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梦见了我的“老拜”战友

2020-09-06李国成

都市 2020年8期
关键词:兔子

建宣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最亲密的朋友。用我们这里的方言说就是最要好的“老拜”。建宣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四十年了,阴阳两隔,生离死别。在昨夜的幽幽熟睡中我非常逼真地见到了建宣,共享了一阵将近离别四十年的友情,还进行了一番很亲密的交谈。

建宣穿着一身崭新的20世纪70年代的解放军陆军军服,军帽红五星闪著光,红色的领章与绿色的军装是那样分明。他高高的个子,还是那样神气,浓黑的眉毛下还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二十岁刚出头意气风发的帅哥。梦中,建宣与我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过一段很陡峭又很弯曲的崎岖小路后,登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岗,来到了他的那座只是一堆小土丘的坟墓旁。我拿出相机给他的小坟丘拍了照,又拿出小本子来要登记,我说:“建宣!我们正在进行革命遗址普查,你是革命烈士,你的坟墓也是革命遗址,我来登记,你给我提供有关资料。”建宣说:“不要登记我的坟了,我死后部队给我家发的是‘因公牺牲证,不是烈士证。”我说:“因公牺牲也是烈士呀!”建宣说:“咱们当兵的人,要服从上级的命令,服从组织的决定,千万不要登记我。我带你到另一座山头上去看看我们政委的坟,他是抗战时期在咱们娄烦米峪镇战斗中牺牲的。他才是真正的革命烈士、抗日英雄。”

建宣说完转身就引着我走,他走得太快了,我使劲追,怎么也追不上。就喊道:“建宣,慢点,我跟不上!”建宣回头一笑说:“你们空军行军,就是没有我们陆军快。”说完继续快走,前面是一条黑黝黝的又宽又深的大鸿沟,他一个箭步就跨了过去,我不甘示弱地跟着他往过跨,但一失足跌进了万丈深谷,我大声呼喊:“建宣!”猛然间惊醒了。原来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惊魂未定的我慌忙摁亮床头柜上的台灯,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整。透过没有拉窗帘的玻璃窗向夜空中望去,深蓝的星空中,圆圆的雪亮的月儿像一张和蔼的笑脸正朝着我微笑,圆月旁护卫着几颗忽闪忽闪的像在眨眼睛的明星。万籁俱寂,正是后半夜,我的心仍在“咚咚咚”地激烈跳动,甚至自己都能听出声音来。我不能再睡了,披着被子坐了起来回味着刚才的梦境。

我这大半辈子做过许多梦,但大都是在昏暗中的黑白境界里,做着些支离破碎不成体统的事,一觉醒来就都忘掉了。但刚才见到建宣时天地间是那样灿烂和五彩缤纷,就连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和山坡上的黄花绿草也是那样的清晰如真。然而,刚才见面中的一些事也让我陷入了似乎茫然的不解之中:他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同我站在他的坟墓旁呢?他是1972年入伍的,早在1940年牺牲了的抗日烈士怎么能成了他的政委呢?究竟是上苍用这种方式安排我与在另一个世界的建宣见了一次面呢?还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将我近日所从事的工作与对建宣的思念混杂在一起,在睡梦中的感应呢?想着想着,我想起了从我童年时与建宣玩耍开始到他撒手西去前与我水乳交融相处的往事,历历在目,仿佛都是昨天的事儿。

建宣姓阎,比我小两岁,生于1954年,属马。我们的故乡在到处都是古香古色古建筑的旧楼烦古镇。我们同住在古镇的南街上,他家离我家不远,我俩的父母亲又常有交往,还在乳保之年的我俩就成了玩伴,后来我们渐渐地长大,曾经站在汾河岸上看那滚滚流淌的河水,在河边的草滩上逮捉蚂蚱和蟋蟀,还在古街巷中跑来跑去玩过“藏猫猫”游戏。建宣不仅聪明伶俐而且与孩子们玩耍时很随和诚实,由于性格相近爱好相投,我特别喜欢他。1959年,我八岁他六岁时,我们住的古镇被拆了,拆下来的砖呀、瓦呀和旧木材被胶皮轮大马车拉到二十多里外的地方重新盖起了房子。原来住的地方被汾河水库大坝蓄起的水淹没了。到新娄烦后,我们都住进了为水库移民建起的排子房里,他家住在第一排,我家住在第三排,我家离他家更近了,我们在一起玩的机会也更多了。

我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迷上了小人书,用每年过年得到的几毛压岁钱去买,渐渐地攒下十几本。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财富,很让喜欢小人书的孩子们羡慕,建宣就是其中的一位。后来他也用压岁钱去买,我俩就交换着看。什么古代的《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岳飞传》《杨家将》和现代的《三毛流浪记》《鸡毛信》《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红岩》等等,我俩一共有几十本。在20世纪60年代初,坐下来看小小连环画是孩子们最愉悦的事,也是最开心的时刻,对阅读的热爱把我和建宣都引入了知识宝库的大门。我们升入五年级、六年级,成为十四五岁的大孩后,觉得小人书故事情节简单不过瘾,就模仿着有文化的大人看起了大本子原著,居然都能读得懂。但每本大书动不动就是一两元,这在当时父亲每月只有三四十元工资,生活很拮据的家庭来说是根本不可能有这个开支的。于是我和建宣就想起了养兔子。因为一只小兔崽子能卖五毛钱,一只大兔子更能卖到两三元,兔子繁殖得快,只要我们辛苦去拔草喂,就能换来许多钱,不仅能买来我们喜欢看的书,说不定还能贴补一下生活困难的家庭。

这一年,正好学校停课搞“文化大革命”,我们回到家里就有了读书和养兔子的时间。于是我和建宣将砖窑上废弃的破砖一箩筐一箩筐抬到我家院子的窗台下,又一箩筐一箩筐地抬来了黄土和成泥,用破砖砌起小墙,再用干树枝搭上顶棚抹上泥,俨然就成了只有一两平方米的小小兔屋。我俩又忍痛卖掉几本小人书得来一元五角钱到邻村大夫庄买来一白一灰两只母兔崽和一只灰色的公兔崽。三只小东西只有鸭蛋大小,像三个毛茸茸的小棉球,我们让它们住进了专门为它们建起来的小家里。然后我和建宣又提着箩筐沿着漂着浪花的河岸或者爬到高高的山岗上去,专找小兔子最爱吃的蒲公英、燕燕草、沙蓬和含有奶汁的甜苣菜。看着蹦蹦跳跳可爱的小兔子在“喳喳喳”地啃着我们千辛万苦为它们寻得的美食,我和建宣高兴得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音。小兔子一天天地长大,变成了四五斤重的大兔子。大约三四个月后突然见它们发情打羔(交配)了,这就意味着它们要有下一代了,我们的辛苦劳动也要有收获了。真的,自打交配后,两只母兔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过了一个多月后,有一天灰色母兔挖洞掀出许多土来,又往下撕咬自己肚上的毛。母亲说,这是要生小兔子了,兔妈妈在给孩子准备被褥呢,等看到母兔子的肚子瘪了,就是小兔子生在洞里了。我和建宣赶紧又放进些旧棉花,果然兔妈妈都衔进洞里去了。这一天建宣很高兴,搬来被褥到我家晚上和我睡在一个炕上。这天夜里熟睡中的我被建宣喊醒:“国成!快看,小兔子出窝了!”我见建宣翻了一下身又呼呼睡着,显然他是在说梦话。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又说:“白的、黑的一大群。”我没有打扰建宣睡觉,但脑子里想着:不知那天一早起来,建宣的梦话变成真的了,小兔子出窝了,白的、黑的、灰的一大群,蹦跳着跟着它们的妈妈在吃我们喂的草。想着想着兴奋的我睡不着了。夜沉沉,屋子里黝黑如墨,大地静地可怕。突然,屋外窗台底下先是响起轻轻的“咯当咯当”的声音,起先我还以为是猫。那时候我家没有院墙,更没有大门。接着又听到了窝里兔子的狂奔乱跳声夹杂着像是棍棒的撞击声。我猛然一惊,大声喊道:“建宣!快起,有人偷兔子!”很快屋外就响起了“噔噔噔”的逃跑的脚步声。建宣起来后同我跑出去追了一阵,但是条条街巷,座座院落,静静夜幕,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偷兔贼。我和建宣返回后,打着手电一看,简陋的兔窝顶被掀掉了,灰母兔不见了,公兔也不在了,只留下一只白母兔,还有一摊又一摊的兔血。这些家伙真狠毒,分明是用铁器将兔子扎伤或扎死后又抢走的,灰母兔的肚子还没见瘪,小兔子还在妈妈肚子里,他们这一害就是多少条生命呀,建宣气得“呜呜呜”地哭了。

第二天,我俩又到一些可疑的地方进行了一番侦探,但是毫无线索。对剩下的那只白兔子,我和建宣加倍地对它进行了呵护和喂养,有一天它终于带出了一窝白的、黑的、灰的小兔子,足足有七八只,可爱极了。这让对我们丢兔被刺痛的心和半年养兔付出的心血得到了一些安慰。为了不使白兔母子再受到伤害,父亲为我们从静乐县城买来一个竹制兔籠,让白兔母子们进了竹笼,白天搬出院子,晚上再搬回家里。但邻居家的一只虎视眈眈的大狸猫将爪子伸进笼子里去,一只又一只地将白兔的孩子抓出来又都叼走了。这时,时间到了1968年的秋天,搞“文化大革命”的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我进入娄烦中学读初一,建宣进入城关七年制学校读六年级,我们的养兔子活动也就这样停止了。那年我十六岁,他十四岁。

我读初中的那两年,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交界时,那时我们村十五六到十七八岁的孩子们兴起了一阵担煤的热潮。就是一大早肩挑一条扁担和两只箩筐翻越两座大山和两条深沟到十五里以外的黑山岔煤矿去用五分五一斤买下炭后再担回来。因为,当时市场上的炭是一分多一斤,尽管很累很苦,但直接到煤矿去担每斤能省出一分多,当时,我们的肩膀能挑五十到七十斤,每去一趟就能为父母亲节省冬季取暖和常年做饭的买炭钱好几毛。毕竟父亲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四十元,农民劳动一个工也只是三四毛钱的分红。一到星期日,我经常与建宣做伴去担煤,当我们肩压重炭,喘着大气,踏着眼前像一堵大墙一样陡的弯弯曲曲的蛇盘路往上攀登的时候,每迈一步头上都要撒下一大把汗珠。登上蛇盘路是一块较为平坦的山巅,我俩把扁担从肩上往下一放,坐到草滩上小憩。深深地呼吸一口旷野的新鲜空气,阵阵凉风吹来,真比做神仙还要舒服。有时候也要多聊几句有趣的话再赶路,当时我们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去当兵”。我们从小看了许多红军、八路军、解放军打日本鬼子,打土匪捉特务的书籍和电影,非常向往军人,还有那个时代老百姓将解放军视若神明,哪里有穿军装的哪里的人们就觉得温暖、有正义感和靠山,无论碰到什么事都向解放军求助。更是因为1969年,解放军在黑龙江省乌苏里江上的珍宝岛打退了开着坦克大炮侵入我国领土不可一世的苏联军队后,全国进入了“要准备打仗”的战备状态。建宣说,咱们男孩要学岳飞、杨家将从军当兵去保家卫国。有一次建宣问我:解放军有那些种类?我说有穿上绿下蓝军装的空军,那是开飞机的咱们当不上;有穿一身灰军装的海军,是坐着军舰在大海上巡逻和作战;更多的是身穿一身绿军装的陆军守卫边疆和走南闯北机动作战。建宣说,我想去当海军坐着军舰在海上巡逻打仗!我说,到北京去当兵,在天安门广场站岗多威风。聊着聊着,我们想起了今天的担煤刚刚走了一小半路程,离回家还有一条更深的沟和一座更大的山呢!于是很快又将钩着两筐煤的扁担压在了肩上,疾步如飞地又赶路了。好像我们已经是兵是战士了,浑身是劲,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1970年的冬天,我刚刚满了十八岁,穿着上绿下蓝的空军接兵军人来到了我们学校,通过体检、政审等许多程序后,我被批准入伍了。建宣当时是十六岁,不够应征年龄。当我戴着大红花站在拉着新兵即将出发的汽车上向下观望欢送的人群时,一眼就看到青瘦稚嫩还是孩子脸颊的建宣在盯着我用手背一把又一把地抹着眼泪。他一定是因为没有当成兵而伤心,更是因为没有同我一起去参军而悲伤。我向他招了招手,汽车就开动了。当时,我们娄烦与静乐还是一个县,我们到静乐城换上军装后,又到忻州转乘火车把我们拉到了山东半岛的一座飞机场里,我当了空军修飞机兵。因为新兵生活很紧张,我先匆匆忙忙只给家里写了封信,还没有来得及给建宣写信。谁知建宣照着我给父母亲去信的地址先给我来信了,信中还夹了一张刚刚刊登了我写的一篇文章的静乐县报《红静报》,这也是我这一生所发表的第一篇作品,至今我还珍藏着。建宣在信中说:“国成老拜!我只有十六岁,实在是不够当兵年龄,但你们这一批中还有十七岁的,我等不到十八岁,下一年我十七岁时一定要去。”

但是,1971年底国家没有征兵,到1972年底,建宣也十八岁了,当我们部队来了新兵时,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南苑某部队的信,打开一看是建宣写的。建宣在信中用他那秀丽隽美的字体向我表达着他的激动心情。他说:“国成老拜,你真有预见性,我真的是到了首都北京当了一名警卫战士,但我们不是在天安门广场站岗,而是北京卫戍区的炮兵团,我们驻在南苑,南苑也有你们空军的一个飞机场。”

我给建宣回信说:“我们部队就是换防从南苑来到山东的,我们空军之间常有来往,说不定有一天我去南苑机场出差,咱们见面。”建宣马上给我回信说:“但愿你的预见再次实现,咱俩都穿着军装在首都北京的军营里见面那多好啊!”接着我们俩就频繁地进行着书信往来,1974年初全军更改代号时,我们部队的番号都有了变化。

三年过去了,我真的有了去北京南苑的机会。那是1975年的冬天,部队批准我回老家探亲并到山西繁峙去执行一个外调任务。当我完成任务要归队时,从繁峙经北京到山东比返回太原再到山东还要近。那是一个晨曦已经出现,但路灯还未熄灭的凌晨,我从北京永定门车站下了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到首都,在车站的“问事处”得知到南苑是乘49路公共汽车。我上车后对售票员说:“同志!我对这里不熟悉,到南苑时请您提醒我一下。”售票员点了点头说:“好的。”这时坐在我旁边戴着一顶黑色大皮毛帽子的北京小伙面带笑容热情地问我:“您去南苑找谁?”我说:“到部队看望一个老乡、朋友。”小伙子说:“您也是一位军人,不在北京当兵吗?”我说:“我们的部队在山东。”他又说:“您要去的是陆军还是空军?”我说:“陆军。”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小伙子说:“这一带都是南苑,但真正的南苑站没部队,您从这一站下,路边就是一个陆军部队。”我谢过小伙子后下了车,果然眼前是一座军营,一名陆军战士正持枪在营门口站岗。我激动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五年多没有见面的建宣,我很快就要见到你了,并且是在首都北京的军营里,我俩都穿着军装。我还想,见到建宣后,我要向他先敬个军礼。结果却发现下车的地方不对,我找错了地方,只能再转车。这使我多少有点扫兴,但不管怎么样,今天我很快就要见到建宣了。转车后,目的地很快就到了。眼前,是一条十分宽敞气派的大街,街道两旁都是壁垒森严的军营。我问了路人,找到了陆军军营。我疾步来到营门口问哨兵:“同志,这里是51107部队吗?”哨兵回答:“是的!”我浑身的热血在沸腾,双眼更加明亮,顿时觉得眼前的这名战士是多么可亲可爱,面前的这座兵营是多么圣洁可敬,因为在这里我马上就要见到建宣了。在哨兵的指引下,我很快就找到了建宣所在的连队“修理所”。几名军人坐着小马扎围在一起正学习,我上前问道:“同志!这里是修理所吗?”他们说:“是!”踏破铁鞋,终于寻到了挚友,我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从山东济南军区来,要找我的老乡阎建宣!”一位穿干部服的说:“他不在,随部队到易县野营拉练去了,我们是留守人员。”我的心情又一下子像被风儿吹落的树叶,完全扫兴了,惊讶地说:“啊呀!真糟糕,为什么就这样巧!”那位干部指了指他身旁一位长得很英俊的战士安慰我说:“没关系,他也是你们娄烦老乡。”我用娄烦土话问他:“你是那个村的?”他说:“常家坡的,叫常爱春。”那位干部以命令的口气说:“常爱春!你代表阎建宣好好招待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空军战友!”常爱春回答:“是!”

建宣部队的首长和战友们对我的热情接待,使我那颗因没见到建宣而失望悲凉的心又温暖了许多。同陆军战友们一起吃过肉包子午饭后,一位首长对我说:“部队每天都有一辆往返于易县野营营地的军车,咱们都是当兵的,你就坐这辆车直接到易县去看望阎建宣吧!”但是,我选择了一个令我终生非常遗憾的抉择,割下了一处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痛,我没有去易县看建宣。当时我想,自己是一名軍人,归队时在北京逗留本身就是违反纪律,如果再去一趟易县就会耽误更多的时间。况且,我还想在北京玩一天,因为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人们根本不知道,几年以后会有专门出来旅游的机会和条件。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在常爱春和另一位娄烦老乡王海牛的陪同下,第一次游览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和颐和园等地后就匆匆忙忙乘火车回到山东归队了。

我归队不久,便接到了建宣的来信:“国成老拜!让你乘兴而来,扫兴而去,我为没有能在北京的军营里见到你而遗憾,不过这样的机会还会有,说不定是我到你们军营里去看你。”但是,我与建宣穿着军装在军营里相见的机会却永远没有了,1976年的春天我摘掉了红色领章和红五星帽徽退伍回到了故乡山西娄烦。不久,我又以临时工的身份到县广播站当了记者。这年5月的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下乡采访好几天后才回到家里。一进门母亲就笑盈盈地对我说:“建宣回来了,来咱家看你,正好你不在。”我高兴地喊了一声“真的?”飞也似的跑到建宣家去见建宣,建宣不在家,建宣的母亲说:“他一到家,就要去找你,正好你下乡不在。”我说:“他现在在哪里?”他母亲说:“被一个同学叫去,到中学的篮球场上搞比赛去了。”我又飞奔到篮球场上,只见这里人山人海,挨肩擦背,场内运动员的龙腾虎跃和篮球的一次又一次入篮引起一阵又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原来县里正在进行一场各大口的篮球比赛,建宣的一位老同学知道建宣在部队是篮球健将便把刚回家探家的建宣请来为他们单位争荣誉。我穿着那身已摘去领章帽徽的空军军装穿过人墙挤到前排去寻觅场上的建宣,看见了,他正以敏捷、娴熟的动作在接球和投篮,一转身他与我瞬间对视,他也看见了我。只见,他把球传到别人手中后,满面春风地向我奔了过来。这不是六年前的建宣了,这也不是当年那位身子单薄脸颊青瘦稚嫩的少年了,向我奔来的俨然是一位足有一米八高个头,体壮健美,十分精神的青年帅哥,浓黑的眉毛下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将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庞衬托得更加鲜亮。我俩拉着手又来到我们家,将我们想说的话海阔天空地说,将我们想聊的事漫无边际地聊,聊了个高高兴兴。但要说得心满意足,恐怕再有三天三夜也不够。这一年,我二十四岁,建宣二十二岁。第二天,站里又派我到乡村去采访,建宣也要在短暂的十天假期里抓紧访亲探友,他还与一位从小同他青梅竹马的漂亮姑娘进行了相见。建宣归队前,我专门从乡村回来到他们家送行。在他走后大约一个多月的一天,我又骑着自行车从乡下采访回来,刚进家门母亲便声音哆嗦地哽咽着对我说:“你的老拜,建宣没了!”我的心脏猛然一颤,大声喊道:“娘!你说什么?说什么?”母亲镇静下来慢慢地说:“建宣看来是真的没了,县民政局的人、村干部和他大他娘都被通知到部队去了。”我实在控制不住了,眼泪如同泉水一样涌出眼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建宣猛然间就没有了?”母亲说,现在还不知道,等他们回来才能知道。

十多天后,县民政局的干部和我们村的干部抱着一个小小骨灰盒扶着建宣的父母亲从北京回来了,建宣的骨灰盒被掩埋到村子北面,小时候我和他经常去给兔子拔草的那座高高的山崖上,没有墓碑,只是拢起了一堆小小的黄土坟墓。村里的人们都知道建宣是怎么死的了:原来他是在一个星期日里参加连队在营区组织的一次公务活动时意外地因公牺牲了。那年只有二十二岁。“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故乡的人们痛惜建宣蕙荃早摧,在人生最美好的年龄上忽地终止了生命;惋惜这个体健貌美的帅小伙;追思这位德才兼优的好青年;我作为他肝胆相照的挚友更是悲痛倍加。因为,我最了解建宣,我最熟悉建宣,我也最懂得建宣。建宣从小受爱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少年时就立下了大丈夫志在军营,志在报效国家,志在维护民族尊严的宏愿。“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建宣虽然不是殉国在疆场,但他是献身于军营;他虽然死得不是惊天动地,他也是重于泰山;他虽然不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但也是千千万万烈士中的一名。建宣是靓丽的,他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二岁,这个人生最美好,最富有青春魅力的妙龄年华上;建宣是光荣的,他永远不会退役,永远不会脱下军装,他的形象永远是一名英雄的战士。我擦干了眼泪,抖起精神来对我母亲说:“娘!我要到建宣家里去看望一下他父母亲!”母亲说:“他们最近已经流了许多眼泪了,你现在去,又要惹得他们流泪,慢慢地等时间长了再去吧!”我很理解母亲的话,我也很听母亲的话,我没有去建宣家看望他的父母亲。几天以后,我在去广播站的路上,碰到了迎面走来的建宣的母亲。这位坚强的母亲见到我以后没有哭,她面容庄重地一把拉住我,从她挽起的袖筒折里取出一叠纸来递给我说:“这是写给你还没有装信封,还没有寄出去的信。他给你写完信就走啦。”我尽管当过兵,但生来是一个感情很脆弱的人,此时眼睛已快要被泪水淹没,接过信来说了声:“婶婶,你要好好保重!”便匆匆离开。我找了一个空屋,关上门,含着热泪抽泣着读完了建宣在他的生命的最后写的最后一封信,也是他所留下的最后的笔迹,这是专门写给我的:“国成老拜:你好,祝你全家好!至归队后一直未去信,可能你一定在生我的气吧!今天正好是我们的礼拜天,没有其他事情,所以给你去信将我归队后的情况简单地向你谈一些。……我已经完全转过心来,投入部队紧张的战备训练和执勤中去了。你的工作正式安排了吗,你的个人事情办得如何,回家时我们没有很好地谈这些,我想你在下封信中要详细地谈一谈……此致,敬礼!老拜建宣,1976年7月22日。”管鲍之交莫过如此,这是胜过亲同手足的兄弟之情。建宣啊!作为一名军人,在你生命的最后,占据你心中的仍是战备、训练和工作;那时最让你牵肠挂肚的一个人就是我,你惦记着刚刚退伍的年轻战士李国成的就业和成家。你为我刚刚写下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去寄,就匆匆地为国赴死!祖国怎能够忘记你,你的挚友———我又怎能够忘记你。看着这建宣亲手书写又折叠,由他母亲亲自带回来又亲手交给我的,承载着建宣“忠”与“情”的信纸,我要将它视如“圣物”,让世代珍藏。因为在这两张纸上储存着建宣生命的微粒,栖居着建宣灵魂的氤氲,散发着建宣蕙荃的清香。

英雄不朽,英魂不灭。建宣与千千万万的英烈的英魂永存,难怪他今天与七十多年前就牺牲在娄烦土地上的八路军抗日烈士又走到了一起。他们在天国之中仍然守护着中华大地,护佑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平安。烈士献身,英雄无种,我们要万众共祭。每一位活着的人们都不要忘记他们,要经常去纪念他们。早在建宣离去的1976年,我就想写一些纪念他的文字。但是,快四十年了,我一直忙忙碌碌地经历着许许多多错综烦琐的公务家务,品尝着酸甜苦辣的人生滋味,也陆续写作发表过一些文字和出版过几本书,但就是没有写过一篇纪念建宣的文章。建宣!我最好的老拜,我最亲爱的战友,请你原谅我!我对不住你,反倒让你昨夜入梦来看望我。今天我起床后,就要提笔写纪念你的文字了。

“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从月朗星耀的凌晨三时梦醒,到金鸡报晓的东方发亮月退星稀之时,我再也没有入睡,脑海中浮现过了这一幕幕往事,思考过了这些想说的话语。

后记

又是一个清明节,我带着儿子要到父母亲的墓地祭扫,路过建宣那个小小的坟冢,我说:“孩子!来!咱们先在这里祭奠一下。”孩子问:“爸爸!这是谁的坟?”我说:“他是一位烈士,叫阎建宣,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在北京当兵牺牲的,生前是爸爸最要好的朋友!”说完,我们父子俩为建宣献上了一个小小的花圈,插上了一炷炷清香,祭洒了一盅盅美酒,又捎(烧)去了一大把纸钱,进行了三鞠躬,然后,我又默默地献上了为他写的悼词:

音容笑貌荡苍空,

报国京都气势雄。

青山埋骨身早许,

魂归故里驾长虹。

责任编辑武子涵

猜你喜欢

兔子
兔子
兔子
兔子捉迷藏
守株待兔
想飞的兔子
可爱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
找死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