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猫出圈记

文·图 本刊见习记者 余静寒 袁嘉咛

“喜妹儿——喜妹儿——喜妹儿——”8月6日上午9点，在基地一培训圈舍门口，饲养员周季秋的喊声越来越响亮。呼喊了近两分钟后，只见大熊猫喜妹睡眼惺忪地从半山腰挪步下来，显得有些不情愿。看到内舍里为它准备好的丰盛早餐，喜妹还挺满意，毫不客气地“咔嚓咔嚓”吃起来。

眼前的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核桃坪基地自“5·12”汶川地震以来受损严重，已停止对外开放。与其他大熊猫繁育基地不同的是，核桃坪基地目前除了圈养大熊猫及其伴生动物的饲养和繁育工作，它还承担了另一项重要的科研项目——负责圈养大熊猫野化培训与放归。

圈养大熊猫PK不过野生大熊猫？

喜妹悠哉悠哉地咀嚼着竹子，但周季秋在一旁可忙坏了。先是将仓库拉过来的竹子一把一把地往在地上砸。结实的竹子裂成几瓣，可以大大减少大熊猫进食时牙齿的磨损。这还没完呢，2000多平米的山坡上（外圈）散落的多达10公斤的粪便还等着周季秋去捡。

不过，野化培训的对象并不是喜妹，而是喜妹的雌性幼仔。作为母亲的喜妹责任相当重大。基地负责人吴代福向记者介绍，基地的野化训练采取“母兽带仔”方式。训练分为两个阶段，均为期1年。第一阶段，新生的幼仔生活在核桃坪基地的圈舍里，由大熊猫妈妈进行母乳喂养，并教其行走、爬树和觅食等基本生存技能；第二阶段，母子被转移到更大的卧龙天台山野化培训圈，幼仔学习如何识别和躲避天敌等高阶生存技能。

大熊猫野化培训一直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其中不乏诸多风险。2016年12月，饲养员韦华和同事超过两天没看到喜妹的幼仔八喜的身影，担心小家伙出什么事，便去培训圈寻找它。当韦华和同事看到八喜在圈里安然无恙，三人如释重负。没想到，他们正准备离开时，被喜妹挡住了去路。工作人员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竹笋投喂给喜妹，一面分散其注意力，一面下山，但很快喜妹对食物失去兴趣，转向攻击位于队伍最后的韦华。撕咬持续了5、6分钟，幸亏同事赶紧用衣服罩住喜妹的头部，遮挡其视线分散注意力，韦华才得以死里逃生。

“我们从放归大熊猫祥祥的失败经历中吸取了很多教训和经验”，吴代福说，2006年全球首只被放归野外的圈养大熊猫祥祥是与野生大熊猫在领地和食物争夺中，从高处摔下导致严重内伤致死的。

基地工作人员没料到，在圈內“打遍无敌手”的祥祥竟与野生大熊猫差距如此悬殊。“大熊猫在放归后仍对人类有一定依赖，这是主要原因。”吴代福说。

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张和民最早进行大熊猫野化研究，坚持要让大熊猫“放归山林”，他认为，大熊猫绝不是宠物，它们真正的家在野外。目前，大熊猫栖息地破碎化形势十分严峻。根据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结果，截至2013年年底，全国野生大熊猫种群数量为1864只。全国有33个大熊猫局域种群，主要分布在四川、陕西、甘肃三省，而其中野生大熊猫数量小于30只的种群就有22个。因此，将人工繁育的大熊猫经野化培训后放归自然，可以增加野外种群数量及遗传多样性，有利于恢复和重建濒危小种群。

吸取经验教训后，基地在培训对象和方式上都及时转变了思路。首先是筛选大熊猫幼仔的性别，吴代福说，“我们现在一般选取雌性幼仔，雌性大熊猫到了野外，在发情期更受野生雄性大熊猫欢迎”。

二是限制幼仔在培训过程中与人类接触。周季秋说，饲养员要尽可能降低存在感，必须进入圈舍时身穿涂抹熊猫尿液和粪便的熊猫工作服。“在给母猫喂食时，要先把幼仔吓走，不能让幼仔对人工喂食产生依赖”，他说，这是饲养当中的关键环节。

数据表明，改良后的方法很有效。基地自2003年起在全国率先启动圈养大熊猫野化培训与放归项目，从2006年放归第一只大熊猫祥祥至今，已成功培训、放归大熊猫11只，其中9只在野外存活。

大熊猫野化放归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无经验可循，吴代福说，“核桃坪野化培训基地正是这条道路的开拓者与引领者。”

出圈不易？有他们一路“助攻”

虽然培训模式已经日臻成熟，但不是每只幼仔都能被放归。“我们每一期选取3-4只幼仔，但最后可能只放归1-2只”，吴代福说，别看基地只放归了11只大熊猫，但其实共培训了30多只。从培训到放归的两年中，一些相对同期参与野化培训的大熊猫在体质、学习能力等方面较弱的个体可能被“淘汰”。

为了出圈，这里的大熊猫从一出生就要接受重重考验。在断奶后，要学会各种野外生存本领，比如在遇到恶劣天气时寻找庇护所，跟妈妈学着寻找水源、采食竹子、辨别天敌等。培训还会分阶段对幼仔们进行“测验”，效果不理想的，就转为圈养。

野化培训的成果也直接体现在大熊猫的行为特征上。“比如圈养大熊猫听到奶瓶的声音就知道有奶喝，听到饲养员呼唤就知道有饭吃，但野化培训后的大熊猫听到人声会主动躲避”，吴代福说，“它们惧怕人类，走近了会凶你甚至攻击你。”在两个阶段的培训结束后，幼仔们终迎来大考，也就是专家的评估论证。吴代福解释，评估内容包括大熊猫的各项生理指标、行为数据等。

通关后的大熊猫就可以踏上新征程了。

2012年10月，大熊猫淘淘在四川石棉县栗子坪自然保护区内被放归。尽管淘淘的妈妈草草有丰富的“育儿经验”，基地工作人员还是为淘淘操碎了心。淘淘在该基地出生没多久，卧龙镇再次遭遇泥石流。“我们特别害怕幼仔被雨淋”，当时担任饲养员的吴代福和同事赶紧扯了几块油布去给草草搭建雨棚，“当我们看到草草蜷着把淘淘抱在怀里，一点事也没有，才发现担心是多余的。”

在淘淘接受第二阶段培训时，吴代福从监控里发现淘淘在培训圈里爬树，爬到10多米高的地方，它突然把一根树枝折断了，从树上跌落。吴代福立即与同事往山上的培训圈跑，那一次，一般需要近1个小时才能抵达的圈舍，他们只用了20多分钟。“结果发现淘淘在另一棵树上，只是受了点惊吓”，吴代福和同事终于松了口气，在树下观察到天黑才离去。

放归地的选择也经过缜密的考量。为了保护淘淘，基地在选择放归地时避开了密集的野生大熊猫种群。吴代福解释，当初祥祥的放归地卧龙五一棚是野生大熊猫聚集区，竞争尤为激烈。“现在我们会把培训后的大熊猫放到需要复壮的野生大熊猫小种群里去，包括栗子坪自然保护区”，吴代福说，在这些地方，大熊猫能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

虽然这些年放归成果令人欣慰，吴代福坦言，“但是要达到野生种群复壮的目标还远远不够”。他表示，当前野化放归面临的问题是“圈舍少”“周期长”。目前核桃坪基地只有四个培训圈舍，直接限制了每期参与培训的大熊猫数量。此外，迎接下一批幼仔入驻要等到把第一阶段训练的幼仔送到天台山圈舍后。且两批大熊猫无法有机衔接，圈舍需要时间来恢复生态。

饲养员周季秋。

大熊猫喜妹。

“我们未来可能进行就地培训和就地放归，不过也需要考虑成本、对当地野生动物的影响等现实问题。”吴代福说。

放归不意味着结束

放归后的大熊猫就称得上野生大熊猫吗？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科研人员张明春认为，培训后的大熊猫即使适应了野外环境，要变成真正的野生大熊猫也不现实，“我的理解是，经过野化培训，圈养大熊猫的野性是20-30%，放归之后逐渐上升。”

不过，放归后的大熊猫也不会在乎自己够不够野。体重表明，淘淘在野外的日子很滋润。张明春说，淘淘放归时体重是60多公斤，2017年被回捕时已经115公斤。“大熊猫到了野外，漫山的竹子管够，无须抢食，再说它的体格摆在那里，打架也不会吃亏。”张明春说。

大熊猫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但对于野外工作者们来说，还有更庞杂的工作在等他们。

“放归后，我们最关心的是它们能不能真正地融入大熊猫野生种群，能否对野生种群的遗传做出贡献。”吴代福说。

淘淘在放归后由栗子坪保护区管理局为主成立的大熊猫专职监测队进行日常监测。通过佩戴在大熊猫身上的GPS无线电颈圈，工作人员能够实时监测到它们的活动范围。“但通过数据只能了解它的位置，还有它动或者不动”，吴代福说，颈圈采集的数据无法帮助工作人员判断大熊猫的具体活动细节，因此，放归后的大熊猫与野生大熊猫是否有交配行为还是未知数。

在持续监测过程中，最麻烦的是为大熊猫更换颈圈。吴代福解释，大熊猫放出去的时候是亚成年状态，随着身体不断发育，颈围扩大，颈圈可能脱落。如果要持续监测，必须在一年到两年的时间里对大熊猫进行回捕，更换颈圈。

想要在野外逮住大熊猫可不容易。“它们往往行踪捉摸不定”，周季秋听监测队的同事说起，“就算缩小范围找到了，诱捕到一半，它可能又跑了。”另外，有可能大熊猫就在视线范围內，但其活动自如的地方，人们却寸步难行。因此，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是监测队员的工作常态。

2013年2月，淘淘的项圈脱落，栗子坪保护区立即启动应急监测方案，历时3天3夜在公益海大林场区域搜索。四川栗子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黄蜂曾提到：“当时我们监测队以及石棉县林业局技术人员一共三十余人，在山上搜索了3天，晚上大家就围在一起坐一个通宵。最终一棵枯死的大树附近，确定了颈圈位置。”

“淘淘放出去时很瘦小，颈圈对它来说有点大”，吴代福一路见证了淘淘从呱呱落地到一点点长大，最终回归到自然。“那时候我很不舍，特别担心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后来，他从参与回捕的兽医那里得知，淘淘长成了“大胖子”，又从拍摄的图片中看到淘淘的毛色和体态都很好，心里踏实了不少，“这些变化可以看出它在野外生存得很健康”。

张明春说，放归后的大熊猫与野生大熊猫的交流正在研究中，这将是个漫长的过程。而大山深处如孤岛一般的培训基地，始终有人在坚守。“我现在做的工作可能微不足道，但过几十年再看，说不定真的会对野生种群的壮大有帮助。”周季秋觉得，虽然基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能投入到大熊猫保护中，也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