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家与理想家
2020-09-06胡建君
胡建君
《鹿鸣》
《嘉实》
很多年前,就注意到薛俊华的作品,干净细腻到几无瑕疵,那些花草蔬果,似乎近在身边,又像隔着纱帘,在梦和现实之间。后来又看到国画系师生在用的经典书画临摹范本,竟是薛俊华监制印刷,堪比二玄社了。再后来又看到一些画家展览的海报和画册,设计装帧干净典雅,令人侧目,翻到版权页,原来也出自薛俊华之手。
最近,俊华发来他的《南有乔木》系列,是烟树与飞鸟的组合,状花写树得“迎风带露”之姿,画鸟则有“飞鸣食宿”之态,那么诗意唯美又那么科学精微,像一部简洁版的《诗经》。对照的画面左右排布,大量留空,甚至不舍得多落文字,又颇有现代设计感,连素绢上的漏矾都像是苦心孤诣的效果。那些树和鸟应该确有来处,似乎每个姿态、每个细节都可以无穷放大仔细推敲。不禁想到林奈或达尔文时代的那些欧洲作家们,能够用细致专业的表述,描绘大片草坡上的种种花木植被。在文字中偶尔炫耀动植物学或矿物学等的丰富知识,于他们是雕虫小技。而我们雅致的先人们,更能在浩瀚的四季一一辨识、分类,赋予植物们美好的名字,《诗经》背后那些不具名的诗人,个个都是隐世的植物学家。
薛俊华亦复如是,他的老友们每每觉得俊华就像一位地质学家抑或是博物学者一般,精谨而冷静。同学多年的邵仄炯则戏称他的科学精神就像达·芬奇,致力于把科学知识和艺术想象有机地结合起来,把用笔、染色甚至肌理、构成、透视、明暗、构图等零碎的知识整合成系统的理论。他的画面特别注重块面与线条的安排,黑白与疏密的节奏,色彩对比与和谐的关系。仄炯又称他的实干精神像米开朗琪罗,即便画一张小画都会自我纠缠,反复琢磨,夜以继日倾注十天甚至半个月的时间。更很少有画家能像他那样对绘画材料的渊源、制作、特性及其效果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俊华遵循古意,向唐宋元时期的画家致敬,作画偏好使用皮纸,并且喜用较薄的品种,这样可以使色彩更为干净透明。他的纸每每经过自己的二次加工,用生纸起稿,勾线染色,画到一半再自己加工成熟纸。近些年也好用绢,先染出底色,再加工成熟,用石头细细砑平,才上手勾线,不禁让人想到《捣练图》里的女子们将生绢去胶捣捶的场景。只有精致到极致的宋人才会对纸张如此倾情,北宋加工笺纸的方式计有染色、砑花、印染、描绘、加料、泥金银,以及金银屑、金银粉及其他色料、药料的运用等,估计俊华都会愿意一试吧。
对于自用的颜料,喜欢实验的他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俊华主要用水性颜料和矿物颜料,根据色相的要求选择适合的品牌,中外不限。水性颜料以进口水彩(荷兰和日本)为主,矿物颜料则以日本产和国产为主,并且制作系统的色卡以备查找,精细完备到令人叹为观止。他的画面看似纯净,其实是多种色彩反复渲染叠加的效果,却还能做到轻盈透气,颇为不易。就像作家卡尔维诺,一生致力于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像缥缈的云彩,细微的尘埃,所谓的“轻逸”,是一种积淀深厚又舉重若轻的才能与修养。俊华的一些日常细节和习惯,看似理性无情而实有深情。他说颜料和纸即便不画的时候,也要注意培养情感,平时反复抚摸,涂涂弄弄,以便了解其习性。就像人和人一般,需要有一些细微的肢体接触,甚至时时多看几眼,交流透了,才会相互适应。然后大胆提笔注情,紧密握手言欢。
《南有乔木》
追求极致又精于设计的俊华当然也不会放过书画装裱设计的细节。他吸收了宋以前的汉唐装裱的特色,希望复兴富丽典雅的装潢款式,另一方面又糅合了现当代设计中材质对比和画面节奏制衡的视觉关系,创造出新的欣赏效果和多元的空间视觉感受。比如《红荔鸣莺》的装裱设计上参考了日式茶道装裱款式,即重在复兴久远的唐代遗风。其主要特点是用织锦材料幢褙,整体配色古朴典雅,形式活泼生动,在对比中见和谐,于繁复中求简约,特别保留了飘动的“惊燕”,静中寓动,风情万种。此画的展陈方式亦由他本人亲自设计,将典雅堂皇的卷轴挂于深色墙面,画面中的红荔鸣莺与一旁的天竹盆栽遥相呼应,如见绿野仙踪。
俊华画画时还会依循天气与心情,所谓“顺天地时利之宜,识阴阳消长之理”,这无疑就是极致的科学精神。他理性而又随性,当看到独到精辟的画论,领悟到一些画理,便会欣然付诸实践。而四季更迭,花开花落,日月消长,更会激发他的才情和灵感。他对自己的作品相当苛刻,却又好古而不泥,对各种画风、对西方艺术和现当代艺术都保持包容的态度。在本质上,他与中国传统书画血脉相承,比如宋徽宗赵佶纤尘不染的气质,钱选静谧高古的文人气度,陈洪绶极富个性的造像,华喦潇洒灵动的用笔,都令他心有戚戚。
古人触动他的,还有那颗热爱生活、唯美浪漫的赤子之心。从俊华画作的命名与风格可以窥见他细腻的情怀,如《南有乔木》《满庭芳》等,皆摇曳有情,从古典诗词中来。作品《残雪》更以宋代周密的《木兰花慢·断桥残雪》作为画作的诗意来源和意境衬托。词作将梅花、桥、垂柳与诗意、雪意融为一体,通篇不见雪字而雪意正浓,俊华的画作亦扫去尘埃,完美呈现与词作相一致的萧疏清寒的冰雪意境。左边通幅的书法亦见其童子功修为。俊华曾言在画意书风上偏爱谢稚柳,自谦“画技可学,而书风难追”,实得谢老清秀飘逸、潇洒出尘之态。他少时学书从欧阳询、虞世南入手,再学明人王宠,得风华俊丽、遒逸疏爽之姿。又上溯褚遂良和北朝碑版,谨严中平添一份清隽、清朗中增益一份稳重,气息平和,冲淡典雅,落落大方。作品《鹿鸣》更追溯到《诗经》及《丹枫呦鹿图》《秋林群鹿图》,遵循古意,致敬经典。为了点明主题“鹿鸣”,他特意选择绢本与纸本相结合,将三小幅画作并置。首先在螺纹纸上单独创作一器宇轩昂的雄鹿,似在鸣叫。左右两边绢本上则见秋林中姿态各异的雌鹿,似在引颈回望,从而将《诗经·鹿鸣》之旨意与动感表现到了极致。
《人间词话》有云:“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俊华正是如此,他既是写实家,又是理想家,表面波澜不惊,内心灿烂光明。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