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遗产谁继承
2020-09-07毛亚楠
毛亚楠
“如果你是管理者、永远在线者或生活记录者,请记住:总有一天,你的肉体会消失并陷入沉默,被隔离在墓地的大门后,被封闭在一个装饰性的骨灰瓮中,或者飘向四方,但你或许仍拥有一个相对可见的、有声的、灵活的死后虚拟自我。”
2018年日本朝日电视台制作的电视剧《人生删除事务所》,大概是第一次将“数字遗产”概念引入大荧幕的作品。该剧围绕死者留下的数字遗物展开,讲述了专门承接在委托人死后为其删除电脑、手机中的电子数据业务的人生删除事务所发生的故事。
影视剧所讲“网络遗产联系人”的概念正式出现于2015年,那一年,作为全球最大网络社交平台,脸书推出名为“遗产联系人”的新功能,用户可以指定某人在自己去世后管理自己的个人资料页面,由此给了那些希望死后仍对自己的账号有发言权的使用者们新的选择。
对数字遗产注销还是保留,已经成为人类数字化生存现状需要去思考的问题。事实上,早在2003年,数字遗产就同世界物质文化遗产、非物质遗产一起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的“三大遗产”。作为一种无形的财产,数字遗产既包括虚拟货币、游戏装备,也包含各类互联网账号和用户创作的文字、图片、音视频等数字作品。
而在现实中,由于长久以来法律空白,围绕数字遗产的争议不断,实践中已经出现了逝者QQ账号找回、游戏装备继承、网络经营权归属等各类纠纷,而司法对此应对乏力。值得高兴的是,刚刚通过的《民法典》顺应时代潮流,在总则编第五章“民事权利”中将网络虚拟财产纳入权利保护范围,弥补了法律地位缺失问题,后续立法则将细化相关规则。
大约在13年前,英国心理学家伊莱恩·卡斯凯特偶然在facebook上发现一个名为“纪念”的网页,激发了她研究数字遗产的兴趣,其近日在国内出版的《网上遗产:被数字时代重新定义的死亡、记忆与爱》一书,是首部专述网上数字遗产的作品,在这位大部分时间都在思考数字世界如何影响着人们的心理学家看来,弄清楚数字时代的死亡,是一个出奇有用的工具,“我们可以用它思考人生的选择,考虑对我而言重要的是什么,并相应地调整我们的行为”。
规模庞大的数字足迹
在书中,伊莱恩按照一个从拒绝者到狂热者的衡量尺度将数字时代的公民分为隐士、实用主义者、管理者、永远在线者和生活记录者。
伊莱恩认为,“隐士”是真正选择退出的人,可以算作是这个时代里越来越濒危的物种。“他们通常仍然需要通过实体邮件而非电子邮件接收关键信息,又如只有固定电话并且用胶片相机拍照等等”,他们因此也极少留下自己的数字足迹。而“数字实用主义者”仅仅是为了生活才接触互联网和数字技术。“他们一般不以个人方式参与或活跃于社交媒体,他们使用互联网设备只是为了完成基本任务,比如银行业务、信息检索、基本办公以及电子邮件沟通等等”。但伊莱恩认为,对于“数字实用主义者”来说,他们很可能低估了自己数字足迹的数量和可辨认程度。
“管理者”则做着“数字实用主义者”所做的一切,但相较于“实用主义者”,他们的数字印记更加个人化,制作也更加精细,他们的选择往往与对后果的担忧和更传统的隐私观念有关。伊莱恩认为,这种警惕会使“管理者”们考虑潜在的受众,并相应对自己的网络表现进行管理,如同在舞台上表演一般。
网上遗产作者: [ 英] 伊莱恩·卡斯凯特出版社: 未读·海峡文艺出版社译者: 张淼出版年: 2020-4
“永遠在线者”则往往比“管理者”记录更多的生活细节,并在更多平台上与更多人分享这些记录。伊莱恩认为,“永远在线者”多为数字原住民,所谓数字原住民,是从“95后”“00后”开始,他们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生活在网上的人,“这群年轻人可能并没有对自己的数字足迹想太多,年轻人往往对自己的死亡缺乏认识”。
“生活记录者”则往往有意、尽可能多地记录自己的生活。伊莱恩分析他们的动机,“比如记忆力不好、自恋、偏执、艺术创作、学术研究,或希望给后代留下一份遗产”。
伊莱恩最后总结,“如果你是管理者、永远在线者或生活记录者,请记住:总有一天,你的肉体会消失并陷入沉默,被隔离在墓地的大门后,被封闭在一个装饰性的骨灰瓮中,或者飘向四方,但你或许仍拥有一个相对可见的、有声的、灵活的死后虚拟自我。”
数字足迹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有专家预测,到2025年,我们每人每天将会产生大约60G数据。这些数据总有一天会成为数字遗产。根据牛津互联网研究所的计算,到2100年,脸书将成为一个拥有49亿人口的数字墓地。
伊莱恩化身“数字足迹科”医生,将人死后对其网络存在很重要的东西分为:一个人的数字资产(具有内在财务价值的数字存储材料)、一个人的数字自传(由个人进行回忆、有意识地上传的网络资料)、一个人未经授权的数字传记(关于你的、与你有联系的、其他人可以看到的、在你死前或死后撰写的个人资料)、一个人的数字档案(电子邮件和信息历史记录、存储的文档和图片,不能公开查看,也不一定要共享),还有一个人的卷宗(通过Cookie、指纹识别、跟踪、算法、本地存储对象编译的个人信息)。
但现实是,“估计只有不到一半的成年人立了遗嘱,且对自己的数字遗产的管理和处置做好了安排”。更令人头疼的是,生活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伊莱恩上述所列的所有内容,都不可能做到全面,也就是说,“有些数字资产显而易见,但另一些是你从未想到的”。
4年前,英国女孩金就在处理去世父亲亚当留下的数字遗产问题上碰到了麻烦。亚当是一个书商,他生前在易趣、亚马逊以及少数几个专门的图书网站上进行在线交易。金不想继续经营父亲这些店铺了,想要注销它们。她登录了父亲没有设置任何密码的账户,先是把在线库存清空,但是那些店铺却怎么也无法注销。为了解决这个情况,金不得不和相关平台一次又一次地联系,为这事忙了有一年半左右,她仍没能成功关闭这些网上店铺,“真正消除人们的数字足迹似乎很难,”金这样说。
网络遗产价值几何
像亚当留下的这样具备金钱价值的在线业务,被英国的数字遗产协会创始人詹姆斯·诺里斯划分为具有货币价值的数字产品。
随着互联网融入日常生活,有经济价值的数字产品越来越多,比如游戏账号。2019年,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12月,我国网络游戏用户规模达到4.84亿人,占整体网民的58.4%,网络游戏业务收入达1948亿元。
在《方圆》记者的采访中,游戏玩家吴女士表示十分支持自己的游戏账号在将来能被无条件继承,她说,“我在Steam与Epic账号下有好多没通关的3A大作,还有这些年来辛苦氪金搞来的极品装备,如果这些到头来不给别人继承,那就太浪费了”。据吴女士估计,自己目前有着高等级装备的“魔兽世界”账号已经能卖出超一万多元的价格。除此之外,《方圆》记者发现,一些QQ靓号的市场价格也很高。
詹姆斯提到的第二类数字资产包括“情感的、个人的”资料,对于这部分资产的继承问题上,不同的人则有着不同的看法。采访中,从事新媒体工作的丁先生表示自己不能接受有人继承自己的社交账号,因为他觉得,例如微信、QQ、微博等社交账号往往具备自传性质,这些账号即自己的化身,所以即便是对自己最亲密的人,也常常需要保留自己的私密空间。从事教育行业的王女士对此则持开放的态度,她认为自己在网络上留下的所有痕迹中,经济价值可以忽略不计,但情感上的价值却很珍贵,“我在网页里写下的文字可供孩子在未来回忆我,这就跟老旧照片的作用是一样的”。
相对于被继承,还有的采访对象表示更希望自己的账户在将来被追加为悼念账户。现如今,网上哀悼已经成为一个广为人知的现象。新浪微博里专门关注逝者的账号“逝者如斯夫dead”被人们称为“一座微博墓园”,该账号负责人林东平2011年带着“做产品”的思维开设了这个账号,他通过搜集、整理过世者的社交记录,为每一位逝者撰写类似“墓志铭”的小文。他最近完成的内容有因抑郁症去世的中国职业棋手范蕴若,还有在B站曾经带给人们温暖的男孩叶修,这些充满人情味的文字吸引着大量前来取暖的网友,不少人在微博评论区里点亮寄托哀思的“蜡烛”。
但是,数字遗物对于满心悲伤的人来说要么是好事,要么不是。我们再来看伊莱恩书中的一个例子。2013年,BBC报道了这样一则新闻,巴西一位悲伤的母亲因为脸书给女儿朱丽安娜·坎波斯创建了纪念页面而将其告上法庭,那位母亲说道,“这堵‘哭墙让我太痛苦了”“在平安夜,她的200个朋友中有许多人贴出了他们和她一起拍的照片,回想他们的共同记忆。她很有魅力,很受欢迎,我哭了好几天”。对此,脸书尝试了折中的办法,将朱丽安娜的纪念页面设置成只有好友可以访问,但此做法对于想将女儿的脸书资料永远删除的母亲来说,显然不够。
由此可见,一个人如何体验数字遗物,将取决于这个人与数字技术的关系,伊莱恩认为,在这个问题上,一个永远在线者与一个数字实用主义者的看法或许不同,毕竟“对于悲伤这件事,几乎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伊莱恩说。
能不能继承,怎么继承
了解清楚数字遗产及其价值,接下来就该考虑它们能不能继承以及怎么继承的问题。
首先,记清楚所有账户密码似乎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你需要做的就是记下所有账户密码,以及和这些账户绑定的手机号、邮箱等。如果密码、手机号、邮箱有变动,那么你也应该全部记录下来,方便自己的网络资产能在将来被继承人顺利地继承。
其次,就是要寻求平台的帮助。很少有人能意识到,网络平台是如何深深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它们不仅决定我们如何被记录,也掌管着我们网络遗产的权利。
有关平台与逝者之间的故事,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贾斯汀·埃尔斯沃思的事例十分典型,此事曾在2004年左右引发全美针对“数字遗产”的激辩。同我们大多数人开设新的账号所碰到的例行程序一样,2000年的时候,少年贾斯汀在雅虎开设电子邮件账户时并未仔细阅读就勾选了平台所示的服务条款的同意选项,而这一行为意味着,一旦他去世,他的雅虎账号和电子邮件的内容不会被移交给任何人,且平台在确认他去世后,就会将这个账户删除。4年后,贾斯汀在伊拉克遇难。不知其賬户密码的家人出于感情需要请求雅虎公司提供贾斯汀的电邮账号和密码,但遭到了雅虎公司的拒绝。雅虎公司的态度是,既然贾斯汀已经签署了平台的服务条款,如果其家人想要访问贾斯汀的账户,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平台告上法庭。于是,贾斯汀的家人这样做了。
该案起初法院支持了雅虎条款不可转让、“死后即毁”的规定。但是在之后的上诉中,法院做出了让步。据伊莱恩所写,“法官们仍然拒绝约翰(贾斯汀父亲)直接访问账户,但在考虑到贾斯汀隐私的前提下,法院判决雅虎提供一些与之相当的东西。他们命令雅虎公司将贾斯汀受密码保护的账户内容,下载到一个可以访问的格式中,并将这些内容送给了他的父亲”。此案的判决虽至今仍有争议,因为人们已经无法确认贾斯汀本人是否愿意近亲完全自由地访问自己遗留下来的所有数字档案,但有一点可以明确,那就是平台权限的开放度,直接关乎人们的数字遗产能否被顺利地继承。
据记者了解,目前微信账号的所有权是不得继承、赠予和转让的,而微博则允许亲属在博主去世后成为账号持有人,但前提是必须提供一系列证明,包括事先签署的授权书等。除了上述提到脸书增加了“遗产联系人”的功能之外,谷歌干脆把数字遗产问题交由用户自己解决,推出了一款“数字遗嘱”工具,用户可以在生前决定自己物理死亡(去世)或虚拟死亡(账号长期不使用)后哪些数据应该被删除。在我国,支付宝在虚拟遗产的处理问题上也走在前列,支付宝方称,一旦用户去世,继承人可联系支付宝公司客服,经客服引导提交身份证、死亡证明、承诺书等材料,即可继承账户里的财产。而如果继承人并不知道离世者是否有支付宝,只要提供给客服离世者身份证号,便可查询。
除此之外,一些帮助用户规划“身后事”的网站和机构也相继出现,比如“中国数字遗产网站”,提供数字遗产的咨询、法律知识,还有遗产托管、网络公墓等服务;国外的Lantern网站则提供临终规划的一站式服务,帮助人们应对亲人去世后的复杂后续工作。
信息时代的隐私安全问题
当我们在谈论数字遗产的继承问题时,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不能忽视,那就是随之而来的隐私安全问题。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隐私和其他人权一样,是属于“自然人”,也就是在世者的权利。隐私在一定程度上指的是自我决定权,当你死后,就不存在“自我”了。
但是,信息时代里,这样的观点显然要另当别论。回到上述提到的贾斯汀事件中,当初雅虎公司之所以如此抗拒將贾斯汀邮箱内容交给他的父亲,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内容大部分与贾斯汀父亲想要收集儿子的遗产所需要的东西无关,而与贾斯汀同其他人的许多通信有关。这些人贾斯汀的父亲有可能从未见过,但他们同贾斯汀一样,也是签署了雅虎的条款和条件的,希望雅虎能为他们的通信保密。而且谁也不会想过,贾斯汀出事后,他们之间的电子通信会落入贾斯汀的家人手中。
由此可见,“死亡”的意思除了“身体死亡”,还有“社交死亡”。网络上,隐私呈现出全新的复杂性,从这种角度来看“死后隐私权”的问题时,隐私是超越死亡的。所以,伊莱恩在最近接受的采访中表示,保存好所有账户密码的行为很可能帮助逝者的数字遗产顺利被继承了,但同时会牺牲和逝者相关的其他人的隐私。
“网络虚拟财产继承与个人隐私存在冲突”,近日,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未来法治研究所副院长丁晓东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这样说。丁晓东认为,虚拟财产的继承问题上要区分其财产信息和人格信息,在财产信息上亲属要有继承权和知情权,但在人格信息上要相对谨慎一点。至于虚拟财产在人格权方面哪些能给家属继承哪些不能,如何去实践,目前还是具有争议的问题。
对此,伊莱恩提供了德国方面的一个做法。2019年10月,德国数据伦理委员会在其报告中称,“将数字记录交给逝者的继承人增加了一个全新的隐私风险维度”,他们建议服务提供商承担新的责任,为数字遗产规划提供质量保证,并制定“死后数据保护”的法规。
而如果死者的数据问题并没得到良好的监管,我们可以试想一个这样的世界:你和你日常通信的朋友虽然都是信息隐私的坚定保护者,但假使其中一方因意外去世,另外的其他人(或亲人或其他朋友)却有充分的理由希望查看离世者的数据,这将会如何改变你在生活中与朋友自由交流的状态?
“在一个个人隐私如此频繁地涉及众多共同利益相关者的时代,我们该从何处下手,来探讨逝者的隐私?”这是伊莱恩留下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