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大地
2020-09-08王家新
王家新
过扬子江大桥
——给伊尔玛·拉库萨
一派苍茫自天边涌来,
你知道这就是“扬子江”。你凝神看着
并侧身问我它从何处流来,
“都说它来自青藏高原,来自
唐古拉山脉南侧,
它穿越了大半个中国,
但无人可以告诉你它最初的起源。”
(如同我们一再谈论的翻译,
如果有那么一个起源,
它也消失了……)
中秋时节,一辆面包车载着我们
从镇江到扬州的大桥上驶过,
沿江上下的那些船已不再是
載着李白或杜牧的船,
它们航行在另外的时间;
你来自的瑞士雪峰间奔泻的溪流
又消失在何处呢?
也无人知道。而望向你倚窗遥望的方向,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不断地
从这插向茫茫时空的桥上
驶过,驶过——
注:伊尔玛·拉库萨(Ilma Rakusa),瑞士德语著名女诗人、翻译家。
访策兰墓地
巴黎郊外,辽阔、安静、荒凉的蒂埃墓园,
第三十一区。
(一切都是编了号的,就像
在奥斯维辛)
我们是在一个阴晴不定的下午去的,
还刮着阵阵冷风。
平躺的墓碑上,只刻有一家三口的名字和生卒年份:
福兰绪策兰吉瑟勒
没有任何装饰,苔藓墓碑上只撒有一些石子,
像是一些尖锐的字词。
而两侧的杂草
犹如从最后驱送的铁轨间重新探出。
我们放上三束洁白的菊花,
愿我们肩后的“无人”,和我们一起垂首。
我和妻子分别用手掌扫着墓碑,
我们扫着,从你的故乡,到我们自己的
山川,从那些仍在痉挛的诗句
到这块青石灼人的冰冷……
最后,我把手重重地放在了
你的名字上面——
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安抚一颗永恒痛苦的灵魂,
但在那一刻,手自己在颤抖。
我翻译了你那么多诗,但在那一刻
我才感到了那一直在等待着我的东西。
我从未冒胆对一个死者这样,
以后,也不会了。
但愿我们没有打扰死者的安宁。
我们起身,离去,树林那边一片血红。
像是与你握过了手一样,是的,
我们握过了。
——虽然打开来看,一片空无。
注:福兰绪,策兰夭折的长子。策兰1970年4月投河自尽后,和福兰绪安葬在一起。策兰的妻子吉瑟勒1991年逝世后也安葬在这里。
茨维塔耶娃在布拉格
七七四十九
但是这还不够
词,追不上口授者
捷克山谷里的电线
滚烫的西伯利亚
莱纳加上鲍里斯
这也不够
黎明的青色眼角
你也熬过来了吗?
阿霞,起来
我们上山采蘑菇!
注:莱纳,即莱纳·马利亚·里尔克。鲍里斯,即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纪念贾科梅蒂
二月上旬,回国前,巴黎蒙帕纳斯
贾科梅蒂工作室纪念馆。
那些黏土、青铜材料、锈迹斑驳的调色板,
那些完成和未完成的、迈开细长腿准备
行走的各类痩削人物,
以及一个我在那里买下的
带有贾科梅蒂人物的白瓷茶杯……
此刻,一杯绿茶在我的桌子上冒着热气!
而贾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在蒙帕纳斯的街区里走,像是去买一杯咖啡,
或是在他瑞士家乡的山谷里走,不——
他是在另一个陌生的星球上走;
他走得一点不像贾科梅蒂本人。他
走出了一个贾科梅蒂。
而我在这里转动着茶杯,他离开我
但又走向了我,
像是在一个水晶球里。
即使地球不转动了,他仍在他的静止中行走。
他就是时间的人质,但又走出了时间。
他走得像一具时间的残骸,一个直立的
青铜幽灵。
他永远走出了雕塑大师的工作室,
留下一个未完成的世纪。
而这是四月初,如今
巴黎的大街上恐怕不会有什么人了。
但是贾科梅蒂的人物仍在行走,
他的身体前倾,只服从于自身的引力。
他似乎仍在寻找什么。他什么也不寻找,
也许只是为了贾科梅蒂当年读到的一首诗。
他就这样走过,像是世界的一个残余,
但又像是刚刚走出我们这场劫难的
第一个人。
一位年轻诗人学弟
太多的死亡来不及铭记,
噩耗又在樱花最盛的季节传来。
也许这也正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走了。樱花依旧会年年开放,
而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却有点不敢再回珞珈山了。
太多的死亡来不及悼念和相送。
太多的声音中有一个声音,
也许我们只有在我们自己的
最深的昏迷中才可以听到。
风筝
诗人们在谈诗(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当然也在谈疫情,甚至谈到以色列的小红牛
和死海里出现的鱼群……
在郊外的一个森林公园里。
这时来了三个背行囊的中老年人,
(像是三个戴口罩的外星人)
原来是三个放风筝的人。
我看着他们放线(对不起,我不是什么诗人)。
我似乎听到有人插话,还有人
在争论翻译问题。我看到有一只风筝
摇摇晃晃飞起来了,
然后被稳稳操控在
远处树梢的上方。
我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在那一刻
我像是在接受末日审判,不,
我只是穿过了一片倒伏的密林,
在诗与大地之间再次感到了
那种轻盈和张力。
仿小林一茶
——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小林一茶)
有时,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
有时,我们走在花朵的边缘上
俯瞰着地狱
现在,我再一次从窗口望出去
什么也没有
我多想回到我的地狱的屋顶上
凝望着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