也是。弟弟妹妹们也不喜欢上昆明,他们一放假就聚到我在的学校,倒也热闹。
那年寒假去昆明,也算是去看看老河北。他伤早好了,改行当了保安。我预留下返程的车费,给他买了一套西服,一双皮鞋。他高兴坏了,成天咧着包谷嘴笑个不停。
事情就坏在这套衣服上。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换换行头,他比以前顺眼多了。他更是自我感觉良好。当保安的人时间多,无事就坐着读报纸。他在报纸的旮旯角落里看到一则征婚启事:三八芳龄的小富婆寻觅有缘人。做着艳遇梦,他和对方联系上了。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富婆。他可能也没說实话,甚至还花言巧语,二人就勾搭上了。
母亲知道时已是数月之后。母亲那性格,哪容得了?两人大吵大闹,还动手。他把母亲的鼻梁都打裂了。
我从此恨死了他。再没正眼看过他,也没给他买过任何东西。
老河北一直想带我们回他老家一转。知道他的心思。虽然他和母亲没有生儿育女,但他和老家的亲戚通话时,肯定还是虚荣地把我们几个吹嘘一番。
母亲不同意。她知道我们不会去。她也不愿意花费高额的车旅费。实在念叨多了,母亲才同意她一个人和他回去一转。回去后,他母亲很高兴,成天拉着我母亲坐炕上说话。他哥哥和弟弟却以为他要回去争家产,天天警惕,处处设防。他寄回去的血汗钱,并未让他们对他多出半分热情。他姐姐对于母亲没为他生个孩子也颇有微词,常于背后教唆他,他们在河北就吵了一架。回昆明后,他和母亲的关系更微妙了,经常一言不合就动手。
母亲发誓,再也不想去见他的家人。就再没回去过。
前些年,母亲带着他回到会泽。话说眼不见为净。一下会泽来,他时时刻刻要在我们眼前晃,我烦得不行。偏母亲又是一副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样子,我们也没办法。
他还是那个死样,成天抬着大喇叭,满嘴脏话。有时睡着午觉,就听见他在小区里骂人,西瓜葫芦的,丢死人。我只能打电话给母亲,让他小声点。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叫命吧。命运塞给你苦李子,你不能叫嚣着要吃水蜜桃。叫了也没用。谁的人生都不能十全十美,你叫给谁听?众生芸芸,谁也没时间专门管你。
老河北还是念着要回老家,他母亲年纪大了,他想念。再者,人都有思乡之情。他来云南都二十年了,还天天操口普通话,母亲说了多少次他都不愿意讲云南话,也是对故乡的怀念吧?母亲却不愿意跟他回去。她给老人缝寿衣,做衾被,都是邮寄回去。上次他们回河北,他姐姐的意思是让他重新找一个,生个孩子。回来后,他的作风问题更甚,只要是个女人,他都想去逗惹。遇到对方也是那路货,立马就搞到一块去。母亲杀了他的心都有,经常跟我们哭诉,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烦不胜烦。
他母亲走了。他弟弟打电话来说的。母亲没告诉他,寄过去五千块钱。
他还是知道了,难过了好长时间。后借着一点小矛盾,打了母亲一顿。
老河北快六十了,头发渐白,腰也开始佝偻。他也没什么念想了,终于想安心过日子了。他白天出去做活,晚上看看电视剧。乐呵得很。可能,很多人老了以后都会这样吧。
母亲的日子渐渐风平浪静。
逢年过节,我给母亲买衣服,本想给他也买点,一想起多年前的事,心里就翻腾。干脆给点钱,他喜欢什么自己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