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相遇
2020-09-08项丽敏
项丽敏,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现居黄山北麓的浦溪河边。已出版《临湖》《器物里的旧光阴》《闲坐观花落》《湖居生活》等作品集,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蝉歌人间
立秋后的第二天,台风降临。
台风携来风和暴雨,一场交战之后,盛夏在满地落叶里离开季节的门槛。
这是我生命中第四十七个夏天。我不知道这个数字是长是短。相比只能拥有一个夏天的蝉,这当然是长的,而相比山中能活上几百年的树,这又是短的。
我的祖母和外婆在人间活了五十九个夏天。小时候觉得这个数字太短了,让我隐隐恐惧,仿佛一道阴影横亘在那里。现在看来,其实也不算短。以她们早已破败的肉身和沉船样的生活衡量,五十九已是极限的数字,无法再承载更多了。
我的母亲也曾经恐惧过,在五十九岁之前。她焦虑,沮丧,脆弱不堪,觉得自己很难突破这个数字。而这之后,母亲渐渐放松了对时间的警惕。不知道母亲是否有这样的感觉:在跨过了五十九这道魔咒般的门槛后,每一天的到来都是余生,是上天加赠给生命的假期。
如果母亲能有这样的感觉,她就会比较容易获得幸福。至于我,很早就有这样的感觉和认知了,早到已不能准确说出究竟是哪一年。
三十岁,我在日记上写下加缪的一句话,“在隆冬,我終于知道,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隆冬就是死亡的威胁,而夏天就是复活的力量。
人的一生应当不止一次出生,也不止一次死亡。第一次的死亡来得越早,再生就会来得越早。这再生的生命将属于你自己,你将像蝉的若虫一样,在蜕变后,拥有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命。
不是每一种死亡都能顺利地摆脱旧躯壳,复活,再生。再生需要能量,也需要运气。
曾在纪录片中看到蝉蛹蜕变的过程—若虫从泥土下爬出,缓慢地爬上一棵树,抓紧树皮,背部的壳渐渐裂开一道缝隙,脑袋从缝隙中挣出,接着是三对细足。幼蝉的上半身悬空着,奋力将躯体向后仰、仰,仰成倒挂的角度,让尾部从壳中挣脱出来。
一些蝉的若虫羽化成功了,挣脱了壳的束缚,吸收阳光的热能,让翅膀迅速生长,变得坚实有力,可以带它飞翔。而有些若虫,刚从泥土下爬出就被蚂蚁围攻,成为蚁群的食物。
看到蚂群排着队,涌向蝉的若虫,我的身体也有一种被咬噬的痛感。我无法憎恨蚂蚁,这是自然法则的安排。我只是为若虫悲哀,在泥土下幽闭了那么久,从没见过阳光,没有发出过声音,就永远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能够热烈鸣唱的夏季。
整理《山中岁时》的书稿时,发现自己多次书写到蝉。诗歌里也是—偶尔翻开新出版的诗集,隐居其间的蝉歌就溢出来。
为什么会这么频繁地写到蝉,难道在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蝉歌,这单一又不知疲倦的声音贯穿始终?
是我的听觉对蝉歌比较敏感吧,总是能在漂浮于空气的声音里捕捉到。当你敏感于什么的时候,你就能在纷纭的事物中感知到它,看见和听见它。而当你失去这种敏感时,即便身在其间也惘然无知。
对蝉歌比较敏感的原因在于,我一直就居住在大自然的事物之中。蝉是我无法忽视的近邻,看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我已经历的四十多个夏天,多数时候,只有蝉唱陪伴着我,从清晨到黄昏,用它银亮、宽阔又寂静的歌声充满着我。
夏天离开了,但夏天并没有走远。它还会回来,在台风退下之后。
没有一种离别是那么轻易的,斩钉截铁的。每一种离别都要经历再三的犹豫、牵扯和徘徊。
而秋天的到来也不是在夏天离去之后。秋天早就来了。在夏天的宴席最热烈时,秋天就装扮成一丛百日菊,一只红蜻蜓,一树马褂木的黄叶子,还有蟋蟀弹奏的小夜曲,悄然到来。
秋天潜伏在盛夏众多的事物之中,也潜伏在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人的身体里,在他不在意的时候,袭击他,让他在一夜之间疼痛,衰老。
秋天是盛夏的密探,也是盛夏的叛徒。但秋天也眷恋着夏天,模仿着夏天。
蝉的吟唱就是秋天眷恋夏天的证据。无处不在的蝉歌,并没有因为夏天的离去而消失,它的韵律更为婉转、丰富、从容,从单声部变成多声部、反复循环的安魂曲。
一个人走在林荫小道,听着蝉歌,觉得这就是永恒了。
虽然有点孤寂,我还是喜欢这样的夏天—除了蝉歌,听不见别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我似乎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能在蝉歌里听到万物之声。
这万物也包括我。
有蝉歌就够了,不需要更多了。如果余生还有很多个夏天,我希望仍旧这样度过,仿佛永远过不完暑假的学生。我会继续将听见的蝉歌录下来,以散文和诗去保留,以人间的文字去收藏。
在河边相遇
有好多天没听到蝉鸣了。进入九月后接连落雨,虫声稀疏起来,蝉鸣也像被一只手抽走,消失于四野。
蝉鸣就是漫长夏日的烟花,当烟花燃尽时,安静下来的世界似乎也失去了一种光芒。
耗尽燃料的蝉从树枝纷纷落下。不过仍有一种蝉—刚羽化不久的寒蝉留在树上,等待着天气变晴。天一晴,属于它们的世界就会在长吟短唱里重新返回。
我也在等待天晴。这几天一直惦记着那群斑嘴鸭,想再看到它们凫游河面的样子,用镜头捕捉下它们悠闲的姿态。
是八月末的早晨与斑嘴鸭不期而遇的,地点在浦溪大桥,这里河域宽阔,有深水区,也有芳草浅滩,河面云影流动,两岸少有行人,是涉禽和游禽钟爱的栖息地。
最常见的是白鹭,每次来都能见到,当我站定,举起相机,其中一只就会拍翅飞起,另几只紧随其后,向上游飞去。
举起的相机总是落空,倒并不觉得遗憾,只要能看见白鹭在这里就好。这条河流原本就是它们的家园,我的到来是一种入侵,是对它们宁静生活的打扰。
来的次数多了,发现了一个秘诀—只要我远远地站着,不举起相机,就不会惊扰白鹭,它们自顾自地在浅水区捕食,在河边慢步、静立,神态安闲,有着天然的隐士气度。
斑嘴鸭和白鹭是彼此能友好相处的近邻。这是我在白露那天傍晚的发现。
当一只白鹭飞进斑嘴鸭的栖息地,在它们中间漫步,捕食时,斑嘴鸭没有群起攻之,而是温和地将头转向白鹭,露出一副“来吧来吧,没关系”的表情。
那天傍晚还发现了一种尚不知名的雀类,在夕辉映照的河边成群地飞起飞落,呼叫,在浅水滩嬉戏,翅膀相互碰撞,拍打出一片碎金流银的水花。
河流带来世界
连着几天没在浦溪河看见斑嘴鸭就会不安,担心它们被捕猎。这种担心使我对放网捕鱼的人警惕起来,眼睛盯着他,将手里的相机对准他,似乎这样就能把他唬走。
捕鱼人对我的目光浑不在意,穿着连身防水服,提着网,在河里跨步走着,把河水踩得哗哗响,嘴里还大声唱着歌。置身河流让捕鱼人忘记自己的年龄,肢体也变得灵活起来。快乐是有感染性的,尤其是孩子气的快乐,如果不是担心斑嘴鸭,捕鱼人这么快乐的样子应该也会感染到我。但是此刻,我对他的旁若无人很气恼,觉得他分明就是在挑衅。
河水已经齐腰深了,暮色里的捕鱼人低头弓背,身影酷似水怪。他通常是在天黑前放网,天亮时收网。谁知道那网里除了鱼还有些什么。或许捕鱼只是个幌子吧。
这疑窦让心里涌进一团团云翳,没有办法消除,就只有拉长相机镜头,在河面搜索,希望能看见斑嘴鸭的一家。
我没有看见斑嘴鸭,倒是看到另一种涉禽—黑水鸡。
对黑水鸡我并不陌生,以前住在太平湖边就看到过它们,池塘里贴着水面追逐,翻身扑腾,很激烈的样子,不知道是打斗还是在热恋。春天在秧田里也看到过,从碧青的秧田里钻出,田埂上叫两声,东张西望,很快又钻进秧田。黑水鸡周身羽毛青黑,只在两肋露出一线白,醒目的是额甲和嘴喙,鲜红欲滴,喙尖又是明黄色,像戴着一种特制的口罩。黑水鸡的脚很长,一看就知道它善于在沼地行走。当它进入水中浮游时,长脚就不见了,尾部上翘,颈部呈S型,完全是游禽的模样。
黑水鸡的体型比斑嘴鸭小一半,多数时候隐身在草汀里,如果不是拿相机当望远镜在河面搜索,很难看见它们。
是在一道河坝上游看见黑水鸡的,那里水域宽阔,水流平缓,几丛蒲苇草如绿色小洲错落河间。两只黑水鸡—应该是一对夫妇,正在营巢,游向一丛蒲苇,用尖长的嘴喙将苇叶扯断,衔着,再游回属于自己的营地—相距不远的另一丛蒲苇。
黑水鸡衔来的苇叶已经枯黄,这样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扯断。水面漂来的浮草当然也不能错过,赶紧衔起,送回营地。整个早晨,两口子就这么来回穿梭地运送着草叶,将蒲苇丛中间的巢高高垒起,河水淹不上来,它们就可以安然地在巢里生蛋孵蛋了。
将镜头对准那些蒲苇丛,仔细看,发现每一丛蒲苇中间都有垒起的草巢,吊脚楼一样。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一阵欢喜,仿佛无意间窥见了了不起的秘密。
蒲苇丛间三三两两游着十几只雏鸟,其中一只见我把相机镜头对准它,咚的一下,潜入水下,水面随之荡开涟漪。雏鸟的警觉会相互传递,另几只也跟着纷纷潜入水下,很快又从另一边浮出来,见我还在,又潜下去,又浮出,像一群调皮的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
这些雏鸟就是黑水鸡的孩子。黑水鸡是天生的潜水员,出壳后就能下水潜泳,这也是它们自我保护的本能,用来躲避从天空俯冲下来的猛禽利爪。
对黑水鸡秘密生活的发现,使我那被云翳笼罩的心又明亮起来。
早晨的时间过得很快,河面已有日光的倒影,该去上班了。收起相机准备离开时,空中传来熟悉的鸣叫,抬头看,一群大雁正在河流上空盘旋。站定,等它们落下,相继落入河中,才明白過来—它们正是我寻找数日的斑嘴鸭。
斑嘴鸭的数量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变少,而是更多了(有二十多只)。不知道之前看见的那一家子是否在其中。我愿意相信它们就在这支壮大起来的队伍里,等待着更多的伙伴从四面飞来,集结,等待着秋天最后一声号角吹响,沿着祖先迁徙的路线,向着更温暖的地方启程。
端起相机,对着河里的斑嘴鸭按下快门。在离斑嘴鸭不远的地方,捕鱼人穿着连身防水装,提着湿漉漉的渔网,正从河里走上岸。不知道他是否有收获—应该是有的,就算没有收获到鱼,也收获了快乐,或许他每日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一早一晚下河放网的时光吧。
居住的地方有一条河流是多么奢侈的事,如果这条河宽阔又清澈,那么一生守着这条河也不会觉得单调匮乏。河流会带来整个世界的讯息,季风流动,云起云散,还有“飞鸟相与还”的晨昏,每一天的遇见都不可预期,每一个平凡的瞬间都隐藏着奇迹,如同生命本身,不能复制,不可重来。
澄川桥下的小翠
九月末尾,桂花开了第二轮,蟹黄色的丹桂,将树枝裹得蓬松又丰腴。
天气持续晴朗,温度比之前又升高了一些。日头爬上林梢后,淡白晨雾很快散去。河面金波荡漾,空中也有金粉浮动,每一个金粉的颗粒都携着蜜囊,在阳光里弥散发酵后的迷人气息。
走到澄川桥上时,又看见小翠,面向河心,头微昂着,静立在河塝的石头上。
小翠就是翠鸟,身型很小,长时间站着,一动不动,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而当它飞起来,就变成从弓弦上射出的箭,直入对岸;要么变成石头,“咚”地砸进水中,不等你回神,又迅速回到岸上,嘴里衔着捕获的猎物—一条寸长的鱼。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澄川桥见到小翠,应该不下十次了,以至于走到桥头就想起小翠,用目光寻找它,仿佛它的使命就是守在这里,是这座桥的护法神。
澄川桥初建于清康熙年间,经历过多次洪灾损毁。最严重的洪灾是二十八年前(一九九一年),整座桥冲塌,重修后就有了现在的石桥。
澄川桥是一座很有生活气息的桥,清晨走到这里,能听到两边河埠一片“梆梆”声,节奏感十足。本地人洗衣物是要用榔槌捶打的,桥洞有天然的扩音效果,榔槌捶打的声音被放大数倍,且有袅袅不绝的回音。
这声音迅速把人送到淳朴的乡村风情里。走上桥后,就看见围着桥墩浣洗的村民,大多是女人,也有男人,一个挨着一个,蹲不下就在一边站着,等。等不及的干脆涉水走到河心,那里有露出河面的石滩,是天然的洗衣埠。
天气晴朗时,站在澄川桥中间,面向南边,能清晰地看见黄山北海诸峰,如一面青玉屏风,端然立于浦溪河上游。
西边桥头原先有棵大梧桐树,上百年了。树下总有几个老人坐着,夏天乘凉,冬天抱着烘篮晒太阳。后来梧桐树慢慢地枯萎,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枯萎的树最后消失了。村里老人还是在桥头坐着,仿佛那梧桐树还在,只是看不见而已。
当然,这桥头坐着的老人已不是先前在树下坐着的老人了。
澄川桥的长度不过七十多米,有意思的是,从桥这头走到桥那头,就是从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桥东村子叫十字畈,桥西村子叫张家埂。
两个村子挨得这么近,近得几乎没有距离,灯火相窥,鸡犬相闻,该碰撞出多少故事来—白天的,夜晚的,很久很久以前的,此时正在发生的。有的故事可以大声说,有的只能压低声音附在耳边说,不能让旁人听见。
要想听这些故事也很容易,只需在桥头的老人们中间坐着,或者拎着洗衣桶和榔槌,在洗衣埠蹲下来。
小翠日复一日在桥边,河西河东来回飞,若能听懂人语,那么两个村庄从古至今的故事就都装在它心里了。
不过小翠看起来对这些故事没什么兴趣,对河埠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在意。小翠的脑袋总是微昂着,像在出神,又很专注,它倾听的分明是河流内部的声音。
来河里浣洗衣物的人也没在意这只翠鸟,没有人把目光投向它。人只能看见自己关注的东西。在我拍摄鸟类之前,在河边走来走去,就从来沒见到过翠鸟,不知道这条河里栖息着那么多可爱的精灵。
当我开始关注这条河的自然生态,用相机和文字记录鸟类的行踪之后,眼睛里看见的就全都是鸟了。即使到了夜晚,合上眼睛,白日所见的鸟仍在眼前拍着翅膀。
小翠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即使背对,也感觉到了自己正在被一个长长的、黝黑的怪物窥视—那正是我打开的镜头。没等我对准焦距,它就嗖地飞离河塝,不见了。
小翠并没有飞远,在我走到桥西时,它已经落在河心的一支苇草尖上。沾着金粉的阳光照着苇草,也照着小翠。素常冷峻的小翠突然顽皮起来,在阳光里扑扇翅膀,舞出一团翡翠色的漂亮光焰。
赶紧打开相机,对准小翠按下快门。
几秒钟后,小翠又不见了。河中间的苇草空在那里,轻轻摇摆。好在我的相机已记录下刚才的一幕,使它定格,而不至于成为虚无的幻象。
每一个美妙的瞬间都不能重现,但你又总是能够遇到另一些不可预期的瞬间。这就是摄影有意思的地方,也是生活有意思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