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正

张奇

一

范耀祖是特区下面一个新区的文联副主席，最大的心愿就是扶正。这次清明回老家祭祖前，领导已经找他个别谈话交了底，节后要召开区委常委会，通过对他们这一批干部的任命。清早醒来，范耀祖想起昨晚喝多了，把自己即将扶正的事情提前说漏了嘴，似不妥，临时决定提前回特区。

40分钟后，范耀祖进了宣传部长办公室，除了部长之外，还见到纪委书记和几个表情冷漠的人。这几日，区里发生了官场地震，震源是区委书记唐景。当范耀祖听纪委书记说“有一些情况要和你核实”时，蒙了，脑子一片空白。直到从纪委的车上下来，在一个房间坐下，喝了一杯水，才慢慢缓过神来。因为没问出实质性问题，范耀祖很快就恢复了自由。

唐景被双规之后，很快区里的新书记便到任。在全区干部大会宣布新书记张大为到任的那天，范耀祖表面上认真听讲，跟着大家机械地鼓掌，内心却在想着自己为啥被牵连于唐景案。思忖之间，手机振动提示收到风歌的一条短信，约他在办公室见面。

风歌确实有点事情要和老范说，但主要想过来看看他。毕竟范耀祖帮过她，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理应来安慰一下。

风歌对范耀祖多一层关心，是因为她是范耀祖引荐来新区的。当年从艺术院校毕业后，风歌不甘心，选择留在北京。可京城的文艺北漂比麻雀多，即便她主动接受潜规则，也难获得出头机会。最后几乎沦为高级陪侍出席饭局和聚会。一次饭局上，范耀祖随口表示：可以来特区发展啊。没想到几个月后，风歌真的来特区找他。范耀祖骑虎难下，就把她引荐到新区自己曾工作过的文化馆。后来，不知道风歌确实才华出众，还是把京城的潜规则带到新区，居然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正式调入，并当上新区文化馆馆长。

随后的几个月里，范耀祖目睹了新区官场的暗流涌动。范耀祖扶正的事情也被拿上了常委会。组织部长汇报了上次考察的情况，这回他没有隐瞒文联会员和协会主席们的观点，而是原汁原味说出了大家提的缺点和不足。分管文化的曾副书记还作了补充，说我以前就不看好他，文联被他搞得乱七八糟的。其他常委只附和了曾副书记不宜提拔的意见，没有人就这个话题继续发挥。毕竟，上次常委会上大家都同意过提拔人家的，没有必要说出前后完全不一样的话。

张书记最后拍板时脸上不带一点表情，他同意不宜提拔范耀祖的意见，但没有赞同曾副书记调离范耀祖的动议，建议留任并请常委们表态。大家摸不清书记的意图，都表态同意。

范耀祖对文联的工作也不像以前那样积极主动。协会主席们本来就不那么听招呼，经历被牵连的一番风波后，文联的冷清更甚于前。经常只有范耀祖一人坐在那里喝茶看报，可嘴里喝着热茶，身上竟觉得冷。这半年多遭受的白眼和冷遇让他里外凉透。

二

组织部在区委宣传部的会议室宣布了对肖寒的正式任命。范耀祖目无表情地坐在肖寒和组织部副部长的对面，听副部长宣读肖寒的任职文件。他发现对面这位新主席也面无表情，眼光空洞，根本不在乎这个场合。

肖寒原本是新区一颗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不到40岁已经在正处的岗位上干了几年，就在大家一致看好他的政治前途的时候，却意外来到文联。

当年肖寒辞去电大工作报名参考，在几十名报考者中脱颖而出，意外地开始了从政之路。肖寒很顺利地从副处升到了正处，并被作为优秀年轻干部选拔到了街道當主任，没有意外的话，很快就是街道书记。而一个月前，他主政的街道发生一场震惊全市的大火，当场烧死12个人，上报到了中央。按照安全生产责任追究制度，一把手要就地免职。说起来，街道的真正一把手是书记不是主任，但历来追究责任时都只追政府一把手，所以肖寒被打发到了文联。

真正的受害人是范耀祖。一直当主持工作的副职，等着扶正，都要上会了，却发生意外。现在，上面又给派个正职过来，等于给他的前途画了句号。范耀祖明知道这不是肖寒的错，却也本能地对肖寒抵触。

肖寒决定把文艺创作的业务工作全权委托给范耀祖，多少抵消一点他对于自己的抵触心理。可共事一段时间下来，肖寒发现范耀祖好像完全没有机关工作的概念，干什么、怎么干，都是想到哪里做到哪里，半途而废的事情很多，从成立之初会员们就一直想创办的内部杂志，至今八字没一撇。

肖寒组织开展了一次工作例会，在会上范耀祖除了如数家珍地说起了自己所获的各种奖项，就是发了一通牢骚说：“文联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经费和领导不重视。我们这么多年也获得过不少荣誉，但是区里都不奖励，说真的，我都没有积极性了。”

工作研究会并没有开出什么结果。肖寒也从文联工作人员小谢口里得知，文联下面的其他协会都是各自干各自的，文联不管;协会也不买范耀祖的帐。肖寒虽然从工作研究会上也看出范耀祖比较自我，但他并不想把关系搞僵。

安抚好了范耀祖，肖寒轻松了许多，感觉文联这地方也不错，比起忙得鸡飞狗跳的街道办，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但这样悠闲的日子过了个把月，肖寒又有些躁动不安。一个正在壮年又颇有才气的男人，整天像只老母鸡那样趴在窝里，的确不是个事儿。一个没有啥背景在官场混的人，如果受点委屈就消极抵抗，等于自绝于组织。肖寒不甘心就这样终结仕途，也不想就这样认输服软。

连范耀祖这样的人都想着东山再起，自己怎么能趴窝呢？为了尽快熟悉业务，肖寒认为先搞调研再提出工作思路。

调研一圈，肖寒基本摸清了家底，像风歌那样科班出身的文艺专才并非多数，相当多的会员只是喜欢或者爱好而已，谈不上学有专长，但文人相轻的传统在他们身上却很专业，彼此攻击常有发生。但不管他们的意见如何相左，说起范耀祖来看法惊人的一致，认为他很难相处共事，自私狭隘，在创作和经费使用上独霸天下。

区委给文联下达了一个任务，要在元旦前搞一台像春晚一样的大型演出，效果好的话，以后每年一次。肖寒不敢掉以轻心，宣传部长制定了肖寒统筹、范耀祖具体落实的工作方案。

晚会在区里演出取得圆满成功。五套班子全部出席。这是肖寒上任后文联班子抓出的一个重大成绩，范耀祖逢人便说自己一手创作出来的成果。肖寒没有太往心里去，可是，当他听说老范从中赚了一大笔钱之后，有些恼火。第二天碰见风歌，肖寒问她知不知道这个情况？风歌却见怪不怪地说，没有什么了不起。后来参加区内区外各种演出活动多了，肖寒发现这的确是个普遍现象，怪不得范耀祖那么想当主席，看来也不只是热爱文艺。

范耀祖以个人名义越过市里向省里申报的两首歌拿了大奖。乘胜追击，提出要把这两首制作成MTV，拿到央视播出，准备参评全国大奖。制作一首歌曲需30万，肖寒因文联经费紧张只同意先制作一首，为此俩人闹得不快。

这几天，肖寒也找音乐圈的人咨询了有关评奖的情况，明白艺术行业评奖水很深，大奖评审开始之日便是恶性竞争展开之时，找人的找人，送礼的送礼。肖寒认为范耀祖的获奖作品至少有一部分属于这样的关系奖。

三

肖寒在车里发呆，接到了风歌的电话，说要向他汇报工作。一想到风歌，肖寒感到一丝温馨。肖寒把车直接开到了文化馆楼下。肖寒见到风歌心情就好了一半。风歌很少以今天这个样子见人。在排练室里，一袭紧身黑色排练服裹在一身曲线的身上，比平日里更加性感迷人。

他们之前就认识，在一起吃过饭跳过舞，但没有深交。直到肖寒调到文联后，成了风歌的上级，二人的关系才算续上。主要是风歌主动，肖寒也确实需要一个有一定分量的知己，遇上拿不准的事，需要有一个能商量的人。

风歌给肖寒倒了一杯茶，肖寒简单说了一下范耀祖的事情。风歌说，能帮范耀祖争取一点钱，多出一首歌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相反还是你的政绩。至于范耀祖这个人，就两点，一是心理问题，出身低微总怕被人看不起的人;二是眼界和思路不开阔，胸怀和气量都很小。其实范耀祖本质不坏，至少他不像官场中的很多人那样刻意算计、陷害别人，他的全部心愿就是想当文联主席，你一来把人家愿望粉碎了，他给你找点麻烦很正常。

话题一转，风歌这才说到正事。两年前，唐景下令文联为新区打造一台在全市有影响的舞剧。当时区里下了很大决心，财政拨款1000万。风歌请了市内四大名导演共同努力打造了这台舞剧，也因此有了现在这个上百人的艺术团。现在唐景出事了，财政还会每年拿300万养这个艺术团吗？领导层和人大代表都有看法，她希望区领导能明确表态。

肖寒认为，如果让区政府拨款，以艺术团为平台在全区义务开展美育普及工作，既解决艺术团的生存出路问题，也为社会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风歌与肖寒的想法不谋而合。过几日，肖寒和风歌到部长那里汇报，部长支持，肖寒就张罗起美育普及工作，范耀祖反应不积极，他认为文联的工作就是要多拿大奖，给领导增光添彩。

范耀祖不作为，肖寒就亲自挂帅，大张旗鼓搞起了美育普及工程。区财政给200万专项经费，肖寒都支付给了文化馆的艺术团。艺术团根据文联的工作安排，深入各个社区开展美育普及工作，一时间社会各界反响热烈。新闻媒体开始关注新区文联的这项工作，接连报道了此事。宣传部长很高兴，专门表扬说，这是新区文联成立以来做过的最有影响的大事情。

范耀祖没想到一个外行还能把文艺工作搞出效果，心里不得不承认肖寒还真是有点办法。但范耀祖还在不断制造麻烦。

春节期间，为了侄子报名当兵被武装部卡了的事情，范耀祖硬着头皮去给正局级的老同学柳学成拜年。老同学见面，柳学成的热情让范耀祖一扫这一年来郁闷的心情，两人边聊边喝。柳學成仔细听他讲这一年的情况，从唐景双规自己被牵连，到肖寒来后的种种不顺，范耀祖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痛快，其中夹着很多谴责和不满。柳学成劝范耀祖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多了，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坏。你刚才说的那个主席肖寒，据我了解，不是个小气之人，你应该努力配合人家的工作。他有前途了，你不也有希望了吗？”范耀祖听老同学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自己太糊涂。

春节过后上班第一天，范耀祖主动跑来给肖寒拜年，肖寒感觉范耀祖像变了个人似的，种种迹象表明，范耀祖又在做他的主席梦了。肖寒看在眼里，假装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成功篡位，自己也可以顺势挪窝。

接下的一件事，又把范耀祖和肖寒的关系更拉近了一步。还是范耀祖弟弟当兵的事。本来柳学成给区武装部政委打了招呼，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但户口所在的街道武装部说孩子体检不过关。实际上经过复查与打听，体检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需要送钱才能过关。在范耀祖咬牙切齿的时候，肖寒正好认识这个武装部的部长，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件事情之后，范耀祖和肖寒的关系进入了全新的阶段，可说达到了同心同德通力合作。

四

有一天快下班的时间，政法委的老马找上门来。俩人是党校同学，关系要好。老马报喜，说去年那场大火受的处分期限已经到期，政法委日前已经将一票否决解除了，预示着肖寒又可以大胆设想美好前景了。肖寒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老马又用神秘的口气问：“如果你离开文联，你知道谁最有可能接替你吗？”

“应该是范耀祖吧。”肖寒说。老马摇摇头，小声说，是风歌。肖寒不信。论水平和实力，风歌是比范耀祖更有培养前途，但是她资历还不到，正科不能提正处。“副主席主持工作可以吧？”老马说，“何况女干部还有破格使用一说呢。”不久，肖寒就从文体局那边听来风歌与曾副书记的风流韵事。肖寒想，假如真有此事，那么，风歌被破格提拔就完全可能。

老马的话起到催化作用，肖寒想，既然范耀祖朝思暮想当主席，既然风歌也想破格，我让位时顺便捡个漏总可以吧。于是，就鼓足勇气找高副书记“汇报思想”了。当年街道发生大火的那个工厂是高书记的小舅子开的，肖寒因此受处分也有人认为是代副书记受过。为保险起见，肖寒也到其他领导那里汇报了工作。做完这些外围工作，肖寒又找区委张书记汇报了一次思想，委婉地表达了想重回到经济线工作的想法。书记未置可否，只说了一句：统筹考虑。

半个月后，尘埃落定。区委以快刀斩乱麻的魄力，用两周的时间搞完考察、上常委会、公示三个环节，第三周正式宣布人事调整结果。各部委办局都有较大变动，凡是在一个单位工作10年以上的处级干部统统轮岗，一批年轻有为的干部获得提拔重用，一批闲置在二线的干部走上了前台。

范耀祖属于必须交流的对象，平调到新成立的区文化产业发展办公室任副主任，肖寒转任宣传部副部长。文联主席空缺，提拔风歌为文联副主席，主持工作。三个人的工作交接会议刚开完，范耀祖就跑到肖寒的办公室嘟嘟囔囔，也未长聊。

范耀祖到文产办后心灰意冷，革命意志严重衰退。53岁了，离被组织判死刑的日子又近了一步，离开盘踞多年的文联，也等于失去了东山再起的根据地。哀莫大于心死，范耀祖再也不去告状申冤了。

文产办的魏主任比肖寒还年轻，刚刚35岁，是市里派下来的干部，自觉水平高人一等，常年拿一副鼻孔看人，用一双眼睛看天，身边总围着一些时尚女郎和前卫设计师。而范耀祖在他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土包子。

不过，范耀祖学乖了，啥也不说，反正混日子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偏偏魏主任不知天高地厚，经常安排范耀祖跟随调研和考察当跑腿。

区委张书记对文化产业很重视，要宣传部筹办全区性的文化产业发展大会。开会的那天，范耀祖、风歌、肖寒三个人碰在了一起。范耀祖不想和风歌说话，肖寒则象征性地上前握手。只有风歌非常热情，主动和两人打招呼，好像大家从来不曾有过交集，又好似老朋友偶遇般喜形于色。

会议期间，领导在台上讲，范耀祖和肖寒都没有听进去，两人在底下交头接耳，聊网上有帖子举报文产办的事情。第二天上班，就听说文产办领导出事了，肖寒心想这回出手够快。

魏主任被查这件事虽然没有伤着范耀祖的皮毛，但范耀祖的气愤却是铺天盖地。他想起了上次唐景的牵连，想起了魏主任的飞扬跋扈，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追求最后落空，甚至想到肖寒的怀才不遇。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像魏主任这样的败类得到重用，而自己这样的好人和肖寒这样的能人却总是壮志难酬。本已平静了数日的范耀祖在家里大骂官场腐败，人心叵测。老婆劝范耀祖说，以前我错了，总想让你追求前程，从今往后，咱们什么都不要了，平平安安混到退休。

再过半个月，肖寒被安排到了文产办，从三把手到一把手，算是重用。组织部副部长宣布时，范耀祖仍旧坐在他的对面，听着肖寒不冷不热的表态：“上次组织派我到文联，我没有想到;这次组织派我到文产办，我也没有想到。组织英明，总是出其不意，我服从组织安排，一定在范耀祖同志的支持下，把工作干得比在文联还好。”副部长似笑非笑，有点不自然。

等副部长一走，范耀祖以难得的幽默对肖寒说：“肖寒，你完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肖寒大笑：“那咱哥儿俩在一个猪圈里混吃等死算了。”说着，就搂着肩膀走下樓，说是一起去喝酒。

（原文刊载于《北京文学》，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