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的快与慢
2020-09-06张雄文
张雄文
雨花的脚步,高亢而急促。
清晨,最早的一趟高铁呜呜两声长啸,裹满霞光驶离站台,撇下耸峙的楼宇与楼宇间浓碧的草坪林木,出膛的子弹般飞逝在远处,雨花区便像一头翘首的雄狮,引领大长沙开始了一天的沸腾。
设若在这个仲夏的晨间,我能攀一缕霞光升到航拍的高度,像圭塘河上空那只久久盘桓的白鹭俯瞰人间,雨花区必将给我铺陈一幕幕惊为观止的日常:黎圫的长沙南站顶盖如海波起伏,又似海鸥亮开翅膀,四侧京深与沪昆交会的轨道纵横,一列列银色高铁或静若处子或动如脱兔,散逸担纲雨花名片的淡然自得;旁侧岔出一条锃亮的磁浮快线,疾似风雨闪一道磁悬浮列车的恍惚背影,似乎要将30余里外跨出区界的黄花机场生硬拉到眼前;不远处,高架上的万家丽快速路犹如凌空飞奔的悬河,淌着急湍猛浪的车流;地底下,还有我目光所不及的长株潭城际轻轨与地铁一号线,仿佛两道奔涌而隐伏的动脉,将长沙全城乃至株洲、湘潭两地的新鲜血液源源输往雨花这一心脏……
有了眼前钻天入地、电闪风驰的立体交通网,散布雨花各个角落的商圈与产业园,便在霞光里如《清明上河图》般生动起来:高桥大市场人流辐辏,声浪澎湃如潮,糖酒、副食、茶叶、日化、家电、百货和电脑等上万种商品,一栋栋一层层琳琅而呈,似乎揽尽天下珍奇,又慷慨输往江西、湖北、广东、贵州等周边省市;红星农副产品大市场承载长沙一城“菜篮子”的嘱托,浓郁的烟火气里人影绰绰,往来不绝,蔬菜、水果、粮油、肉品、水产、花卉与食杂等一应俱全,全国28个省区市乃至东南亚的客商们寻声探觅而至,一声声或儒雅或爽利的议价里,交易便如云霄深处的万道霞光弥散开来;德思勤城市商业广场气势如虹,人物优雅雍容,商业中心、五星级酒店、写字楼、淘宝城与电视直播大厅等次第铺开,像这个季节里满眼滴翠的香樟,逸出阵阵幽香;还有流水线上急切奔腾的比亚迪新能源整车生产基地、以智能抢拼未来的长沙人工智能和传感器产业园、长步道机器视觉光电产业生产基地、中国(长沙)创新设计产业园,也无一不在霞光绚烂和人声鼎沸里,驰骋着“神行太保”的脚步……
这是一幅红光烛天的财富图画。我徜徉雨花区的大小街巷,听得最多的是雨花人笑意里掩藏不住的“长沙曼哈顿”和“雨花速度”。眼前耸入云空的樓宇群,便有6栋赫然位列税收“亿元方阵”,还有21栋顶着千万级税收楼宇的桂冠。雨花由此步入全国综合实力百强区,像进士榜中“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应试举子,高居第29名,笑傲全城与湘楚大地。2019年的GDP,也高达令人惊叹的2075亿元。脑海里蓦然浮现出20多年前的另一幅图画时,我想,或许最合适的诠释是:雨花速度就是高铁速度。
那是一幅乡野黄泥图。那些年,雨花区刚从“郊区”建制易名而来,像才走上田埂,双腿沾满淤泥的黧黑汉子,依旧是其他城区居民难以入目的乡下。我这外地人因到某大学拜访求学的高中同学,打算顺便去一位远房姨妈家走走。依照她早先的叮嘱,我从喧腾的火车站广场找到某路公交,辗转前往陌生的城南郊野。一路几上几下,黄昏时终于摇晃到圭塘河边的高桥村,窗外早没了楼宇与街巷,绵延着宽展的山包、稻田与菜地,其间稀稀落落点缀些灰暗而低矮的村舍。还得走20分钟才能到屋,我一时心急,车门刚开便跳了下去,一脚踩在烂泥里。污浊的泥巴像骤然漫过两岸的圭塘河水,弄脏了雪白鞋面,两个推单车行走的路人朝我哑然而笑……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姨妈家,姨妈也深感内疚。
后来才知,雨花以烂泥待客,令我狼狈不已的那年,GDP才区区12亿元。姨妈未能见到,而今铺展于我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夜春雨后的竹笋,从泥地里突突有声生长出来,且以综合实力领跑全省城区的飘逸姿态,成为大长沙交响曲中风姿绰约的领唱,也将当年那些“城里人”傲慢的目光齐刷刷地引向了“乡下”雨花。这是速度,也是奇迹。我在姨妈曾经的老宅地面缓缓徘徊,又在黎圫等曾经的菜地荒野信步而行,似乎隐隐听到了雨花急速奔跑的足音……
雨花快,但也慢。快的是发展,慢的是生活。
她的GDP遥居全城全省城区之冠,却从未倚为唯一。像诸葛亮常被对手惦记为南阳“村夫”,雨花也得益于郊野出身的印痕,石燕湖泛舟,森林植物园赏花,桂花公园对月,常能让都市人的匆忙舒缓一番。雨花尚未满足,似乎刻意想让时光与脚步慢下来,将天蓝、地绿和水清视作自己底色,在街巷、道路、门口乃至空中建筑见缝插针铺上绿意,绿化覆盖率已达41.8%,成为雨花人更自得的缘由。
又一个午后,似乎刚从圭塘河中泡过一番的天空高远而明净。街边林立的高楼蓦地凹陷下去,仿佛海浪卷出了一处硕大漩涡,一大块平整的绿地和隐在树阴里的低矮楼房随即呈在了眼前。我从刻有“燕子岭公园”的巨石边好奇踅了过去,草树芬芳,枝叶深处传来欢快的鸟语。三三两两的人悠然闲步,两个白发老者坐在门前木椅上说着家常,一脸怡然。梧桐树下一个拉着手风琴的年轻人,双臂一开一合,旋律便水一般流泻开来。我凝视着他的脸,沉静而陶醉,时光似乎已在他的手中驻止。
这并非独立的公园,而是已成网红的井巷社区。几年前,这里还是原二十三冶的职工住宿区,一如城中村,屋舍老旧破损,违章搭建凌乱,街巷是罕有的泥巴路,路灯也无一盏,两旁种着茄子、辣椒或萝卜、白菜。众多小工厂小作坊寻踪而来,隐匿其间,夏日里难以名状的恶臭便扑面而来,的哥听说去这里也常是摇头,借故婉拒。但井巷终究未被遗忘,雨花速度将这里打造为家与公园融为一体的社区,刻着时光印痕的屋舍未遭粗暴推平、开发,而是被细心规整与修葺,成了让时光迟缓的“复古小院”与都市桃花源。
若嫌井巷的鸟语过于聒噪,那就到绿阴披覆的“和+共享”图书馆坐上一会。我到来时,正是一场微雨后,独立的一座红砖小楼,带着雅致的古意,背倚波光荡漾的羽燕湖与圭塘河静默而立。推开安谧的门,书香扑鼻相迎,全由共享者捐赠,手书读后感的各种图书一一陈列。摊开一本,坐在湖边的香樟下,让白云、波光与绿影滑过汗渍的书页,便倏然有了“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境。
能让脚步慢下来,心静如水的还有“给城市点亮一盏不熄之灯”的德思勤24小时图书馆,或者慷慨接纳了全国众多非遗传承人,给予工作生活襄赞的雨花非遗馆。闹市深处幽雅的一角,虽无“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葱绿,我却能从翻阅《山道弯弯》《雾谷》《祸起萧墙》《霜天梅影》《国画》《讲述》《乡村国是》等书籍的娴静读者,或观看扎染、棕编、香道、茶道、滩头年画与川剧变脸表演的虔诚观众,发现一座座绿意漫漶的丛林。
雨花的快与慢,已深深勒入每条街巷,成为雨花人的寻常。在手艺人绝活频呈的非遗馆,我见到一位年轻非遗传人三两下便盲剪出一个福字,似乎剪出了所有雨花人心底的声音,蓦然想到了雨花之名。雨花,由古时一个叫智谦的和尚曾经说法的雨花亭得名而来。何谓雨花?南朝梁僧慧皎所撰的《高僧传》说:“南北朝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感动上天,天花坠落如雨。”智谦和尚登台说法,自然也如此。我想,这如雨的天花,而今已化为雨花人富足、闲适与惬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